江识野的心脏猛然像被人用力按压了下。
血液向四肢散开,处处酥麻。
从不戴眼镜的人突然戴上眼镜是什么体验?
看惯了穿运动服的人蓦然穿上西装是什么体验?
江识野能够想象岑肆一身白的样子,击剑服的白,热烈的动态的白。却无法想象他穿上西装的样子,一身黑,雍容的病态的黑。尤其是当他闲庭信步穿梭在外卖员群中挑选杀手时,像黄色海洋里一抹黑色的墨,扩散出巨大的花般的阴影。江识野的角度只能看到那双黑色的腿,迈步大而缓,西裤修身,绷起的褶皱会呼吸,像镜片反射的光影一样流动着,勾勒大腿和小腿的轮廓。
那一瞬的体验,大概就像躺了许久的无波海面突然鲸跃在旁,毫无波澜的心情被猛然一溅,风起云涌。不久后,他会把这一刻的感受叫做惊艳;而此时,他只想,真他妈骚。
尤其是岑肆演的变态后面开始拿枪盲狙,鲜血溅到镜片,血液的红,皮肤的白,衣服的黑。
太骚了。
几个小时后,这场戏终于精益求精地拍完,场务喊着“慕先生请全剧组吃夜宵啦”,江识野回房车,慕先生紧随其后。
“我演的怎么样?”慕先生很嘚瑟。
江识野根本没关注这人演的啥。
他都不知道自己这几小时在看啥。
“挺好的。”
岑肆笑着西装外套脱了,白衬衫和黑色西裤,领口还溅点血,无边眼镜左镜片的血迹也还在,看上去更加衣冠禽兽。
禽兽把盒饭放到桌上,摘下眼镜,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小帕,慢条斯理地擦着镜片,还轻轻吹了吹。
江识野感觉脖子一痒。
岑肆又把眼镜戴上。
镜片罩上,却不像是隔绝两人的视线,反而像放大镜,把四目相对的目光放大。江识野没来由心烦,感觉岑肆的目光都他妈从一对变成两对。
“你不能把它取下吗。”
“不要。”
“为啥。”
“我觉得好看。”
“那你睡觉都把它戴着。”
这话把岑肆逗乐,他又捏着眼镜腿摘下,手臂一伸一翻,眼镜转眼就架到了江识野脸上。
“那你戴。”
单手准确地给对面人戴上眼镜不是件容易的事,江识野都不知岑肆是怎么做到的,眼镜腿都没有怼到脸就已经架到了耳边。
它没度数,他却一阵头晕眼花。
他暴躁取下:“幼不幼稚。”
岑肆又笑,转头倒水。
他总是把倒水喝水的时间耗得很长。江识野虽然并没往他那儿看,却能隐隐猜到他是在吃药,就像他经常打开薄荷糖盒的包装一样。
岑肆好像特意养成了个技能,不动声色又大摇大摆地吃药。
经过一晚,江识野任督二脉便打开,什么都懂了。
“你下午干啥了。”岑肆突然开口,坐回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修身西裤绷起,一副审问的架势,“把我鸽子都放了,阿野哥一定很好玩吧?”
“……”江识野白他一眼,“没怎么玩,陪我发小妹妹看电影。”
看完就立马来了,鬼知道他有多么马不停蹄。
岑肆哼笑一声:“我电影你都没看过,还陪妹妹看?”
江识野白他两眼:“你在电影里,她在电影外,能一样吗……而且现在不就在看吗。”
鬼知道他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
岑肆扬了下眉,二郎腿下锃亮的皮鞋讨嫌地晃荡着,晃了一会儿,他才说:“你发小妹妹好像挺喜欢你。”
“是吧。”江识野情不自禁也坐到了沙发上,这个沙发大,离岑肆隔着两个屁股的距离。
“我算是救过她。”
“救过?”
“嗯,小时候她差点儿被狗咬了,我拿着个棍子去引,最后她没被咬,我被咬了。”
岑肆微微皱眉:“多大的时候?”
“十二岁吧。”
江识野说的很简单,省去一切前因后果。
那时他还是枫城西街小孩被孤立的对象,小孩都喜欢去一个荒废的露天溜冰场玩,他也喜欢,虽然别人是一个团体,他是一个人。
那儿可以听到修高铁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敲,很有韵律。年幼的江识野发现修高铁的声音在不同路段是不一样的,不只是音色,还有音高,他脑子里甚至能蹦出哆来咪。
而那天他便听到了狗叫,看到吕小鸥被两只疯狗狂追。
溜冰场全是小孩,大家都吓坏了。江识野也吓坏了,但他行动比脑子快,从他一个人的角落里捞起个棍子就去了。
最后他被咬了腿,是吕小鸥爸妈抱着他去的医院。
也是因为这他认识了吕欧。
岑肆眉皱得很深:“你都没给我说过。”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没给任何人说过。”江识野手指滑着沙发皮,淡淡回答。
他不是个喜欢纠结过去的人——失忆后恢复的除外,毕竟他的过去丑陋的乏善可陈,又不爱说话。
不过在岑肆这,他又总是莫名多说几句:“因为这事,我发小妹妹总喜欢找我黏我,其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感谢还是喜欢。”
“傻逼。”岑肆讥笑一声。
江识野一耳就听出岑肆骂的是自己。
他侧头望着他。
“僵尸,妹妹分得清,是你分不清吧。”岑肆很直接。
划着沙发皮的手指停住:“那你说怎么分清。”
怎么分清感激还是喜欢。
一直想知道答案。
“说不清楚,我光是看眼睛就看得出来。”岑肆收回二郎腿。
他思索了片刻,声音很沉,语速放缓,就像念台词般动听,“我觉得感激就是,你欠了他人情就想马上还。喜欢就是,你欠了他人情,却还是不停地继续欠。大概就这样吧。”
车窗外,对面影视棚的灯光还亮着,陡然在江识野心里一晃。
手指深深地陷进沙发皮里。
半晌。
“有道理。”
探班结束,江识野打算坐深夜的高铁回庆市。大概潜意识是真想不停欠人情,还指望着岑肆挽留他。
不过要去住酒店的岑肆并没挽留,只说送他去车站。
光明能让一切藏于阴影,黑暗却让隐瞒无处遁形。夜色越深他身上的疲惫和虚弱就会被越放大。
至少在江识野眼中是这样。
车往前缓缓行驶,岑肆本在翻剧本,最后放下,仰头靠着沙发:“僵尸,弹会儿琴听听,我想眯个觉。”
“……”所以让我背吉他是来安眠的吗?
江识野默默地拿起吉他,架好:“想听什么。”
“随便,舒缓点的。”
于是江识野指弹了首陈醉的《拐角月亮》,这首曲子就像名字里的月亮一样温柔,尤其是用吉他纯音弹出来的时候。
岑肆呼了口气,闭上眼。
江识野手指拨着弦,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人,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熟悉。
和岑肆住在一起的时候,他训练了一晚,也会让自己弹琴。
吗?
这个念头冒出的很没征兆。不像记忆,不像疑问,就像是拐角处的月亮,一个隐藏却一直存在、能在某处突然看到的,像事实一样的推想。
即便他去京城根本没有吉他。
循环弹了三遍,车站就到了。
岑肆果然已经睡着了,江识野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脑补,还是音乐真有这治愈魔力,他感觉岑肆的呼吸安稳了很多。
下车的时候他看了眼这人的脸。
鬼使神差地,他把眼镜小心翼翼架上他脸上。
他盯了两秒。
这么一张脸。
江识野心里没来由一阵欢喜。
这么一张脸。
他突然觉得,排除生病,这人进娱乐圈,的确也不是一件可惜的事。
江识野下车,抬头看到黑色的天空印着一轮弯弯的月亮,很应景。
他仰头看了会儿,不知道岑肆在他下车后就睁开了眼,取下眼镜,对着镜片发神。
那镜片上好像也反射着车窗印着的月亮,又好像印着刚刚下车人的眼睛,比月光更亮。
第41章 Verse.防守反击
过几天岑肆随节目组再来头疗馆时, 江识野并不在。
他去录歌了。
陈征说那部网剧是VEC的S级项目,江识野不明觉厉,决定去录音棚录歌。
两千一个棚时, 要把他贵死。
真是追梦赤子心。
天真如他,并不知S级是VEC的边角料项目,他们的重点项目都叫S+。
但毕竟是VEC,哪怕是小网剧宣传曲,编出来的质量都很有保障。主调沉静又很有爆发力, 和《1783》有异曲同工之处, 难怪找江识野替唱。
他自觉这首歌没啥难度,但第一次在录音棚录歌, 通过耳机直接听到自己的声音, 很不习惯。
返听干声*时他都惊了。
自己声音原来是这样?
这么难听?
他怀疑人生, 录音师却非常满意:
“你好厉害, 录音室十个人里九个都会破音黄调, 你竟然唱得这么好,节奏也卡得准,都不像第一次来的。”
江识野听不出是真称赞还是假恭维。
“我再唱一遍吧。”
“这还不好吗。”录音师讶异, “哦, 还没加效果, 听起来没啥生命力, 这正常的。等后期做好就不一样了。有些人录一下午都过不了。”
这么一说江识野又平衡不少。
他本录了两遍, 最后精益求精, 还是加录了一遍。
离开录音棚, 玻璃门外站着一熟悉的人影。
“阿野哥!”吕小鸥穿着一条法式收腰长裙冲他招手。
裙子很素, 衬得她五官艳丽,皮肤白皙。
真是女大十八变, 小时候出了名的“吕小鸦”现在竟然这么白,感觉都和岑肆差不多。
这个想法一冒。江识野就觉得自己猥琐。
猥琐评判人家的肤色。
更猥琐他竟然拿一个女孩和一个男人比较,仿佛那男人是什么衡量标杆。
“我来接你啦。”浓颜系长相让18岁的吕小鸥穿上高跟鞋也不觉得是假扮成熟。站在江识野面前,恰好矮半个头。录音师当即判断她是他女朋友。
“你俩好般配。”
吕小鸥害羞笑,江识野解释:“没,是我妹妹。”
吕小鸥望他一眼,有些失望地撇了下嘴。
两人闲聊着去坐公交车,一路上主要是吕小鸥讲,江识野听,偶尔嗯两声。
吕小鸥知道他失忆了,江识野和吕欧没对她隐瞒。
但她觉得失忆不是气氛太干的理由。
“阿野哥,你怎么还是这么不爱说话啊。”她有些埋怨。
江识野却像才回过神来,耸肩笑了下,好像有些无奈:“是啊。”
他其实是想说话的。
但确实不知道说啥。
吕小鸥愤愤心想,要做江识野的恋人,一定得是个擅长开启话题的话痨才行。
上公车后吕小鸥不小心睡着了,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转弯时脑袋就歪到了江识野肩膀上。
江识野本在胡思乱想,被左肩的重量压回神。
他微微偏头,看着吕小鸥安静的睫毛和鼻梁,淡淡的属于女孩的清香。
又抬头。
车窗映射的两个人影,仿佛依偎。
江识野面无表情看着。
那次坐SUV去书店,岑肆坐旁边,偏头从车窗看了自己一眼。
女孩儿靠肩膀,竟还赶不上岑肆那一记眼神让人心泛波澜。
完了,我都在想些啥……
公交车在立交桥上鸣笛颠簸,转弯飞驰。
仿佛他的心。
他无比清楚,自己在偏离预定轨道。
回到头头是道。
熟悉的拍摄设备与工作人员扎堆的场面。
一群人中还有阿浪和柚姐。
江识野知道阿浪如影随形,在必要的时候就会现身。很像岑肆的男保姆。
不想现在女保姆也来了。
两人与其他工作人员划开了一小段距离,面色严肃地说着话。
由于表情太过严肃,本打算打个招呼的江识野迟疑了片刻。
于是他们谈话的内容就顺理成章地挤进了这段迟疑空隙里。
江识野本不想偷听,离两人距离也不近。
但他听力真的挺好,耳朵又不是想关就能关的。
“……我叫了老半天他才有反应,但意识又是混乱的,眼睛也睁不开,我看他那样也没忍心叫了,就任着他在椅子上睡吧。怪我,当时没觉得有啥,晚上看到他还坐在那儿才觉得不对劲,但那时就已经叫不醒了。”
“这个月第二次了吧?”
“对,上次就第一天录节目那次。”
“我就说……淋雨那晚我就开始害怕了。我以为他要睡到下午,结果一大早就起来了,都不知是怎么做到的,我看他和那老同学唠嗑的样儿,真想把他踹回床上。”
“补拍强度也大,四哥一直绷着。那两瓶药前两天就吃完了。”
“这么快就吃完了?那我再去拿,你四哥真他妈给自己找罪受……对了,那个小蓝片儿,我现在怎么只看到两盒了?当时记得有四盒啊。”
“啊,四盒吗,我一直以为就只有两盒。”
“那是我看错了?药太多了有点分不清量了……”
“阿野哥?”吕小鸥拉了拉江识野衣角。
江识野回过神:“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