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点想笑,繁杂的思绪沉沉浮浮,李渝从舌尖品出了不知名的苦涩,滴滴答答像输液管似的,缓慢而冰凉地流进多年未曾愈合的伤口——关于黄思敏和李亚民,关于那些追逐着的鲜花着锦的前途,关于骤然拔节似的成长的剧痛,并非多么撕心裂肺,只是站在此处回头望去,到底还是要咽下一口酸涩的心头血。
如果它们能被称之为伤口的话。
李渝看清了症结,他对宋唐隐瞒太多,两个人从来没能平等地谈一谈,磕磕绊绊走到现在,还没有散,已经算是极不容易。
他并不希望宋唐因为自己的眼睛而感到愧疚,或者为此抹掉之前存在的问题,但之后呢?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样的自己还有没有信心和勇气继续和宋唐走下去,会不会再伤害到宋唐?李渝的脑子太乱,他想自己需要一段足够长的时间来思考。
他闭上仅剩的一只能自由活动的眼,打了个哈欠,假装疲惫道。
“困了。”
宋唐直起身,小心地帮他掖好被角。
“那你好好休息。”
李渝把头扭到另一侧,闭上眼调整呼吸节奏,想着假寐骗宋唐离开,谁知道竟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成年后每隔几周总能重复一个相似的梦,地点不同,有时是高楼大厦,有时是废弃厂房,但都有无穷无尽的楼梯,身后好似有丑陋的怪物追逐,他向上跑啊跑,路过无数次相同的地标,却总到不了尽头,仿佛是几何学悖论里的彭罗斯阶梯。
这次李渝仍在焦急地跑,速度越来越快,但不同的是,不知道从哪来的一个人紧紧地牵住他的手,李渝看不清他的脸,但闻到了熟悉的草木香,指尖相碰,温暖的触感,还有被薄茧摩擦的粗粝。
漫长而无望的路从此不再空旷,被降临的月光照得亮堂堂明晃晃,李渝的心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他牵着那个人的手,一步一步,不急不躁地迈上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
身后的怪物顷刻间化为烟尘,碎成了天边点点星光。
他终于不再恐惧。
*
李渝刻意瞒着黄思敏的事情败露,可能是同事说漏了嘴,不知道怎么的传到他妈那了。
黄思敏连电话都没打,得知消息后带着李亚民匆匆杀到医院。
到的时候赶上晚饭点,这几天都是宋唐负责一日三餐,李渝想先跟宋唐划清一点界限,没碰他自备的餐食,只说自己随着医院食堂吃就行,卫生也清淡。
宋唐听了没说什么,但仍然请了假,从早守到晚,饭亲自打好送到李渝手边。
李渝真不好意思当着宋唐的面倒掉,再说也浪费粮食。只好在宋唐巴巴的注视下有一口没一口地扒拉两嘴,然后说自己饱了,想睡觉。
也不管宋唐骤然黯淡的眼神,狠狠心闭上眼假装世界清静。
黄思敏推门进来的时候李渝刚咽下最后一口米饭,见他妈气势冲冲地走过来,李渝给宋唐使了个眼色,后者悄悄从病房里退了出去。
李亚民取出个保温杯。
“给你熬的鸡肝枸杞汤,对眼睛有好处,趁热喝吧。”
他爸拿了碗筷盛到李渝面前,李渝转了转动弹不是特别顺畅的眼睛,看了眼黄思敏,随便舀了两勺。
味道奇怪得很,不知道李亚民放了什么大补的食材,李渝放下勺子。“你们怎么来了?”
“难道你还想一直瞒着我们?”李亚民絮叨起来没完,最后指了指黄思敏,“听韩薇告诉你妈的,你这孩子,出这么大事也不和家里人说一声。”
“不是什么大事,手术早做完了,其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图省事,不想上班了,在医院多住几天。”
李亚民继续唠叨,黄思敏却一反常态地沉默寡言,半个多小时后李渝适时露出了有点疲乏的表情。
“有点累,过会儿护士查完房就准备睡觉了,你们回家吧,我真没事。”
黄思敏突然开口。
“老李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跟李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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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夏日终年01
李渝心想憋了这么久,总算要来了,也真是难为他妈。他等李亚民出了门,才面色冷淡地对黄思敏道。
“你想说什么?直说好了,我要休息。”
黄思敏没理会李渝装模作样的催促,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看来你是真的挺喜欢他的,”她不急不慢地说,脸色看不出明显的愠怒,“为了他都已经要正大光明地和我翻脸了。”
“有没有宋唐都一样,我们不是早就翻过脸了吗?支教保研、实习……不止一次了吧,”李渝想了想,还是补充说,“你怎么对我无所谓,别扯到不相干的人。”
“不想干的人?还是我错怪你了,以为你们谈恋爱,巴巴地上门告诉小宋让你们两个人分手。”
李渝后槽牙咬得生疼。
“你真的去找宋唐说这个?要我们分手?你有什么资格?!”
“就凭我是你妈。”
又是这个理由,一次,又一次,像如来压制住孙悟空的手指,任凭他费劲气力也逃不出手掌心。李渝连火都懒得发了,他将黄思敏的话念了几遍:“就凭你是我妈,就凭你是我妈……好,那又怎么样?我现在必须要听你的吗?不听,不分手……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黄思敏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好像李渝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她抬起头凝视着李渝——依然年轻俊秀,但那双眼睛大不相同了,过去的孺慕和依赖荡然无存,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从他的眼睛里顽强地探出来,坚定明亮,散发着野草似的勃勃生机。
李渝委婉地笑着重复了一遍。
“是的,你没听错……我不听,你又能拿我怎么办呢?”
他既不会进局子,也不会遭天谴,最多遭受亲戚朋友的指指点点,和一点良心上的不安——但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束缚他的枷锁原本就不存在,但李渝问心无愧地说出这句话,却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
“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妈。”
什么东西顷刻坍塌,李渝不知道怎么命名,但他就是有这么种深刻的感觉。
一切都不一样了。
黄思敏已从惊愕转为了然,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李渝坐直后她只能平视他,两个人的气场强弱好似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的口气再也没那么颐指气使。
“是吗?那你想干什么?”
李渝无奈地笑出声。
“我还能干什么?我什么都不想干,本来就一无所有,折腾这么多年,还是回到原点,”他的笑带了点悲凉的意味,“专业没研究出来什么东西,其实我自己也不想再做了,感情呢,也被你搅和得差不多……我自己说分不分手是一方面,但我和宋唐,走下去的可能性真的不大了。”
“你知道吗?妈,他说我和你一样。”
“之前所有的事,包括你的威胁那些,我都没告诉他,我俩之前确实没谈,一是他还太小,思想没那么成熟,二来我确实也没搞清楚我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可能是出国后才明白了一点吧,宋唐什么都不清楚,他应该只知道我高考前委婉地答应他大学可以在一起,但之后就反悔的事,”李渝淡道,有些无奈地低下眼,“那天你走之后我们就吵架了,他说我和你一样,都只会用自己主观的方式,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我这几天没什么事,静下心想想,他说的确实一针见血,我应该是你亲生的,遗传的毛病都一模一样,竟然现在才意识到,”他故作老成似的摇了摇头,“估计这辈子也不好改了,就这样吧。”
黄思敏始终沉默,等李渝话毕,许久才问:“他真的这么说?”
“我现在骗你还有什么意义?”
黄思敏又不说话了,时间不知道流逝了多少,久得夕阳渐沉,房间里的暗色漫上窗帘,她开口问。
“你这个眼睛问题大吗?”
“估计不小,以后肯定得注意了,”李渝顿了顿,“我年后,不太想去研究所上班了。”
要放过去黄思敏早就发飙了,但她一反常态,平静地问李渝:“那你想去哪?”
“没想好,”这是实话,辞职的念头他刚生出不久,“其实研究所的工作没什么意思,不少时间用来做行政的琐事,再说我可能对经济类的研究没那么擅长,做来做去……有点痛苦。”
能把博士读下来,再申请到这边的岗位,李渝自己都觉得神奇。小时候苦读,是把老师家长的奖励当成吊在眼前的胡萝卜,那这几年的胡萝卜大概是宋唐递给他的那颗奶糖。“可能休息一段时间,去企业找份工作?应该也不是你期望的那种特好特有前景的公司,或者就去当自由职业者,无业游民也说不定。”
黄思敏又不说话了。
李渝对他妈的反应真没底,心里琢磨着他放了个大招,黄思敏说不定要当场从窗户外面跳出去——二楼应该问题不大,何况这是医院,但他还是做好了随时冲上去抱住他亲娘的准备。
谁想黄思敏只是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她像个有些痴呆的老人,反复念了好几遍,笑出声,“没办法,人都是这样,总得吃点苦。你这辈子前面走得太顺,非得吃点亏不可,哪怕自找的亏也要吃。前些年我不想让你走弯路,一直拽着你,末了落我一身埋怨。我老了,真的老了,你和宋唐那么多歪理,听着倒挺有道理,把我都说糊涂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李渝那瞬间突然感受到了某种类似于失去的情绪,他从背后叫住她,声音有些抖。
他的眼眶一点点泛红,眼睛里闪烁着最后一点困惑和惆怅。
不仅是问黄思敏,也是问他自己。
那么多年,哪怕不知道为什么为了谁,呕心沥血付出那么多的努力,难道就真的甘心做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
“妈,如果最后我什么都不成不了,你会不会觉得很可惜?”
李渝嘴里发苦,但他想走过长又长的路,他找到了答案。
黄思敏没有转身。
“可惜是肯定可惜的,但该可惜的人不是我,”她总算找回了些强势的,命令的口气,声音却比李渝抖得更厉害,“我替你规划的那么多事,哪件是为了我好?工作是给我找的吗,婚是给我结的吗?等你给我赚够养老钱我早就入土了,当我真指望你给我烧高香吗?可惜你不领情啊李渝,相亲的那个男生未必比宋唐差,你既然喜欢男的,社会有多少人能包容你?你不把钱攒够了把路铺好了,老了就等着后悔吧你!”
李渝的眼角落下一滴水。
“好,我等着呢。”他笑着说,语气轻快,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和释然。
“对了,还有个事情。”黄思敏稳了稳声音,从手提包里取出两张红皮证,“先放你那边,回头去办个过户。”
“什么东西?”
“宋唐给我的房产证,两套四合院,说是补偿我培养你花费的时间和精力。”
两套四合院?宋唐想干什么?李渝暗中咋舌。
“不是给你了吗?过户到你名下?”
“不,给你的,留到你名下。”
“……”
“自己拿好,别让我看见你这个没出息的又还给人家了,他总得给你点保障吧,”黄思敏瞪了他一眼,似是想到过去的回忆,念了一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李渝,我就陪你到这了,再往后的路,只有靠你自己。”
“还有,明年过年,带上那孩子回家吃饭吧。”
*
黄思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李渝呆愣愣地揣着两本价值连城的房本坐在病床。
屋内黑灯瞎火,宋唐进来时也没有开灯,就势坐在李渝旁边,揽住他的腰。
“我怎么觉得你又瘦了?”他咬着李渝的耳朵小声道。
李渝推了下旁边挡成一面铜墙铁壁的人,没推动,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两套四合院?宋总大手笔。”
宋唐顿时僵住,手臂老老实实放下来,像做错了事似的,垂下眼睛半天,抬起头问李渝。
“我做错了,对吧,你妈难为你了吗?”
“没说你错,”李渝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不是笔小数,几千万上亿的房子,你说给我妈就给吗?那么有钱干嘛不去做慈善?”
李渝的表情有点凶,宋唐小声解释说:“原来总听你提起……”他想这是李渝的一块心病,李渝的病就是他的病,宋唐也不知道能替他排什么忧解什么难,但在赚到钱之后,他想来想去,还是买了两套所谓的“四合院”空置着,即便他那时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李渝。
房子他只去看过一次,院子里栽银杏,在秋日的艳阳天里落了满地。宋唐坐在石凳上,想起李渝深夜里曾经的痛哭流涕,笑了笑,踏着簌簌落叶锁上了门走了,削长的背影落寞而孤单。
如果这真的是李渝背负的债,他又怎么忍心看李渝这么艰难地踽踽独行?他曾经以为赚钱是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事,但如果两套四合院就能换来快乐无忧的李渝,那对宋唐就变成了再简单不过的数学题,不过是像小时候的考试,一分一分地计算,一笔一笔地攒钱,总会有攒到的那天,就总会有李渝开心的那天。
李渝看宋唐陷入沉默,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他把红本塞给宋唐,“我妈还你的,收好了,多少钱啊,你也真是,说给就给,要真办了过户人家房管局的还以为我妈搞诈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