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男生撇撇嘴,朝后仰道,“没钱嘛,穷游。”
没钱确实是最实诚的理由,但如果请的向导不仅收游客的钱,还强占游客的身心,这就说不过去了。莫青拉开一点窗帘,看见苏尔亚突兀地立在人群里,正低着头跟商贩找零钱,他认真的时候眉毛紧紧地压住眼睛,浑身都是收敛不住的躁气。
海拔两千米的山还是青色的,绿绒质的草无穷无尽地向远处延伸开,天光是这样好,埋头啃草的羊只都时不时地抬头看两下天,苏尔亚买了一塑料袋的柑橘,一转头,看见莫青正隔着车窗玻璃朝他笑,躁气瞬间一扫而空。
他快步跑上车,将手里的纸杯和柑橘一股脑儿地塞在莫青怀里。
“柑橘是应季的,”他的鼻尖洇出了点汗珠,眼睛像透光的糖玉,“应该会很甜。”
“很贵吧。”莫青自觉代入游客身份,问道,“我要给你多少钱呢?”
“给钱?”苏尔亚愣住了,“你为什么要给我钱?”
莫青还没来得及解释,前面的男生又拖长了声音说道:“啊——好羡慕啊。”
苏尔亚不明就里:“什么?”
“没什么,”莫青反握住他的手,话抢在前头,“你走的也是ACT环线吗?”
“啊对,”男生点点头,“忘了介绍我的名字,我叫周秦。”
“我叫莫青,”莫青拉了拉一头雾水的苏尔亚,“他叫苏尔亚。”
大巴换了吉普车,Besisahar的出发点还要往上再开一段路程,不知道这算不算缘分,周秦居然也在,苏尔亚刚刚缠了一路问莫青和他到底聊了什么,莫青就是不肯说,所以他一见周秦就把莫青蛮横地抱在了怀里。
周秦的笑容顿时凝滞在嘴角,“嗨”才说了半截,屁股下面像是坐到了什么不舒服的东西,一会儿就往边上挪一下。
“那个,位置还是挺大的,你俩应该不用那么挤。”周秦尴尬地指了指身边的空位置。
苏尔亚冷漠地瞥了一眼他,继续搂着莫青的腰不肯撒手:“不用。”
顺着马沙阳蒂河往上流开,大约到了傍晚才抵达瀑布边上的民宿,半高不矮的三层小木屋依山而建,暖光从门窗里倾泻而出,像是撒了金粉的光制的瀑布。莫青闻到了很久违的,矿物质水和泥沙混合的清冽气息,当然还有最刺激口水的饭香。
一趟吉普车最多只能载十个人,莫青搭的这一班应该是当天的最后一班,车上不乏身材魁梧、看起来像刚荒野求生回来的欧美游客,他们将行李都搬回定好的房间里就下来餐厅吃饭,人挤着人的,只能见缝插针找座位。
“你们白天到底在聊什么?”
苏尔亚端来两份炒面,莫青的那份特意去了青豆,外加双倍的口蘑和胡萝卜。
“没聊什么啊,”莫青用叉子卷好面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就随便聊聊,都是中国人嘛。”
莫青的变化他自己可能看不出来,但苏尔亚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以前莫青吃炒面、咖喱这一类容易抹到嘴上的食物,都是吃得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失礼,现在吃得满嘴都是油都没什么避讳。
“帮我抽张纸。”莫青边说边抬头暗示,这阵子正是旅游旺季,小小的民俗里人多到一个吃饭的位置都不剩了,好多人端着餐盘不是出去吃就是上楼回房间解决,莫青一眼就扫到比欧美人矮了一整个头的周秦在人潮中艰难求生,餐盘都快顶在头上了,整张脸惹得满头大汗。
“等等,”莫青推开苏尔亚送到嘴边的纸,朝周秦那边挥手,“周秦,这里!”
周秦也看到莫青了,刚想过来,猝不及防地对上苏尔亚压迫感十足的眼神后,又踌躇了起来,拧着眉毛纠结了半晌才挤过来,靠着莫青的座位打哈哈:“哎呀,这人也太多了。”
莫青没接苏尔亚手上的纸,自己抽了张,说道:“上了山人应该就少了,现在海拔才两千米多一点,跟加德满都差不多。”
“你以前来过?”
“不是,我也是第一次。”莫青比苏尔亚先吃完了饭,集中收餐盘的地方在餐厅出口处,他收好所有的垃圾准备自己去扔掉,给周秦腾出一点位置。
“我帮你。”苏尔亚腾得站起来。
“不用,你先吃吧,我还要去买点东西。”莫青按下他的肩。
餐厅里开着的也是暖光,厚重的窗帘被拉上,餐厅里聚起一团难闻的油腻味道,周秦越吃越冷,感觉头顶始终落着一道视线,像是明明身处广袤的平原,但背后仍暗藏危机。
“喂,你,”苏尔亚踢了踢周秦的椅子腿,看他像鸵鸟一样缩了下头,整张脸都要埋进炒饭里,“你叫什么?”
“周、周秦,”周秦吓得囫囵吞下一大口没嚼的饭,脖子都梗那么长了,头还是不敢抬,冷汗湿了满背。
此刻,他完全确定,这个叫“苏尔亚”的向导,肯定不止是向导那么简单。
第二天的吉普车七点半发车,目的地是马纳斯卢峰,晚上九点不到大厅里的人就各回各屋了,周秦汗涔涔地往楼上跑,刚插上房卡就看见苏尔亚停在了他对面的那扇门前。
“好巧,”莫青冲他挥挥手,“咱们住对门。”
周秦“咣”地砸上门。
“他怎么了?”莫青转身关上门,他刚刚去买了支唇膏和护手霜,他注意到苏尔亚的嘴唇好像死皮有点多,之前手指受过伤的地方也有开裂的迹象。
“不知道。”苏尔亚装出无辜的样子,眼神清清明明,仿佛刚刚警告周秦离远点的人不是他。
“好吧。”
莫青拆开柑橘味的护手霜,先是往自己的手上挤了一大坨,然后握住苏尔亚的双手,一点一点地往他手背上蹭开。
“刚刚去买东西,我看见一只雪白色萨摩耶,耳朵戳一下就抖一下,可爱死了。”
“然后呢?”苏尔亚看见莫青又拆开柑橘味的唇膏,主动地凑上了脸。
“然后我就想,你要是能长出毛茸茸的耳朵,应该是什么样的,会不会也很敏感。”
莫青给自己涂好唇膏,假装真的看见了苏尔亚头顶的耳朵,手指插进他的发丝里面来回地顺,借着他弯腰的机会,轻轻地亲在他的嘴唇上,用舌尖舔软那些死皮,用齿尖一点一点地咬,把柑橘香弄得到处是。
“今天辛苦你啦,一直都是你在外面跑,负责交涉,”莫青边亲边说,“嘴唇上起了这么多死皮。”
莫青在房间里只穿了件薄薄的毛衣,苏尔亚将他抱进怀里,手从衣摆下伸了进去,热烈地回吻。他们已经接了无数次的吻,但苏尔亚好像永远都学不会那些技巧性的接吻方法,每次都是横冲直撞地使用蛮力,柑橘香很快就被溢出来的铁锈味遮盖住。
苏尔亚移开嘴唇,往莫青的颈侧蹭,手扒开他的衣领咬他的锁骨。莫青在心里想,反正不会是萨摩耶,萨摩耶才不会有这么坏的心思。
莫青被他推到沙发上,衣摆凑到胸口处,窗户好像没关严实,一阵冷冽的风掀开窗帘钻了进来,莫青打了个冷颤,与此同时,门铃忽然被按响。
“重死了,”莫青红着脸推开他,“疼死了,真的是属狗的。”
他趿拉着鞋打开门,走廊上却空空如也,只有尽头处站着几个正在抽烟的外国人,敲门的显然不是他们。
莫青低下头,红色的厚重地毯上躺着一张白色纸条,他弯腰捡起来,纸条上的中文像是一笔一划斟酌了许久才写上去的。
“因为不确定南亚有没有传销组织,所以去查了很长时间,咨询了好几个朋友,结果得知传销组织无处不在,所以才来肯定地告诉你——你一定是遇到骗子了,快跑!!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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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这种爬雪山的剧情会很无聊...争取三章内过完
第29章
山上天亮得早,莫青推开窗,不远处碎玉倾倒一般的瀑布被晨雾遮住了一小半,听不出种类的鸟鸣声一声比一声悠远,如果细看的话,最高远的地方,雪山顶隐隐绰绰。
早饭跟晚饭没什么区别,一样有些油腻,莫青吃了一整个柑橘才调得起来胃口,他瞥一眼嘴唇结痂了的苏尔亚,想笑笑不出来。
“不重要的纸条。”莫青扯扯他的衣袖,“你还生气了啊?”
苏尔亚绷着一张脸:“没生气。”
也就莫青觉得苏尔亚生气的样子也可爱了,周秦下来的时候,看见莫青一边惨兮兮地剥着柑橘吃,一边还歪着脸去哄冻土一样的苏尔亚,表情比白日撞鬼还可怕。
他在楼梯口转换了百八十种心境,深呼吸了五分钟,最后掏出手机看一眼昨晚写了半夜的“拯救迷途羔羊指南”,终于郑重其事地迈出了第一步。
“莫青哥,早上好。”他笔直地站在两人桌前,目不斜视,仿佛一看见苏尔亚就要被精神控制。
“早上好,”莫青笑着看着他,递上手里的柑橘,“吃橘子吗?”
大早上的确实有些食欲不振,周秦在心里分析了各种他吃或不吃橘子的后果,最后确认不会引发蝴蝶效应后才接了过来。
“你今天要跟我们一起去Dharapani吗?”莫青问道,“吉普车最多只能到河谷,后面就要徒步了,我怕你一个人比较危险,要不要加入我们?”
好家伙,莫青怎么这么快就适应了传销组织的洗脑包,都开始拉第二个倒霉蛋进去了,周秦不死心,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们是指......你们俩吗?”
“当然,”莫青笑得温柔,“你不要瞎想,我们都不是坏人。”
周秦最后还是磕磕绊绊地跟在了莫青身后,据他说,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旅游,因为平时在国内就喜欢爬山,所以这次就想挑战一下全球高峰,当然,如果力不能及还是会知难就退的。
“像玉龙雪山啦,还有云南梅里雪山,青海什么的。听起来都是雪山,其实差异还是挺大的,比如说......”
周秦越说越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好像莫青根本没有在认真听他说话,那两个人胳膊搀着胳膊亲亲热热地往前走着,时不时往后看的一眼也只是在确认他走没走丢。
周秦突然想撤回自己真情实感制作的“深入虎穴并救出被洗脑的莫青”计划,因为他感觉自己好像才成了被诈骗的那个。
到了海拔六千米的地方,氧气明显稀薄了起来,绿草地变成被薄雪覆盖着的断壁峭岩,天好像更蓝了一些,大片的云压在头顶,莫青从包里翻出相机,摘掉手套,换好镜头,调整光圈,对准对面的马纳斯鲁峰。
深壑是无处不在的,每一个山头与山头之间,都是无力跋涉的天堑,莫青在此前坚信人与人之间也是。从认识到接纳一个人,就是翻山越岭爬向彼岸的过程,如果运气好,到了半路就能和那个人相见,如果不巧,摔个粉身碎骨。
他把镜头移向苏尔亚。
铤而走险的好运终于生效,他遇见一个本身就像山的人,往后的每一次接触,都有脚踏实地的安稳。
“你拍山,”苏尔亚注意到了镜头,脸上稍稍浮起羞赧的红,“别拍我。”
“你好看啊,当然拍你。”莫青笑着放大镜头,光圈调得狭窄,故意把人拍得和景色一样深远。
莫青的心里忽然对以后有了更清晰的规划。
直到一颗硕大的头闯进取景框里。
“是吗是吗?”周秦吸够了氧,生龙活虎地钻到镜头前,“可以给我也拍一张吗?”
最后就是苏尔亚和雪景都没拍几张,就光顾着给周秦拍了,苏尔亚的拳头捏得咯吱响,要不是山高确实容易出事,他早把人掐走了。
“多拍几张以后才好跟别人炫耀我来过嘛......”周秦说着摆出了第无数个他“自创”的别扭姿势。
“别生气别生气。”莫青像顺大型宠物的毛一样地顺着苏尔亚的背。
再爬两个小时刚好到Chame,这个地方雪又厚又松,容易引发雪崩,偏偏周秦是个堵不住嘴的,就差苏尔亚掏出一卷胶带捂住他的嘴了,结果胶带刚撕开,好巧不巧的,山顶不知道哪里松了一块雪,大片大片的雪花从上头倾倒而下,白色的雪雾捂住口鼻,蒙住眼睛,仿佛世界崩塌。
“这是啥?......”周秦站着不动了。
苏尔亚眼疾手快地拉住莫青,把他往大块的石头后面拉,小雪崩不会持续太久,但杀伤力足够摧毁一座木制平房。最后他才拽住傻楞着的周秦的背包,把人直接拖到石块后面。
“别害怕,没事的。”苏尔亚一脚踹开周秦,把莫青往怀里抱。
和雪崩共同降临的是骤然被抽干的氧气,雪幕封出一个完全闭合的空间,这时候莫青的心情反而很安静,他的耳朵紧贴在苏尔亚的胸口处,听见纯粹世界里纯粹的心跳声。
“我没事。”莫青屏住呼吸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一个很轻柔的吻同时落在苏尔亚的嘴角。
五分钟不到雪崩就结束了,莫青抖掉身上的雪花,看见不远处小镇的指示牌被淹没在了白雪之下,所有裸露出来的地皮都盖上了一层雪,包括周秦。
“啊呸,”周秦从雪里面冒出头,艰难地吐出一大口雪水,“我刚不是都站稳了吗,怎么又摔出去了!?”
苏尔亚露出很无辜的表情,低下头示意莫青帮他掸掉头发上的雪。
“我脖子后面也进雪了,谁来帮我一下!”
周秦摸爬滚打地站起来,环顾四周,悲痛地发现没一个能帮得上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