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渝唠唠叨叨,宋唐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眼神里透出一点小动物预感被抛弃前的恐惧和脆弱。
“李渝?”
“嗯?”
“你是不是打算不要我了?”
第60章 夏日终年02
李渝闭口不言,微微垂下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宋唐的心一点点下沉。
他紧扣住李渝的肩膀,强迫他转头看向自己,语气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惊慌失措。
“就为了这件事吗?我承认我当时太冒进了,没和你商量就直接和阿姨摊牌,她很生气?我去找她解释,不要你为难……”
李渝截住他的话头,摇头否认道:“不是的。”
“什么?”
“我妈她……没有生气,我们把话都说开了,以后她也不会再干涉我的任何决定。”
“那不是很好么?”宋唐说了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所以是你……”
李渝皱着眉,只有街头的霓虹和车灯映照在清秀的脸上,温柔地流转,他看起来像有些困惑的样子。“是我自己的想法,宋唐,我在考虑,也许我们……”
他话音未落,就被宋唐扑在床头的靠枕上,唇瓣被粗暴地咬住,李渝牙齿被猛磕到一下,痛得他闷哼一声,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但嘴角并不疼痛,也许是宋唐的伤口。
一吻终了,像打架似的对抗,没有人享受,李渝在偏头的间隙找到了喘息的机会,食指抚上宋唐的嘴。
“你什么时候咬伤的?”
“就在刚刚,你马上要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你准备说什么?”宋唐想起打断的话,被亲吻抚平的情绪又迅速躁动起来,“我告诉你绝不可能!”他几乎是在恶狠狠地发出威胁,“李渝,你当我是什么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想排遣寂寞就找来随便玩玩,玩够了玩累了踢开就行吗?”
“你凭什么不要我?李渝,当初是你把我从烂泥里挖出来的,把我送到北京你就不管我了是吗?你凭什么……对我那么好,好到我明明被你伤过那么多次心,却心甘情愿地继续喜欢你……”
“你这个骗子,当年骗我说高考后和我在一起,高考后就翻脸出国,前几天不是说得很好吗,‘没有不喜欢你’,现在呢,又要说什么不合适,分手之类的话吗?骗子,李渝,你就是个大骗子!”
憎恶的威胁逐渐变成了凄凉的呜咽,宋唐向来平静的面孔像被打碎了似的,他环抱住李渝,把头埋在他的颈间,李渝感受到脖颈擦过的温热,犹豫片刻,也回抱住宋唐微微发抖的身躯,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低到李渝几乎快要听不见。
“之前说好的,一直一直在一起,你不能再抛下我……李渝……你不能……”
李渝眼睛发酸,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宋唐的头发。
“如你所说,我和我妈确实挺一脉相承的,那天你讲的话很准确,你看,我这么一个人,能力退化了大半,性格也不好,往后身体还不太健康,眼睛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不行了,你何必后半辈子都和我这么个纠缠?”
宋唐趴在他肩头没有动,只闷闷地说道。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那天胡说八道的,你别听,别往心里去。”
李渝哭笑不得,面部表情一动牵扯眼球神经痛,他忍着疼说:“我没说气话,我真的觉得你说的对,说实话,我……我之前没有和谁谈过恋爱,我的家庭你也知道,我真的不太会爱人,也不知道怎么才算爱一个人,才算对他好,很多事情我做错了……很多年后才醒悟,宋唐,我并不一定是最合适你的那个人,你也好好想一想,我们再做决定好吗?”
“不需要,我早就想好了,”宋唐的虎牙在李渝的锁骨上轻咬,痕迹很浅,泄愤似的,语气听起来倒很凶狠,“就是你,李渝,我认定你了,别想跑。”
像在他心上不轻不痒地叮了一下,李渝都察觉不到倾身拥抱着宋唐的自己眼神有多温柔,他只是无奈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笑了。
“宋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还在宋庄的时候。”
“嗯。”
“其实我那个时候特烦人,对吧?柳小春他们嫌我作,我看他们更不顺眼,我妈那边,我们学校的一摊子杂事,还有我那帮争得死去活来的同学同事,看起来我还挺像个人的,但心里已经垮得不行了。我记得大三那年暑假,我递了辞职信,我爸我妈看我不顺眼,在家待不下去,我就满大街瞎逛,从工体溜到故宫,再到颐和园那边,走得腿疼,再随便找个地坐下来,观察路过的人,就像《滕王阁序》里那样的——‘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我才发现走到那种程度是会想坐下来大哭一场的。有那么几个瞬间,真的觉得活着没意思,没意义,但是好像又没什么不活下去的理由,自己硬生生熬日子……直到我遇见了柳小春,遇见了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写写教案上上课,晚上给你补习,就觉得明天能见到你还挺让人期待的,心里就是很安定,很踏实,就像扎在土里一样,觉得学校和工作的那点破事算什么呀,”李渝想起过去,笑得弯弯眼睛,惋惜似的感慨,“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间了吧。”
那,以后呢?宋唐的牙齿碰到刚咬出的崭新的伤口,血丝渗出,但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疼。
李渝的语气平静而诚恳,但越真诚的话,听起来就越像告别。
宋唐哑声道:“你一直都很好。”
“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其实回北大后还是有急躁的时候,看见楼尚阳还是想爆粗口,但很多事情到底不一样了。”
他看到和河北有关的资料时会微笑,看到小学生背古诗,朗读出唐朝或者宋朝时会微笑,夜晚迎着一地霜似的月光时也会微笑。
因为总能源源不断地想起一些细碎而温暖的过往,那是李渝想要好好活下去的动力。
李渝刻意省略了件事。
回国不久他就又碰见当年走投无路时做过的特别失败的心理咨询的医生,她竟然还记得李渝,主动和他打招呼,问李渝,现在找到生活的意义了吗。
李渝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仍然没有聪明到可以领会人活一世的意义,但宋唐赋予了生命另一层值得留恋的色彩。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纯粹的幸福,因为他,李渝想,自己还可以再痛苦而甜蜜地忍受这剩下几十年的人间。
咨询师看着李渝变幻的脸色,倏地笑了。
“我想你已经找到了答案。”
李渝刚刚问黄思敏,问他自己的那句——如果最后什么都不成不了,会不会觉得很可惜?
从前答案是肯定的,代表惋惜的那团不服气支撑着他走到现在,但李渝想,活着不能只靠这口气。
“所以我特别感谢你,宋唐,如果没有你,我走不出困扰许多年的泥沼,无论今后如何,我记你一辈子。”太煽情的话李渝说不出口,这是他能给予的最郑重其事的誓言,好像预料到了分别似的,他的心隐隐疼痛,但李渝还是笑着说,“你那天的话让我重新想了很多,我真的怕其实我们不是最合适的,诚如你所见,我性格里的某些特质非常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到你。”
宋唐立刻打断他说。
“我不怕伤害,我皮糙肉厚,你尽管来。”
李渝的眉眼弯起了更无奈的弧度。
“之前不是还在和我生气吗?摔的门震天响,说我从来不在乎你的感受,怎么现在又变成随便我伤害了?”
“那……不一样,”宋唐眼角有些气恼地下垂,显得委屈极了,“那个时候以为你不会走。”
所以才那么肆无忌惮地发火,就算是那样,也只是为了吸引李渝的注意力而已,也只是希望李渝可以再多爱他一点。
“你怎么还双重标准?我错了就是错了,可能就是因为我们不够合适呢?”李渝的语气不急不躁,循循善诱,“也许你我之间就是很勉强,我们都被过去在宋庄的回忆牵扯太多了,我想你也没和其他人尝试过,你当年还是太小,很多时候没有必要认定一件事一个人,一辈子很长,你该多去外面看看。”
宋唐沉默许久,问。
“你这是要推开我的意思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湿漉漉的,李渝才宋唐的眼睛应该也是湿漉漉的。幸好还在他的怀抱,负责李渝真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么干净坚定的眼神,李渝硬下心肠。
“是的,我认为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好吗?”
宋唐的身体顷刻僵硬,半晌,他从李渝的怀抱里退开,苦涩道。
“你明知道我不会拒绝你,李渝,我之前说过,你和我之间,拥有选择权的人从来不是我。”
朦胧的暗光下他的眼睫抖动,纤长似振翅欲飞的蝴蝶,李渝有些无奈地喊他。
“宋唐。”
长久的沉默后,宋唐一字一顿地郑重地说。
“我知道你一直背着太多包袱,和阿姨有关的,和我有关的,我知道这些包袱压得你很累很累,就连现在还是这样,考虑了所有人的利害紧要,却唯独不考虑自己。我想让你知道我已经长大了,比当年宋庄的那个小孩要强大很多很多,无论是你妈那边的阻力,还是多少套四合院,我都能替你去背,哪怕你觉得棘手的问题,我都会拼尽全力替你解决,我只是希望……你能多信赖我,依靠我一点,仅此而已,我不想你过得那么累。”
“我只会爱你,李渝,别再推开我。”
李渝说了很久宋唐于他的意义,但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在宋唐心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当年宋小惊鸿一瞥,仿佛乍跳入灰暗生活的一抹亮色,耀眼得宋唐几乎不敢直视。本以为是两个世界的人,直到那天李渝带着胸有成竹的笑意问他“你还想不想考大学”,再到后来,他被蔡诚虐打时的从天而降,月光下交心时李渝哭得通红的双眼,什么时候动心宋唐早就记不清楚,但那晚第一次遇见李渝,他穿的卫衣和工装裤,所有的表情,语气,甚至动作,却始终鲜明地留存在宋唐的记忆深处。
也许他早就图谋不轨,在见到李渝的第一眼。
像把他从深渊泥沼中奋力拉起的一双手,像从未怜悯过他的命运突然塞在怀里的一颗糖,像一个奇迹。
他遇到李渝,情不自禁地爱上他。
再自然不过,也无法控制。
对他的感情,早已刻入骨血,变成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李渝表情那么认真地劝他和别人做新的尝试,听到宋唐又气又笑,心里想,他还是不懂自己。
哪怕被刺得遍体鳞伤,哪怕要付出任何代价,他都绝对不会放手。
对宋唐而言,李渝只能是那个唯一。
第61章 夏日终年03
视网膜脱落算不上大型手术,隔了几天就摘掉了纱布,李渝躺过元宵,实在躺不下去了,办了出院手术。
出院后正巧赶上春季学期开学,他顺道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去学院办理了离职手续。
一进学校,张忠岳先请他去办公室喝茶。
李渝摆摆手,没接:“上次偷喝美式,被医生骂了一上午,不敢喝浓茶了。”
张主任神色变幻莫测地把茶杯端了回来,表情高深地眨了眨眼,半天没说话。
张忠岳很头疼。
先作为优中选优的本科生,大三挂了一堆专业核心,最后竟然是靠支教勉强获得了推免资格;好容易申到普林斯顿的经济博,辛辛苦苦读完回校从助研做起,前途仍然大好,这才几个月,突然要辞职?
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个原本前途无量的好学生脑子里到底装了点什么?光华史上能出这么位奇葩,饶是张忠岳也实在憋不出什么不疼不痒的客套话了。
“之前微信里不方便说,你怎么考虑的?”
李渝纱布刚拆,眼睛还有点干涩,眨了好几次眼睛。
“不是和您说了吗?视网膜脱落,以后不想看那么久的电脑了。”
“你打印下来,少一半看电脑的时间,其他林林总总尽量少看,高度近视的研究员我们所里不是没有,办法总比困难多,这是理由吗?”
李渝嘿嘿笑了两声:“我就知道肯定瞒不过您。”
张忠岳恨铁不成钢地瞪他,李渝倒没有从前被他点名回答不出问题,担心让人失望的羞耻心了,很坦然地说。
“不想干了,觉得没意思。”
张忠岳:“……”
李渝开玩笑道:“您这不缺人才,放我走呗,我这属于自我意识刚觉醒,打算多看看,找点自己喜欢的事干。”
“你要知道,每一份工作,做了几天你可能都不会再喜欢它。”
“我知道,”李渝又笑,重复了一遍,“我知道,我也没指望真的能找到,就……休息一段时间吧,然后随便看看,找份比较合适的工作就行,说不定绕一圈又回来您这了。”
“不一定啊,几年能发多少文章,你落下了我也招不了你。”
“落下就落下吧,老想着落不落下的事,天天跑着追来赶去的确实挺累,”李渝平静地垂下眼皮,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某些动作他和宋唐做起来一模一样,再抬头眼神清澈如水,“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将来有机会肯定还能再和您交流的。”
张忠岳看他去意已决,没有过多挽留。
临走前,李渝看到张忠岳办公桌上的文件。
“学校又组织去支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