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苏尔亚亲了亲莫青的额头,笃定地说:“而且老婆更可爱。”
直到傍晚夕阳落了下去,他们才抵达加德满都的车站,月亮的银辉随即接班,蜿蜒的河流尽头,一盏浓烟袅袅得升起,猴庙还是那个猴庙,庄重神秘,它在静静地迎接从远方归来的旧故。
不知道即将面临的会是什么,所以两个人手拉着手走得都很慢,路过手工酸奶铺,苏尔亚停了下来,五十卢布两杯,那两杯都是莫青的。
有时候沉默更通心事,莫青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酸奶,看脚下两个细长的影子时分时合,他知道两个不同国籍的人相爱也是这样,分分合合的,好像永远不能安定下来。
等莫青喝完两倍酸奶,苏尔亚站在路灯下手足无措地问:“要不再去猴庙逛一会儿?或者去教授家坐一会儿。”
“不要了,”莫青认真地看着苏尔亚的眼睛,仰头送上一个湿润缠绵的吻,“走吧,直接回家。”
家里一楼的灯还亮着,夜色化成雾质笼罩着小楼,没有一点烟火气,冷寂得让人心慌。黑暗中苏尔亚和莫青无声地对视了一眼,从大门口推门而入。
暖光并没有给人带来温暖的感觉,莫青一眼就看见了背对着大门坐在木几边的艾德尔先生。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苏尔亚的父亲,从前他都只是听说,听洛桑说,他是整个家族最权威的存在,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家里上下几百口人都无条件地听从他的吩咐,大概除了苏尔亚,没人敢忤逆他。
艾德尔应该是听见了推门声,但他没有动,半花白的头发输得一丝不苟,老态压弯了他的脊背,但没有压软他的声音,莫青听见他用低沉的不容置疑的声音,叫两个人过来。
他说的是中文,听起来有点粤语的腔调,莫青试探性地看了一眼苏尔亚,苏尔亚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浑身的毛都要炸开。
不情不愿地,苏尔亚踢开面前的凳子,拉着莫青的手走了过去。
“洛桑呢?”苏尔亚冷声问道。
“这是你跟父亲说话该有的语气?”艾德尔皱着眉转过身。
艾德尔长得要比莫青想象的锋利得多,甚至于岁月将他脸上的皱纹刻得更深了,鹰钩鼻之上是充满冷漠与精明的眼睛,莫青感觉自己好像被他从里到外地剖开来掂量了一番,然后再被轻蔑地扔到一边。
压抑的气氛像是绷紧的琴弦,苏尔亚不客气地反击:“你只值得这种语气。”
他们之间最脆弱的关系就是父子关系,这是一层一撕就破的纱,无人愿意缝补。
“你真是混了异种的血,人也变得怪异起来,家里还没有人敢像你这样跟我说话!”艾德尔冷哼一声,“你再晚回来一天,她们俩都要被我赶出去,还有那两条没用的狗......而我还得养着没用的你。”
“这些钱我都可以还给你,”苏尔亚打断了他,“你没养过我,我也不需要你的施舍,我们可以搬出去,不需要你费心。”
他说着就要拉着莫青往楼上走,二楼的楼梯口处,洛桑光着脚丫躲在阴影里,用无声的口型告诉他们,她没事,罗山和罗海也没事。
“给我站住!”艾德尔一巴掌拍在木几上,“你还没有资格做决定,在这个家,永远都是我说了算,不听话的,想跑的,全部都是一个下场,你想让这个异种也因为你去死吗?”
“异种”莫青站住了,他的脊背在发凉,身前的苏尔亚也不甘心地站住了,手劲大得几乎要捏碎木制扶手。
“上一次的婚礼被你搅得一团糟,我已经给了你一年的时间,现在不管怎么样,你都必须去跟人家姑娘结婚。结了婚,随你怎么玩,不结婚,这个外国人,永远也别想活着回去!”
“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选择!”
“你没有自己的选择!给我来人,把他们俩分开关起来!”
一直等在门口外的家族男丁们冲了进来,抓住苏尔亚和莫青的胳膊就往两边分开,莫青打了个踉跄,眼睁睁地看着苏尔亚被两个男人反绑住手臂,他们开始用吵嚷的尼泊尔语争执,莫青听不懂,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仿佛也要脱臼,连一句反驳或是挽留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就给我安心地等着下个月的婚礼,”艾德接过旁人递来的拄杖,指完苏尔亚后面向莫青,“你,最好给我立刻就回到你该待的地方去,不然别怪自己不适应加德满都的火葬仪式。”
“这是我的人生!......”苏尔亚的声音小了下去,他被打晕了,楼上的洛桑开始压制不住哭声,还有罗山和罗海的叫声。
莫青浑身都在发抖,但他不后悔,咬着牙齿提醒他:“你这是犯法的。”
艾德尔慢慢地走了过来,他弯下腰捏住莫青的后颈,整张脸没入黑暗,声音阴冷:“加德满都我说了算。”
莫青坐的是一周后的飞机,这段时间内他一直住在艾德尔为他单独准备的客房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套桌椅,有年迈的仆人进来收拾房间,罗海受了惊,一直躲在莫青的怀里,睡觉也要莫青搂着它睡。
这里没有藏香,他们睡得都不踏实,七月居然也会回冷,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
莫青也不被允许出门,他一开门就会有南亚长相的男人做出请他回去的姿势,这样的软禁一直持续到一周后,艾德尔亲自送莫青去机场,他撑着拐杖,身上的传统白金色服装没有一丝褶皱,当地海关看见他也得点头哈腰两下,递上一支好烟。
“回去了就不要过来了,”艾德尔用他鹰隼一样的眼神盯着莫青,“尼泊尔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玩过一两次,就够了。”
罗海被白手套的工作人员拎走了,隔着狗笼,它“嘤嘤”地朝外叫了一路,莫青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毫无畏惧地直视:“听说您一共结过十几次婚,一直到苏尔亚母亲去世才停止娶妻,怎么了,是内心觉得愧疚了?”
莫青以为,他提起江婉,艾德尔多少都会被触动一些,但他又猜错了,老先生只是满不在乎地冷笑了一声:“死都死了,愧疚什么?年轻人,你比苏尔亚还要单纯,那孩子都不会想着用他的母亲来说服我。”
这一次莫青没能幸运地坐到能看见喜马拉雅山脉的位置,他的心一直很乱,想起这又是一次不辞而别。
飞机快下落的时候,他摊开手掌,里面躺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这是苏尔亚在某一天托了杜尔送进来的,那个留着山羊胡须的精明男人什么都没说,背着手叹了两口气就走了。
莫青摊平纸条,上面的黑字歪歪扭扭——老婆等我。
“老婆”两个字最板正,莫青忽然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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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故意拖着,快完结了确实难写,关站之前写不完的话,如果有鱼鱼想看,还是老地方
第32章
莫青回国的那晚失眠了,怀里热烘烘的罗海明明很乖,一动不动的,他却耐不住辗转反侧,心里像堵着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在想苏尔亚,想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和他一样正在失眠,照他那样的急性子,是不是还在和他专制的父亲做抗争。
他可能会受一点伤,额角,或是手,眼睛里住进一个好斗的兽,他本不被束缚,山上的旷野,任由驰骋,现在却要被红色的嫁衣绑住。
莫青忽然懊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再多勇敢一点,两个人一起反抗或许能更见成效,而且就算被火葬了又能怎么样。
按亮手机,莫青点开他和苏尔亚的聊天界面,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不用手机交流,所以最近的一条于因还是上次他来接机时发的“好的,老婆!”。
那短短的一句话,莫青反复听了很多遍,连带着那个字迹已经模糊了的纸条,在心里故作轻松地笑。
花了一周才调整好状态,他打电话给江应春,告诉她自己已经回来了,结果却得知她已经不在老家了。
“怎么会这样?”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洋溢着朝气,听得出来是发自内心地关心莫青。
莫青一边翻览自己拍的照片,一边回答她:“没办法......这是一个落后地区通病,从家族的压迫,到整个地区的阶级性......”
越说越假大空,归根到底还是他们俩都没有突破这种压制的能力,江应春又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苏尔亚不回来,他就一直等。
“我会等他,”莫青很笃定地说,“他叫我等他,我也会相信他。只是我要用另一种方式等他。”
八月底,莫青带着罗海回了S市,长达一年半的空白期让他重捡工作会有点困难,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日整日地不出门,开始漫长的回忆。
他没经手过图书出版这一类的工作,好在这一年时间里,他社交的能力长了不少,所以在打电话给当初联系过他的出版社编辑时,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好这一切了。
莫青的名声还是在的,有才华的青年摄影师,谁也不想他就此隐没,尤其听说他去了一趟尼泊尔,沉淀了心境,就愈发地期待起来。
天上的那盏月亮还是那盏月亮,莫青看着它一点点地缺下去,再一点点地饱满起来,心里想着,世界高峰喜马拉雅山脉的那边,一定有一个傻子也在想他,于是莫名地就对未来更有了一点信心。
尽管期间江应春问过他很多次,需不需要她去一趟加德满都看看,既然他家家族名声那么大,苏尔亚结没结婚,一问就知道。
但是莫青很委婉地拒绝了她的好意。
“可是我也很想知道那个丫头最近怎么样了啊......”江应春叹息道。
将近年底的时候,终稿终于交了上去,莫青一身轻松,因为这段时间江应春也帮他宣传了不少,读者的期待值俨然被拉到了最高值。
“我只有一个要求,”莫青对编辑说,“扉页上我想加上另一个人的名字,还有一段话。”
编辑说,当然可以,其实这个名字也不难猜,你全文里,包括照片里,多多少少都有这个人的身影,他叫苏尔亚,是吧?
确实是这样,加德满都虬绕的巷子,是苏尔亚拉着他的手一起穿梭过的;最高处的猴庙,他们在那里沾染过同一片夕阳;高度递增的世界高峰与雪境,他们曾肩并肩跋涉......最初误以为的露水情缘,最后竟意外成就了最坚不可摧的情感。
最后莫青在扉页上写下
——我与太多人的缘分朝生暮死犹如露水,唯独与你,像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
当一切落定时,已经是来年的开春了,春寒料峭中,总有充满希望的转折。
许久不见的梁疏这时候倒贴了上来,一会儿说自己请客吃饭,埋怨莫青消失了这么久,叫他一阵好找,一会儿又说莫青要发达了,还不赶紧带一带他们这些前辈,多介绍点客户,或是资源。
“你女朋友呢?”莫青装作不经意地问起。
“啊?......啊,这个......”梁疏被问住了,不停地打哈哈,“哪有什么女朋友啊,你说的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现在还是单身。”
他的最后一句咬得很重,为了营造出追求莫青的假象,还跑了香港一趟,带回来一本有简媜亲笔签名的《旧情复燃》,暗示意味十足,引得一群不明真相的业内同事瞎起哄。
从酒席上出来,梁疏还在死缠烂打,莫青没想到都入春了,晚上的空气还这么冷,七分的醉意都被削减到了三分——其实他根本没想喝酒。
“老梁,你送小莫回家?”一群醉鬼拉开出租车的门,向他们招招手,一顿饭显然蹭得满意了。
梁疏搭在莫青背上的手一直不老实,莫青想甩甩不掉,劲一不小心用大了,右脚绊左脚,整个人朝地上歪去。
具体来说也不是高处不胜寒的那种感觉,因为莫青始终不觉得自己好像就此飞黄腾达了,现在的他还是宁愿陪着他喜欢的人,走在忽闪忽闪的暖光路灯下,手里捧一杯便宜的手工酸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而不是站在车来车往,霓虹灯闪烁的市中心,跟一个他厌烦至极的人拉拉扯扯,还得不光鲜地摔那么一下。
但他愣了好几秒,甚至是几分钟,想象中骨头撞地板的痛感还是迟迟没有从神经传送到大脑,他跌进了一个很温暖很可靠的怀抱里,久违的草本香气混杂着空气的潮湿味,一并拥住他。
莫青歪了下脸,也抱住他。
“欸?你,你哪来的——”
梁疏不满的嚷嚷声被堵在车窗玻璃外,两个人谁也没搭理他,莫青靠着苏尔亚的肩,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背。
“下雪了!”他又看了好几眼被雪珠沾湿的玻璃,才兴奋地得出这个结论。
S市很少下雪,至少莫青是没见过从它头顶落下的任何一片雪花,他翻手握住苏尔亚的手,激动到失语,直到把人带回家了,罗海一个劲地朝他们狂吠,才从这种大梦的荒唐感中寻得真实。
真的是苏尔亚。
莫青摸上他的脸,看见他的头发也长了不少,因为路途的颠簸,刺挠挠地竖起来。深棕色的瞳仁还是跟以前一样,像广袤的土,莫青很乐意住进去,找到一生的庇护所。
“老婆......”苏尔亚委屈地撇撇嘴,先是将脸埋进莫青的肩窝里蹭两下,然后按住他的后脑勺,用他冻得起皮的嘴唇重重地碾他的脸颊和嘴唇。
“痒死了,”莫青笑着半推开他,凭肌肉记忆对准他的嘴唇亲上去,一边亲一边嫌弃,“你胡子又长出来了,跟个流浪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