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明章很沉得住气:“回去再说。”
楚识琛道:“项工知道你上飞机是撒谎,要是坦白,你家里人一定很生气。”
项明章心里清楚:“担心我啊?”
楚识琛的声音掩在弥散的回音下,又隐秘又动听:“对,担心你。”
项明章倏地停顿笔尖,扎在白纸上,楚识琛在梧桐小径那么浪漫的地方嘴硬,却在这种人困马乏的会堂里承认了,叫他没有一点准备。
“哦。”项明章得寸进尺,“有多担心?”
楚识琛说:“一颗纽扣那么多。”
项明章无语道:“这算什么计量方式?纽扣那么小,掉在地上都找不到。”
明明不单找到了,还收在抽屉里不肯丢,楚识琛没有拆穿项明章,抿着唇齿无奈地笑了一下。
下午开完会,回到酒店,楚识琛晚上约了李桁。
两个人在酒店的中餐厅见面,以家事开场,聊到楚识绘去公司实习,李桁不太清楚,他最近和楚识绘联系得不太多。
之前的矛盾或多或少会有些影响,感情是私事,楚识琛没多问,将话题引到了工作上面。
“会开完了,我们明天早晨回去。”
李桁说:“我还得再待几天。”
楚识琛夹了一根青菜,问:“在忙新项目?”
“我就是瞎忙,跟你们项樾可比不了。”李桁笑起来,“大老远来一趟,顺便逛逛呗,给小绘和伯母买点礼物带回去。”
楚识琛说:“我还没得空给她买呢。”
李桁玩笑道:“哎呀,那你还是别买了,把我买的比下去怎么办。”
两个人对之前的龃龉当作没发生过,真释怀也好,装大度也罢,总之桌上的气氛还算愉快。
吃过饭,楚识琛去酒店大堂溜达了一圈,当作消食,上楼后没回房间,按响了对面套房的门铃。
项明章刚和孟焘谈过事情,茶几上散着几张草稿,他泡了一杯热茶递给楚识琛,说:“见过李桁了?”
楚识琛道:“他嘴很严,谈到公事就绕弯子。”
如果是普通的出差,不至于遮遮掩掩,项明章说:“其实就算跟这个项目有关也没什么,这么多家公司竞争,渡桁还排不上号。”
楚识琛想到了这一层,可两天的会议李桁都没参加,他说:“我去前台打听了一下,李桁白天用了酒店的专车,去了中关村,那是什么地方?”
项明章说:“很多科技公司都在中关村,他要办事或者谈业务,去那儿倒也正常。”
楚识琛暗忖片刻,问:“智天创想也在吗?”
项明章说:“在。”
两人的目光交汇于灯下,熠熠灼灼,谈到这儿,谁也没有继续深入假设,毕竟证据不够,但心里对于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已经提前有了底。
楚识琛喝完那杯茶,滋润了两日来的干燥,说:“没别的事,那我回房间了。”
项明章一并起身,问:“明早几点出发?”
“八点出发去机场。”楚识琛说,“都安排好了,早点休息,晚安。”
项明章自认不算细致体贴,但察觉到楚识琛这一趟来北京不太对劲,若有似无间,沉稳得像有心事,说得肤浅一些好像不开心。
他把人送到门口,试探道:“去南京的时候恋恋不舍,来了北京不想逛逛?”
旧忆难堪,楚识琛没有太强烈的憧憬,唯独向往一个地方,可惜时间太晚了,他说:“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项明章问:“你想去哪?”
楚识琛几乎一字一顿,回答:“天安门。”
项明章说:“那不难办,只要你能起得来,明天早晨我可以陪你去看升旗。”
楚识琛眼眸一亮:“真的?”
项明章心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好笑道:“反正搞旅游项目,顺便去逛一圈倒是也合情合理。”
楚识琛回到房间里,期待得睡不着,他从报纸和网络上翻阅过大量天安门的纪录,终于有机会能亲眼看看。
凌晨三点钟,楚识琛收拾妥当,半夜刮大风,气温降了七八度,他穿上了唐姨给他带的大衣。
走廊静悄悄的,楚识琛和项明章一同出门,叫了辆出租车,司机操着一口京片子嘚啵了一路。
建国门,长安街。
楚识琛反复低哝了三四遍,到目的地下了车,他感觉自己在出洋相,像不太机灵的动物初次下山,迷失在斑斓广阔的大道上。
幸好有人陪他,项明章说:“跟着我。”
楚识琛听话地一路跟随,下台阶,过安检,穿过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等再度踏上地面,秋风烈烈,他已站在天安门广场之上。
前方聚集了好多人,楚识琛疾步追上去附在人群之外,他个子高,足以看得清楚,正前方竖立着一支高耸的旗杆。
项明章停在他身侧,悄声道:“准备升旗了。”
所有人的目光汇集向一处,楚识琛却抬起头,遥遥望向长街对面的天安门。
正中的照片栩栩如生,楚识琛不敢眨眼,钉在原地浑身动弹不得,唯有心头翻江倒海。
陡地,国歌奏响。
楚识琛脑中轰鸣,什么丘局长,什么申诉无门,什么折辱威胁……
红旗抛向高空!昏暗时代的腌臜秽事,凶年乱世的滔滔憾恨,随之一并抛却了!
狂风一荡,呼啸声震耳欲聋,恰如当年街头巷尾、港口家门、战场堡垒上的呐喊!
旗帜招摇,映在楚识琛眼中一片血色,烫得他颤抖。
他的眼睛又痛起来,此刻没有眼药水能缓解,他下意识地寻找送给他眼药水的救星。
项明章亦严肃庄重,忽然被拉了一下手臂,他转过头,楚识琛双目赤红,眼眶里润得要浸出泪来。
项明章低声问:“激动吗?”
楚识琛点头,字句铿锵地说:“是,万分激动。”
项明章又道:“要哭么?”
黎明已至,天安门上空露出一线秋光,楚识琛极尽克制,依旧有些哽咽:“在这里哭,在此时哭,不算失态。”
他正大光明。
说着,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流下,烫得灼人,落在这片大地上。
他怔忡地挺立在秋风里,人潮四散仍不肯离去。
项明章叫他:“楚识琛?”
不,他在心里回答,长安街,红旗下,天地可鉴,朝阳可闻——
我是沈若臻。
第46章
楚识琛是被项明章拖走的。
上了车,楚识琛不舍地望着天安门的方向,到机场上了飞机,起飞腾升,他殷殷地望着舷窗之外。
高空云海奔涌,亦如他无法平复的心潮,在天安门目睹的一切对他而言终生难以忘怀。
项明章没料到楚识琛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问:“还在激动?”
楚识琛觉得但凡遮掩一分都算是亵渎,回答:“嗯,非常激动。”
项明章的脑海中闪过天安门广场上的黎明,旭日东升,楚识琛在早霞和秋风里落泪。
那般模样,那副神情,真挚与悲切交织,不像失忆后的空茫无状,更像万端千绪齐发,在肉体凡胎的躯壳里静默地崩溃。
亦不似芸芸观光的旅客,仿若过尽千帆的归人。
项明章陡地想起那一句呓语……不是楚识琛。
转念又觉荒唐,他命令大脑“终止程序”,拿出没读完的诗集翻开。
楚识琛久久对着缥缈云层,脖颈都酸了,忽然想起还没跟项明章道谢,扭头一瞧,项明章颔首闭目睡着了,小桌上平摊着诗集,一只手压在书页正中。
航班太早,机舱内俱是或沉或浅的眠息,楚识琛轻轻捉住项明章的手腕,提起来,然后将桌上的诗集抽走。
突然,项明章反手抓住他,睡梦中仍保持警觉。
楚识琛进退维谷,过道另一边,孟总监动了一下朝这边看过来,楚识琛条件反射,“刷”地抽回了手。
项明章手臂垂落,醒了,惺忪地问:“怎么了?”
楚识琛拿着书,说:“没事……借我看看。”
还剩一个多钟头的归程,楚识琛安静看书,人在万尺高空浮游,伴随虚虚实实的抒情句子别有一番意境。
快读完时,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几张便笺,每逢外出会随身带着,比起手机备忘录,他更喜欢用笔记下来。
空乘提醒,飞机准备降落。
项明章补了一觉恢复精神,问:“看完了?”
“嗯。”楚识琛说,“直接装包里吧。”
飞机安全着陆,从航站楼出来,阴着天,空气比北京湿潮许多。
今天不必赶去公司,各回各家休息调整,项明章朝街边扫了一眼,说:“孟焘,你先打车走吧。”
孟总监招手叫车,说:“项先生,楚秘书,那我先回了。”
街边停着一辆号牌吉利的劳斯莱斯,是静浦项家大宅的车,司机等候已久,说:“项先生,总经理派我接您去医院。”
总经理是项環,车门拉开,项明章问楚识琛:“累不累?”
楚识琛摇摇头,陪项明章一起上了车。
项行昭住在一家高级私立医院,一整层病房没有其他病人,几位董事过来探望,在病房隔壁的会客室里喝茶。
助理来通知:“项副总出差回来了。”
大家纷纷等在走廊上,项明章带着楚识琛一起出现,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不知是理亏无言,还是倨傲得不需要跟谁交代。
项明章径直进了病房,客厅里项琨和项環都在,项如绪背着包,估计是请了假从公司过来的。
楚识琛关上了门。
项明章叫道:“姑姑,大伯。”
项環描着淡妆,遮不住沉郁的脸色,问:“刚下飞机?”
“嗯。”项明章说,“我先去看爷爷。”
“你爷爷在睡觉。”项琨在沙发上坐着,眉宇一团黑云,“你爷爷不会一直睁着眼等你,你要是也等不及,可以走人。”
项明章姿态挺拔,说:“我等爷爷睡醒。”
项琨道:“那真是辛苦你了,你独立操持一间公司不容易,那么忙,忙得什么都顾不上,顾不上听电话,顾不上取消出差,大概哪天会顾不上你爷爷的命。”
项明章说:“大伯,这话会不会太严重了?”
项環问:“你爷爷在里面躺着,你觉得不严重?”
项琨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老爷子多大年纪了?中风,脑退化,每天靠中药西药一起养着,你不当回事的小病小灾,对他来说都是可能挺不过去的冒险。”
项如绪一向当和事佬,这次也不帮忙了,说:“明章,爷爷万一有什么不测,就算你挣到天大的项目又怎么样,你后半辈子都会后悔。”
项琨质问:“项明章,你会后悔吗?”
项明章没有正面回答,说:“我不会让爷爷有事。”
项琨一声嗤笑:“你爷爷在睡觉,听不见你的好听话,既然自诩孝顺就装得像一点,不要人前扮贤孙,人后原形毕露!”
“行了。”项環说,“错了就认,都别吵了!”
项明章说:“那要看大伯肯不肯。”
“你还记得我是你大伯?”项琨怒道,“你是我亲侄子,平时张狂我懒得跟你计较,这儿不是公司,不是你能拿权势说话的地方,你叫我一声大伯,我就替他们管教管教你!”
项明章轻昂下巴:“他们是谁?”
项琨说:“你爸妈。”
楚识琛冷眼旁观,大户人家里的龃龉并不罕见,项明章稳重成熟,该怎么承受不需要外人操心。
但这一瞬,项明章沉下脸,额角青筋跳动,仿佛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隔着玻璃门的治疗室里是项行昭,一墙之隔的走廊上是各位董事,项明章来迟是事实,如果控制不住跟长辈吵起来,里外惊动只会更加理亏。
楚识琛一步上前,抬手按在项明章的脊背上,说:“项董好像醒了。”
大家立刻看向治疗室,项明章后脊微麻,压着他的手掌用了些力,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犹如一块掀起的逆鳞被抚平。
项明章换了副神色,说:“我去看看爷爷。”
病床上,项行昭平躺着,鼻腔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他一天要睡很久,但睡不踏实,轻易就会被惊扰醒来。
项行昭睁开浑浊的双眼,不像平时那么空洞,反而异常专注,定定地看着项明章。
“爷爷。”项明章弯下腰,又叫了一声,“爷爷,我来了。”
项行昭凝视着他,良久,沙哑地“啊……啊……”,努力地抬起一只手,项明章双手握住,问:“爷爷,你哪不舒服?”
项行昭说不清:“明章,回,回来。”
项明章温声道:“我回来了,今晚留在医院陪你。”
楚识琛说不清什么感觉,项琨有些话骂得没错,项明章背地里的确薄情,可此时祖孙情深,究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项行昭很快又睡着了,大家从治疗室退出来,项環说:“老爷子需要多休息,病房有齐叔和护士照顾,都先回去吧。”
项如绪担心再吵起来,说:“爸,你去不去公司,我送你。”
虽然项琨发作了一场,但没提项明章撒谎上飞机的事,估计项如绪给瞒下来了。项琨一走,外面的董事也一并离开了。
天色灰沉,快要落下一场雨。
从医院出来,楚识琛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医院距离楚家很远,他对项明章说:“先送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