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了冯刘琛,他说待会送回去。”
汤宗毓往车窗外面看了一眼,说道。
秦婉莹点了点头,她说:“好。”
秦婉莹不至于那样上心八月的事,但程景云昨夜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她于是下意识地关切着,汤宗毓话很少,比平时还要少。
“宗毓,到了过年的时候,我们就回来。”
“好。”
“你还在想什么?”
“在想我娘。”
汤宗毓说了谎话,但他知道秦婉莹不会怀疑他什么,车驶出了城区,汤宗毓像是终于逃脱了叫他纠结难捱的一切,然而,他并没有变得更好受。
他在想,八月昨天晚上或许真的发生了什么,他也由于冯刘琛的冒失而生了他的气,但他不能留秦婉莹独自洞房花烛,也没时间去责问冯刘琛。
在整个茴园的期望里,娶了秦局长的女儿,后来,汤宗毓的思绪里只剩下了躲、逃、辩解、妥协、自我麻醉。
是真的很远的,不论是他与程景云,还是他与八月,有无形的界限在区分人与人,这最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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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景云从洋房不远处脏湿的水洼里醒过来,他知道天亮了,也知道自己浑身都受了伤。
他像是孤舟漂浮在海上,得不到任何的关照,他想坐起来,但最终只是勉强地翻了身。好久了,才扶着一棵树,发着抖,虚弱的牲畜一般站起来。
冷,早晨的温度原本不高,加之下了整整一夜的雨,所以最强烈的感觉是冷。
他觉得他见不到八月了,夜里挨了冯家护院的那顿打之后,程景云被他们扔在了这里,昏睡许久之后天才亮起来,痛楚在心底也在身上,程景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了。
八月到底在哪里?经历着什么事?并没有人能告诉程景云。
程景云从未有一刻是这样珍视自己的性命的,他像是死过一次,便不愿意再体会那种恐惧,他拖着受伤的腿脚慢吞吞走,走一会停一会。
于是,程景云用了比昨夜还要久的时间,才回到了茴园,太阳出来了,很淡的阳光洒在脸上,只是微暖的,程景云还没有进门,他就听见有人说:“景云,去哪里了?太太早上在找你。”
“噢。”
程景云往汤宗毓的院子里走,结果在半路遇见了莲娘,莲娘用手比划着:涂涂和少奶奶坐着车走了。
“去哪里?”
莲娘看见了程景云脸上的伤,她蹙起眉头,搀扶住他的胳膊,疼惜地看着她。
“去广州了?”
莲娘点着头。
“八月回来了吗?”
莲娘点着头。
“她怎么样?”
莲娘摇着头,拼命地摇,然后,泪珠从她眼睛里断了线般往出掉,她拉着程景云的手,带他去妈子们住的那地方,房门外站着二太太和大夫,程景云顾不上问候任何人,也顾不上周身的疼痛,他扶着墙跌进门里,看见了昏睡在床板上的八月。
穿着没袖子的小褂的小丫头,胳膊上除了紫的就是青的,脸上肿起来一大块,头发蓬乱。
而她腿上那条水红色裤子的裆部,还在一点点洇开鲜血,有人在她身下垫了一滩破棉絮,上面的血已经干透了。
程景云原打算抬头看太阳,因为他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向何处,接着,他就全身发软,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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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比绍州湿热,吃食口味大不相同,到达的几十天之后,秦婉莹被医生告知有了身孕,她亲自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家中父母,一封寄去茴园。
汤宗毓和秦婉莹都在公司里忙碌,他们住着宽敞崭新的房子,院子里有个小花园,还请了一男一女两位仆人,女的烧饭打扫,男的做其余的杂事。
汤宗毓穿着一套铅灰色西装,外衣搭在肘弯处,他拿着一个还没拆开的信封,在邮电局前点了一支烟。
在秦婉莹寄出信的同时,汤宗毓收到了茴园的来信,二太太在信里这样写:宗毓,从你五叔那里知道你近来的消息,愿你在广州能过得顺心。没其余要问候的,主要是告知你房中丫鬟八月去世的消息,那日从冯刘琛府上回来,她身体便不安顺,后来跳河自尽;还有,要告知景云去世的消息,八月出事之后他极度哀伤,得了疯病,你大娘和我请了医生为他医治,但未能起效,他卧床数十日,也不幸夭亡。我知道你与他二人有些许情谊,因此特别告知你,请你节哀,待他日回到绍州,再前去扫墓悼念。
汤宗毓在客厅里拆信,站着读信,秦婉莹端了水果站在旁边,等汤宗毓转述信的内容。
他缓缓弯下腰,把信纸放在了茶几上,他一个字都没说,就略过了秦婉莹,拿着外衣上楼去了。秦婉莹叫“宗毓”,汤宗毓却没有任何的反应,他还是缓缓地走,每一步的响声都沉重。
秦婉莹放下了水果,把信纸拿起来,她粗略读了几行,便知道汤宗毓一言不发的原因。她也需要反应许久,先是不知所措,然后是心酸,后来,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信叠好,重新放进了信封里。
待续……
第28章 廿捌·优雅事苦差事
是女仆人伺候秦婉莹洗澡的,秦婉莹挽起了半湿的头发,穿着浅蓝色的棉布睡裙,从地上来到床上,她看见汤宗毓仰天躺着,正把两只手枕在头下面,一言不发。
“宗毓,”秦婉莹打开了床头的台灯,说,“我知道你难过,我也难过,那么活生生的两个人……”
汤宗毓沉默许久,说:“我那天该拦着冯刘琛的。”
略暗的灯光是深黄色,汤宗毓闭上了眼睛,泪水就从他的眼角滑下去了,落在枕头上。他像是陷入了一种极度的冷静,不多倾诉,不会痛哭,他只对秦婉莹说了:“睡觉吧。”
秦婉莹没有能安抚汤宗毓的法子,但到了此时,汤宗毓似乎不需要安抚,他安静地等着秦婉莹睡着,然后就离开了卧室,去楼下倒一杯红酒喝。
他感觉到,自己的人生似乎是在一瞬间变了,就是在他娶秦婉莹进门的那瞬间,那时,程景云的心真正地离他而去,第二天,他便和新婚妻子踏上了来这里的路途。
汤宗毓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把杯子里的酒全都饮尽,然后又倒了一杯,酒精激活了心底全部的痛楚,汤宗毓取下了手表,放在茶几上。
他从前似乎无法无天,但到头来发现,他像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尚且不那么清醒,混沌,尚且不具有最仁义的思想。
喝下了第二杯酒,接着是第三杯、第四杯……然后去柜子里把存着的烈酒都找出来,墙角放着唱片机,柜子上放着汤宗毓和秦婉莹来广州后拍下的结婚相片。
秦婉莹穿着照相馆里的丝绸婚纱,汤宗毓穿着一身条纹布料的双排扣西服,两个人前后站立着,秦婉莹恬静地笑着,捧一大束花。
第十一杯酒,心脏疼痛着,仿佛坠入深黑的地狱,找寻不得,这种感觉来得很慢,像是无边的浪潮将人淹没,汤宗毓站在柜子前,后来,端着杯子无力地跪了下去。
他不敢相信程景云已经在多日之前去世了。
汤宗毓跪在地毯上,埋下头无声地哭泣,他知道的,这种痛苦无处排解,他知道哭泣没有任何的作用,他知道自己应该过的一生是娶门当户对的女人,接手祖产和生意,然后变成汤宗林,再变成汤绍波,后来变成供奉在祠堂里的汤茴。
就是这样的,汤家全部的男人都是这样,从前,没人与家仆好过,有人与丫鬟好过,但最终没娶那位丫鬟。
就是这样的,没有第二种答案,因而,汤宗毓也从未寻找过第二种答案。
他想起他和程景云的最后一面,觉得那不美好、不体面;他想起留给程景云的那些钱和珠宝,那一定足够他赎身了;他以为,程景云还是在茴园做事,他下次回去还能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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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老板是大太太的远房表兄,是个喜欢穿长衫的清瘦老头,他家在远处的一个镇子上,有大宅子、茶园、果园、农庄,他脸上没有多少笑,身体不好,早晨吃稀粥,晚上也吃稀粥。
傅老板在宅子附近种了一园子的花草。
程景云被关在花房里一整夜了,他来这里几十天,养病十几天,后来就是照顾这一园子看不见边际的花草,他如果犯了疯病,就会被关进花房里,他往往会忘记被关进来时的情形,只记得醒来时的情形。
他跟着遥伯学过养花,而傅老板正缺少一个真正会养花且廉价的园丁。
程景云要把死去的花枝割去、烧掉,再翻土锄地,重新种上傅老板喜好的种子,要打理的太多了,园子又太大了,于是,种花从一件优雅事变成了苦差事,程景云几乎一整天都在晒太阳,花枝划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园子再远处是田地与河流,再远处是镇子街道的商店和房屋,抬起头时,程景云能看见比绍州城里广阔许多的蓝色天空,几乎每个静谧的盛夏午后,程景云都是在橘树的树荫下面睡着的。
程景云是被大太太派人送来的,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与汤宗毓的往事败露了。
在这里,程景云第一次挨了鞭子,宅子里几乎每个下人都会挨打,不像茴园那样有人庇护他,程景云被打得抱着头痛叫,后来,便是跪在一旁看其他的人被打得痛叫。
他觉得自己凄惨,总之比从前幻想的境况凄惨多了,但,他又觉得是正常的,他这样低贱的性命,能交什么好运?大概,被汤宗毓临幸又抛弃,已经是全部的好运了。
程景云一边翻地一边自言自语着:“四太太说的话都是对的,都是对的……”
他这天又犯了疯病,正是因为他想起了八月,又想起了汤宗毓,他开始抱着脑袋大叫,后来,他就被傅家做工的仆人扔进了花房里。
“做活。”
做工的扔过来一把锄头,说了程景云清醒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锄头的木柄砸得他钝疼,他穿着破旧的蓝色短衫站在晨光下,双眼失神,看着远处那一团烈火一样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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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还没有多久,秦婉莹就给孩子拟好了两个名字,一个是“惜君”,一个是“致承”,她把名字写在纸上,拿给汤宗毓看,汤宗毓说:“你喜欢就可以。”
汤宗毓的脸色苍白了好多天,他看着秦婉莹时,秦婉莹便与他一同悲伤着,安抚的话说了太多,不必要再说了,秦婉莹只好抱住了,让他把脸埋在自己身上,歇一歇。
“我知道,你不是失去了仆人,是失去了两位朋友。”
秦婉莹这样通达的话让汤宗毓愧疚,他与程景云那些往事,是不能跟她倾诉的,她多么高洁、善良,她一切尽如人意。
她说:“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就很好,我们一起上班,一起回来吃饭,如果住在老家宅子里,你也不会那么自在的,我也不会给你立什么规矩,只要是不出格的,你高兴就好了。”
“婉莹,你去休息。”
秦婉莹太瘦,又从小被侍候得周全,加之来广州之后有些水土不服,所以这些天在持续地喝中药,她十分坚强,总是说自己身体还好,但汤宗毓一摸她的手心,那里全都是沁出的冷汗。
“别睡得太晚。”秦婉莹说。
“好,你先去吧。”
等秦婉莹走出书房、关上了门,汤宗毓还是在发着呆的,他合上了看到一半的文件,想起自己忘记带来的那张相片,是他和程景云在另外朋友宅子里的留影,穿着朴素的程景云有些拘谨地站在汤宗毓身边,两只手搭在八月的肩膀上。
待续……
第29章 廿玖·没有其余祭献
茴园里,所有人都知道八月自尽的事,知道程景云因病夭亡的事,不过,对他们来说,这有点重要又没那么重要,生活还是像从前那样过着,该有的劳累一点都不会少。
一场急雨过去,太阳又露了头,莲娘不必要全力侍候二太太,她只在她需要的时候过去,其他时候有许多事情要做,比如将汤宗毓那个院子里外打扫一遍,扔掉没用的东西,比如要把程景云的东西理出来,让谢山他们拿去烧掉。
一转眼,满院子的人都离开了,屋檐下的台阶上只坐着莲娘,她忽然记起她那时候初次来茴园的情形,是秋天,她跟着管家去见二太太,也见到了才出生三天的小涂涂。他刚出生就那么俊俏白净,与莲娘自己生下的那个黑瘦的婴儿不同,涂涂的眼珠像是两颗熟透了的葡萄,一把大大的金锁子,挂在他肉乎乎的小脖子上。
院子里有阵雨的积水,莲娘一边回忆往事,一边给汤宗毓的衣服钉扣子,她把针插进头发里,没忍住笑了,她第一次抱汤宗毓的时候,他那么小,像只暖和的猫,窝在人怀里,莲娘总是逗不笑他,后来变得熟悉了,他饿的时候就知道拽莲娘那件桃红色布衫的领子。
莲娘不是什么太太,在茴园,她只是汤宗毓的娘,她做着许多娘会做的事,有一颗亲娘才能有的心,她说不了话,可总是那么细心,就譬如,汤宗毓从来没说过他和程景云怎样,但莲娘没用多久就领会了、知道了、确定了。
他看着汤宗毓长大,同样看着程景云长大,看他们从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变成了要她仰起头去看的大人。
汤宗毓那样痴痴看程景云漫长的一眼,程景云往往不能发现,甚至,汤宗毓自己从没察觉,莲娘觉得他可爱,因为他那样蛮横、无法无天的人,还是头一次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