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也是这样退到远处,看着平叔急匆匆跑过来,蹲在车边像哄小孩子一样,把趴在车底下埋着头的时温哄出来。
平叔看着时温手腕上的勒痕,尽管没说什么,但之后好几天见到万重为时都只是点点头,很冷淡。平叔从未对他不敬过,万重为想,这要是换成自己的孩子遭到这样的对待,他肯定会剥了对方的皮。平叔这反应算是给大家留了情面的。
现在他只能躲在书房里,等着平叔离开,等着时温睡过去,他才能出现。
家里气氛很差,压抑得要命,大家只进行一些必要的交流,闲聊和笑声都听不到了,连小荷看到人都不笑了。万重为想,这看似是他的家,其实时温才是主导这里情绪起伏的主人。
时温病了,洛水居便也冷了。
等到终于退了烧,时温精神好了一些,便又开始躲进书房做课题。
经历了这次打击,他的精神气已经彻底蔫了。好像终于学会了乖顺和妥协,那些毛刺、倔强、鲜活,伴随着那些经年的爱意一并消失不见。
万重为敲了敲书房门,耐心等了很久之后,听见时温几不可闻的声音说“进来”。
时温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面前是笔记本、摞得很高的专业书和资料——他所有的东西都被万重为从学校搬了回来,从他遭遇绑架之后。可能那时候,万重为就存了不想让他再回学校的心。
万重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能看见时温拼命想要埋进书堆里的侧脸。之前有点肉肉的脸颊已经瘦成了一小片,那点婴儿肥彻底没了,明朗的五官线条倒是更加清晰起来。
“我要去趟首府。”万重为带着商量的语气,紧盯着时温的脸,好想对方一旦流露出不舍他就决定不出门一样。
但时温毫无反应。
他只好又没话找话地交代始末:“万顷那边出了点事,他为了牧星野跟言家撕破了脸,现在闹得很难看。”
牧星野,那个长得异常漂亮的只见过一面的男孩。时温记得。
“他做了一些蠢事,”万重为微微皱了皱眉,“言家把他告了。”
时温脸上出现一点疑惑的表情,仿佛万顷被告这种事很不可思议,继而轻声说,“我还以为他什么也不怕。”
万重为知道他意有所指,没气馁,自嘲笑了声:“怕,怎么不怕。他有怕的事,我也有。”
万重为坐在旁边,迟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存在感太强,时温只觉得全身每个毛孔都被他盯得难受,眼睛放在书上,实则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我下午的飞机,最迟一个星期之后回来。你……如果太闷的话让平叔带你出去走走,或者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告诉平叔,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时温攥着一支笔,戳在纸上太久,洇了一大团墨点。他张了张口,突然说:“我想回学校。”
万重为似乎没料到他这么说,顿了一瞬,转开了脸。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房间里充斥着彼此的呼吸。万重为最先让步,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走了。”
然而说完了也没有动,还是站在那里,肩背笔直,几秒钟后他向时温走去。
或许是万重为临走前想抱抱他,也或许只是想再看他两眼,然而无论哪种假设,时温猛地站起来躲避的动作还是让万重为停下了脚步。
椅子擦过地面的刺啦声让时温用力闭了闭眼,他起得太急,脚磕在桌腿上,发出咚一声巨响。应该是很疼的,他几乎瞬间就皱紧了眉,微微弓起后背。
“磕到哪里了?”万重为立刻蹲下去检查他的脚。时温还没反应过来,脚背就被一个温热的手掌握住。
大脚指上红了一块,已经肿了起来。
“你先别动,”万重为蹲在书桌底下,单膝跪地,一只手握着他脚腕,另一只手虚虚托着脚心,“得抹药,不然会很疼。 ”
时温挣动着想把脚抽出来,他咬着牙忍疼,不愿在万重为面前露出一点脆弱来:“你放手,我自己来。”
万重为手下没有松劲儿:“你别犟,我就给你抹个药而已。”说罢不再管别的,站起来一把搂住时温的腰,像抱小孩一样,将他抱到几步开外的沙发上。
吸取了前几天的教训,如今药箱就放在时温书房里,以防他再磕着碰着,随时用起来方便。
万重为挑了一管药膏,拉起时温的脚时,才发现他整个人抖得厉害。
——五天前,就在这个房间内,在这个沙发上,时温所有对爱情仅存的那一点信念被万重为亲手摧毁。他的手脚被那根多次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的登山绳捆住,磨烂血肉,也磨光了所有尊严。他全身是伤,身上每一块淤青都比现在磕在脚上的要重。那时候的万重为不见紧张,现在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就算再真情实感,也不值得信任了。
眼下,面前,时温惨白的唇和捏紧的拳都昭示着一个事实,他和万重为之间,除了忌惮和恐惧,再无别的情感。
认清了这一事实的万重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来。他低着头,大约安静了三秒钟,便坐到了地板上。
轻轻拉过时温的脚,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将挤出来的白色药膏轻揉均匀地涂满伤处。那认真仔细的态度像是呵护自己最珍贵的宝贝。
涂完药膏,万重为顺势将时温的脚和小腿抱进自己怀里。
万重为坐在地板上,时温半躺在沙发上,两个人一低一高,一个开始学着仰视,一个却已如槁木死灰。
时间差不多了,褚冉在花园里说话的声音传来,车已经在等了。万重为没有再停留,那句一开始打算要说的“可以送送我吗”也没法宣之于口。
他沉默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又沉默地关上书房门,在走廊上站了十分种,才隔着门板,对着屋里的人很轻地说了一句:“阿温,我走了。”
时温在万重为的脚步声走远之后,全身如临大赦一般放松下来。
他还躺在沙发上,抬起手臂挡住双眼,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他有没有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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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重为不懂爱,也不会爱,需要个契机点醒他。下一章契机就来了。
我要出差一周,最近隔天更\(^o^)/~
第45章 也爱他如命
万重为知道万顷疯,但没想到他能疯成这样。
万家早就分成两大派系。万顷的父亲很早就从平洲万家脱离出来,转战到首府发展。在一个新的地方立足和瓜分本就平衡的利益,需要付出常人所不能的魄力。在这一点上,万顷遗传了父亲十成十,不择手段,毫无下限。
万顷是他爸出轨的产物,从小在优秀继承人如云的首府万家并不受重视。从小到大,他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不计后果,求而不得和适时放手这些词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认知里。
万重为虽说不太喜欢这个堂弟,但在里外围剿万源的过程中,万顷提供了很多便利,虽然他自己也赚了不少便宜。再者说,万家拖衣带水,万顷真出了事,万重为不能看着不管。
只不过这次万顷发疯的对象不是一般人。
——万顷囚禁了牧星野一个月。在牧星野已经跟言和重新在一起之后,万顷发了疯,将位于市中心的一套公寓装了一间暗室 ,将牧星野关在里面虐待了一个月。
言和找不到牧星野,自然要拿万顷开刀。在外界看来,这原本只是三个人的一场争风吃醋,没想到言和不肯罢休,由此上升到言家和万家在商场上直接开战。
言、万两家在首府实力相当,都是跺跺脚能引起一场商业海啸的家族。按理说,他们这样的人,互相之间就算有什么深仇大恨,也彼此会留个退路的,为个情人这样不计后果撕破脸委实少见,甚至一度成为圈子里的笑话。
原本万重为也以为这是个笑话,这种借题发挥的事情他见多了。估计是言家想借此事发难,大不了万家多割点肉也就息事宁人了。
至少他在去首府的飞机上时,并未把这件事很放在心上,还在盘算着怎么和言家人谈判周旋,怎么堵言和的口,然后尽快把他那个便宜堂弟捞出来。
直到他在医院见到了言和。
安和医院是首府最大的私立医院,也是言家的产业。言家现在是言和、言城两兄弟当家,一人负责一半,言家上一辈基本都退居二线不再管事了。言家这两个当家人是堂兄弟,关系亲厚。
一番交手下来,万重为知道言和是一个很难突破的人,原本想要从旁人入手,结果发现言家犹如一块铁板,根本无隙可乘。也对,如果言家真是用什么“割地赔款”就能让步,首府万家也不至于毫无办法,只能求助于远在平洲的万重为。
言和的办公室在医院康复楼的二层,他们约在中午十二点半见面。万重为在他办公室等了十五分钟,言和才回来。
两人客气冷淡地握手,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言和说了自己的条件,几乎没得商量。第一,万顷交给司法机关处理,该坐牢坐牢,该赔偿赔偿。第二,如果万家执意要私了,或者想在规则之外保万顷,那言家也奉陪到底。第三,不管万顷判几年,万家要保证万顷出狱之后,不能再见牧星野。
“如果这三条做不到,我保证,”言和说,“一定会杀了他。”
万重为挑眉,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言、万两家虽然交集不多,但都在一个圈子里。再者说,和气才能生财,互相掣肘只会让别人渔翁得利。这个道理相信言总比我更明白。为了个人,至于吗?”
言和英俊的眉眼拢在手中一杯冒着热气的普洱中,没说话,也看不清表情。
万重为又说:“你的条件,于公于私我都能理解,只除了第一条,其他的我都能答应。凡事都有个解决办法,私了公了也只是不同的手段。只要言总高抬贵手,放弃走司法途径,条件可以任你开。”
万顷是一定要保的,他现在已经基本掌控首府万家的所辖产业,一旦坐了牢,将来万家内部又会是一场争权夺利的震动。万重为还要靠他稳住这边的市场,所以人必须要出来。
听完万重为的话,言和放下茶杯,抬眼看着眼前这个胜券在握的男人。
“万总,”言和笑了笑,极冷的眉眼上因为想到了什么染上一点温柔的意味,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这个时间段约你来谈事情,很不礼貌。”
“你嘴上不说,但心里已经很不耐烦了。”言和说,“你没觉得这是个大事,不就是为了一个人吗?去哪里找不到个知冷知热、乖顺听话的情人?又何必放着大好的合作机会和便利条件不用,非要去讨个对双方都没有利处的结果?”
“有句老话说,彼之砒霜,吾之蜜糖。万总,你不屑的东西,可能对别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宝物,是万金不换的明珠。”
“我也不瞒你,”言和毫无掩饰地说,“牧星野对于我来说,是比命更重要的存在。”
言和比万重为想象中年轻得多,也对,据说是和牧星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年龄相当也正常。但他和牧星野又是截然不同的长相和气质。年纪轻轻的权重者或多或少有点故作沉稳或老成的痕迹,但言和一点也没有。
他不用故作沉稳,他甚至稳得不大像一个年轻人。五官极冷,说话和看人的时候从不笑,瞳仁很黑,嘴角平直,生气和高兴都从脸上看不出来。只有提到牧星野的时候,脸上会有瞬时的一种反应,柔软,带点心疼。
“他刚吃了一点东西,睡着了。”言和又说,也不在意万重为有没有听,“这个时间他要午睡。我不想让他在清醒的时候看到万家的人,所以约你这个时间过来。”
“万总,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如果有,那你应该能理解我。如果没有,那很遗憾,你必须得理解我。”
言和走到书桌旁,将笔电转过来,屏幕对准万重为的方向。鼠标点开一个视频文档,是万顷的庭审现场。
言和没再说话,走到一旁的落地窗边站着,留万重为一个人看那段大约四十分钟的视频。
“是我绑架囚禁的人,为此准备了很久,至于那些虐待和伤害,我也承认。”万顷坐在被告席上,旁若无人地描述着他的恶行。有几次,他不怀好意地看向旁听席上的言和,下巴微抬,看人的眼睑半阖,带着十足的傲慢。
“刚开始的时候,他哭得可惨了,”他偏头对上言和的眼睛,恶意都从勾起的嘴角泄出来,“求我放过他。可我之前放过他很多次了,哪一次动过真格的?所以我告诉他,这次不行。”
“不听话就打啊,有几次吐血了,竟然还反抗。打完了再干几次,也就老实了。”
“身子软,又爱哭,太能勾起施虐欲了,这让我怎么能停手?不过他脾气很硬,竟然想撞墙,还有一次把勺子折断了扎自己大动脉。”
“我给过他选择,如果他说爱我,或者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放他出去,可他不听啊!”
“周末我不在的时候,他没饭吃,只能喝水,瘦一点手感会更好。”
……
视频结束了,之后大概几分钟的时间里,万重为说不出话来。
牧星野的脸在他眼前出现,混着血泪的、嘶哑着哭喊的脸,突然和另一张脸重合,哭着求他住手,哭着求他不要去地下室,哭着求他把绳子解开。
是时温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