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是哪个有钱府上的大小姐,程景云不用猜就能知道,他又往墙的跟前靠了靠,把头低下去了。
因为,这位小姐正在向他笑呢,他觉得她在嘲弄他。
“景云,是你吗?”
叫他名字的却是个男人的声音,程景云把头抬了起来,他看见女孩的身边确实站着个男人,男人穿得和女孩一样崭新、尊贵,他身上那件大衣,有那么好的布料,该有多暖和。
程景云看着男人的脸,问:“先生,你是来找我们老爷要过花苗的?”
“我不是。”
“你认识我们老爷罢?”
“我不认识。”
“哦……先生,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程景云懒懒散散地站了起来,他脸上的水渐渐蒸干了,冷得打了个颤,他打算去向拉车的讨一支烟吸,就转身走了。
那位先生的手劲好大,他一把抓住了程景云的手腕,拉着他在原地转了半个圈,程景云原本未能吃饱饭,只吃了半碗生虫的黏米熬的粥,他晕得眼冒金星,他低头一看,那位先生干净的手指抓在他脏污的衣袖上。
“你看看我,你不认识我了?”
程景云想着,对方是有钱的人,有钱的人大概不会找他的麻烦,他也不想找对方的麻烦,所以就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
“不认识,真的,我想不起来了。”
程景云茫然地皱起眉头,他再一低头,看见小女孩拎着一包从傅家铺子里买的茶叶,还有两个烧饼,小女孩还是对着他笑,和刚才的表情一样。
那男人说:“我是汤宗毓,我是涂涂,你想想,茴园里的。”
程景云大约沉思了两分钟,他的表情没多少波动,他不知道男人为什么流泪,他还是被抓着手腕。
“哦,茴园,涂涂,”看样子,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又盯着他瞧了好一会,说道,“你长得和过去不一样了。”
“这是我女儿。”
程景云再看了一眼小女孩,他问道:“你太太呢?”
他大概在尽可能地表现着礼貌,毕竟,这是一位故人,哪怕至今已经疏远到快忘记他的样子了。
“她不在人世了,八年前就死了。”
“噢,时间太长了,”程景云微微点头,任由男人抓着他的手腕,他在眼前父女两个人身上慌乱地瞧着,说,“她居然都不在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的,我给拉车的帮忙,老爷让我来帮忙。”
“冯觉萍送你来的?”
“谁是冯觉萍?”
“大太太。”
“是,我在给他们种花……那一园子的花都是我在种。”
“莲娘知道你在那里对吗?”
“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
“我还以为你被他们杀了,冯觉萍给你做了坟,我还去看过。”
“谢谢二太太,我知道……有她在,我才能活命。”
“吃东西吗?”
“吃,我饿了”
小女孩把烧饼递过来,说:“你吃吧,景云,还是热的。”
程景云接了烧饼,他又漠然地看了男人一眼,男人浑身发抖,满脸都是眼泪,而程景云自己,并未有太多的触动,他只想谢谢小女孩的这两个烧饼。
他剥开包着饼的油纸,咬了一大口,咀嚼起来,觉得好吃,接着,一连咬了三口,他埋下脸,腮里被饼装满了。
男人往前再走了半步,对他说:“跟我去北平罢,景云,跟我去过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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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饱腹和温暖,何来自尊,程景云这样遭受着欺压的穷苦人,和街边的野狗一样,谁给一口粥,便跟着谁走。
程景云从来没坐过火车,这是他第一次坐,车走得很快,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他很拘谨,深夜了,还是在座位上端坐着,他抬起头看向汤宗毓,汤宗毓就在他的对面,汤惜君睡着在汤宗毓的腿上。
程景云又转过头,看向了黑漆漆的窗外。
白天,也就是数个小时之前,当汤宗毓问他愿不愿意跟他去北平时,他没有回答什么。
他恨不起他,亦或是太恨他,已经将恨变成疏远和客套,汤宗毓在洪福镇的街上抓起他的胳膊,拉着他走出去了几十米,汤宗毓说:“聊什么都来不及,你跟我走,咱们到了北平再说。”
他还说:“我知道你恨我,这种年月,生死有命,有个人陪着总是好的,我还有几个钱,到了北平,你再也不用为别人做事了。”
程景云在火车上险些睡着,他脑子里想着白天的事,头撞在了火车窗户上,再抬起头,汤宗毓还是清醒着,用怜惜又痛苦的眼神看向他。
“景云。”汤宗毓叫他的名字。
程景云端坐着,他丝毫不痛苦,他只有茫然和无措,不知道说句什么话来打破奇怪的气氛,程景云想了好久,他说:“他们……都不知道我跟你来这里。”
“不用告诉他们,我们去了北平,就再也不回来了。”
“真的吗?”
“对,北平很好,我为惜君找一个好学校,我也去找个公司上班,赚钱给你花,我在银行还有一些钱,买房子给你住,我给你做饭吃,给你端水洗脚,给你洗衣服……今后都是我伺候你。”
程景云说:“我去看看就回来了。”
“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待在一起,”汤宗毓再次红了两只眼睛,他说,“你不知道,你今天被惜君看见,是救了我一辈子。”
待续……
第42章 卌贰·初遇北平初春
北平是干燥清冷的,立春节气过了,还有几天就要除夕,汤宗毓在车站外面给程景云买了一件大衣,衣服很厚,穿起来刚及膝盖,墨蓝色的,平整的呢子,扣子磨得光亮。
“走吧。”
在拥挤的人堆里,汤宗毓牵着汤惜君的手,程景云抱着新衣裳跟在他的身后,程景云听汤宗毓说走吧,他便跟着走,微微有些埋头,他太瘦,脏污的衣袖下边是细细的手腕,还不如那些十几岁没长成人的少年强健。
汤宗毓拎着皮箱,看上去仍旧是少爷,程景云看上去是比九年前更加落魄的仆人。
从前门走到要住的宾馆,一路上人没那么多,也没那么少,过年了,总有人要上街置办东西的,但人应该没有往年那样多,现在,北平四处挂着日语的招牌,与其他沦陷的都市没什么异处。
这里比绍州冷太多,程景云全身上下只有藏在大衣里的手不冷,他彳亍着跟在汤宗毓的身后,他身上没什么证件,汤宗毓一路上花了不少的钱打点,又在车站与旧朋友家做铁路局领导的的哥哥攀上了关系,这才能顺利到达北平,要住宾馆了,汤宗毓开了两间好房,一间给程景云,一间给自己和女儿。
到了人少的走廊里,汤宗毓就松开了汤惜君的手,他把程景云的手抓着,像是抓住一截枯木,感觉不到多少体温,只摸得到凸出来的骨头,汤宗毓的手是暖的,他打开门,拽着程景云进去,说:“景云,我们先在这里住几天,等我找到了房子,咱们就有家了。”
两个人都是有些拘谨的,程景云觉得汤宗毓变了太多,即便,现在他们变得很疏远了,他只觉得他是个不太熟识的人,可程景云还是觉得汤宗毓有些奇怪,见面还没有多久,他说了好多的奇怪话。
这些全不是十几岁的汤宗毓会讲出来的话。
“这个宾馆还好吧?”汤宗毓问。
“好。”
程景云连步子都不敢挪动的,这房里许多欧式的装饰,床也是欧式的,看起来又柔软又干净,被角收整得一丝不苟,程景云在原地转圈看着四周,汤宗毓就将他手上的新大衣拿过去了,他说:“我带你去洗澡,把全身的衣服都换新,再找家馆子吃一些东西,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就去找房子。”
程景云不答话,看着他,看了一会,汤宗毓对汤惜君说:“惜君,我们去外边,给你买零食吃。”
于是,短暂的休息以后,三个人又出门了,宾馆里有淋浴间,但程景云身上太脏,要好好地泡澡、搓澡,他才会舒服,再者,程景云嫌自己脏,走到哪里都不敢碰人和东西,汤宗毓心里实在是难过。
程景云跟在汤宗毓的身后,天还没有黑,他们去铺子里买了干净的背心、衬裤、棉袄、外裤、围巾、皮鞋、袜子,然后,汤宗毓在铺子对面街上的浴室买了票,他喊账房叫来一个搓澡工,又给他一些小费,让他带着程景云去洗,关照着他。
他对程景云说:“我想陪你进去的,但惜君不能进去,我在门口等你,你待会出来,穿好新衣服,旧的全都扔掉,不准穿了。”
汤宗毓那样柔和又沉稳地讲话,他戴着一双黑色的皮手套,他脱了手套,把新买的洗脸香皂从衣袋里取出来,又把新的毛巾取出来,还有牙刷、牙粉。
“给,去洗吧。”
汤宗毓没敢抬头,他不知傅家是怎样折磨程景云的,亦或者,程景云变成这样和傅家的关系不大,只是由于汤宗毓自己的薄情、抛弃,由于八月的死,他才变得有时候神志不清,有时候反应迟钝,汤宗毓站在浴室门外的路边,点了一支烟。
汤惜君说:“不要吸烟,对身体不好。”
汤宗毓在想,程景云从前在茴园的时候,多么爱干净,他将汤宗毓的每件衣服都挂起来或者折起来,弄得平整,闻起来有淡淡的香气;程景云自己的衣柜里没有什么好衣服的,但也是件件洗净、收好,穿起来时,衣领和袖口上没有一点皱。
汤宗毓忘记了汤惜君在,他反应过来了,对她说:“最后一支了。”
街上有卖炸糕的,汤宗毓从来没吃过这种糕,这是北方才有的东西,他给汤惜君买一块,他自己吃一块,给程景云留了两块。
糕是烫的,里头有一点糖作馅,咬开之后糖流了出来,嘴巴里热,手也热,汤宗毓把自己的吃完了,用汤惜君的手绢把手擦干净。
汤惜君一点一点地吃,才吃了一小半,她拿着炸糕对汤宗毓笑,汤宗毓笑不出来,用手绢擦净她嘴角上的糖,说:“待会去吃点热的,这里的羊肉很好吃。”
过了一小时多,程景云才出来,他换上了新衣服,手臂上搭着墨蓝色的大衣,他没有将旧衣服带出来,说:“那些都扔在里边了,有能扔的地方。”
他的头发尚是湿的,还冒着热气,看起来,人鲜亮了不少,但头发太长,所以看着难受,汤宗毓把围巾取了下来,在程景云头上绕了两圈,把他的脸颊和头发遮住,说:“景云,我们往前走一点,去吃东西,店里是热的。”
“把大衣也穿好了,来,我帮你。”
汤宗毓强忍着内心的酸楚,要帮程景云穿大衣,程景云却说:“我自己可以穿。”
“这个扣子扣这里,”汤宗毓装作没有听见,穿好了,他看着程景云的眼睛,说,“以后不用再受苦了,也不用把我当少爷,我们都是普通人,只想想怎么挣钱、过日子。”
程景云看着他,然后,将脸转去了一旁,程景云很不习惯汤宗毓这样,他甚至记不清楚从前他的很多样子,所以,更加觉得这样的他陌生。
他们去吃了一家羊肉火锅,北平人说的涮羊肉,汤宗毓要了一处靠着墙的桌子,点了锅子和肉、菜、豆腐、烧饼,还有两道点心以及一些白酒。
锅滚开了,程景云已经将在摊子上买的两枚炸糕下肚,汤宗毓倒上了酒,他说:“景云,九年了,我本来打算就这么带着惜君走了,惜君把糕丢在了卖茶的地方,我们回去找,要不然这次就错过了。”
程景云从锅里夹了一些肉,他只想着吃,连杯子都没有举起来。
他用干净筷子,把肉夹进汤惜君的碗里,然后,开始埋头吃自己碗里的。
汤宗毓说:“景云,我们喝一杯,庆贺我们还能遇见。”
程景云的杯子没动,汤宗毓用杯子撞他的杯子,然后,一口气干了一满杯,他又倒上了,再次倒上了,给程景云敬了三次。
程景云湿的头发慢慢干了,但是吃得额头冒汗,他想了想,说:“你不要喝了,我不想喝。”
汤宗毓说:“景云,我明天就去看房子,买个好些的,我们三个人住。”
“这个酱……很好吃。”
程景云却说了这个,他是拘谨的,但到了吃的时候就只记得吃,他对汤宗毓说:“谢谢你带我来吃这么好的……我从来没吃过。”
“不用谢谢,”汤宗毓看着程景云垂在耳边的头发,他说,“明天给你理发。”
程景云摸了摸自己的发梢,他觉得还好,因为已经有些习惯了。
待续……
第43章 卌叁·他更不敢逆反
远处总有枪声想起,日本兵驻守在城门那里,城里平静几天,又躁乱几天,天黑了,汤宗毓哄着汤惜君睡着,他便将门锁上,去了程景云房里。
他倒出了暖壶里的热水,把从绍州买来的茶泡好,晚上不宜提神,所以,那杯热茶里只飘着几根茶叶丝,程景云穿着白天买的背心和衬裤,方才他听到有人进来了,就立即从地上跳到床上,钻进了被窝里。
宾馆里很暖和,汤宗毓刚才已经洗了淋浴,换了一身干净睡衣,他把滚烫的杯子放下,走了过来,到床边蹲下去,半跪着。
程景云茫然地望向他,汤宗毓却在笑,他抓着半干的头发,只是笑,却不说话,程景云翻了个身,由侧躺变成了平躺,他看着天花板上的电灯,这盏灯真漂亮,是玻璃做成的,硕大一个圆形,上面画着一只鸟,一丛红红绿绿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