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欠条儿
　　第二天早上出门，穆炎久违地看到邮箱上放了东西。　　一盒巧克力味儿牛奶，下面惯例压了张纸条。这个好喝，后面跟了五个感叹号。　　等他处理完事情，时间已经中午偏后，下午他还要去别地方，正琢磨是回家一趟还是找个地方吃饭，身后突然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那个瞬间，穆炎并没想起这个声音到底属于谁，只知道很熟悉。等他回身，那人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微微笑着看他，眼眸中温和却伶俐的神色一如既往。　　江润竹。　　“在对面就瞧着像，走近一看还真是。”江润竹几步到了他面前，稍稍歪头伸出手。　　“……这么巧。”偌大的北京城，能碰上，穆炎是真觉得巧。回握了江润竹的手，他忽觉恍如隔世。面前的人还是很瘦，但气色比大学好了太多，精神也是。　　“前段儿时间还遇见过致然，聊了聊你，没想到今天就碰上了。”　　“听他说了。”穆炎笑，“你都没怎么变。”　　“你也没怎么变啊，但成熟了，不过还是那个万众瞩目的焦点。”　　穆炎真实心意地乐，“上哪儿找这么落魄的焦点去。”　　“我就说你没怎么变吧，还是爱自贬那毛病。”　　两人又随口聊了几句，穆炎觉得站在道边儿回忆往昔还挺影响路人的，便问，“忙吗，不然找个地方坐坐。”　　江润竹抱歉地笑笑，“我下午还有课……不然等我下班？应该八点左右，时间合适吗。”　　穆炎点头，“合适。”　　“号码没变吧？下班联系你。”　　“没变。”　　道别后江润竹先离开，只是没走两步又回头叫住穆炎，挺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穆炎，再见到你，挺开心的。”　　他一笑，完全和那时的少年重合，眉眼的表情，嘴角的弧度，丁点儿都没变。穆炎也笑，“我也是。”　　晚上等他忙完，江润竹的电话也正好打来，两人约了个餐厅见面。　　五年不见不联系，他们之间倒也没有什么生疏感，穆炎觉得这大多要归功于江润竹，他就是有这样的魅力，不管谁和他在一起，总能相处得舒服轻松。　　这一餐吃得很愉快，两人简单聊了聊没联系的这几年都做了什么，之后的话题多围绕在江润竹的学生身上。听得出来，他很喜欢老师这份工作，为学生付出了很多精力。　　穆炎也觉得他合适，他那种温润坚韧的性格，注定会是一个好老师，只是难免觉得可惜。　　当年他们那一届物院学生里，江润竹一直是头部组成，奖学金和竞赛奖牌拿了个遍，也收到过多家国外机构的邀请，但因为他妈的原因不得不一一拒绝。穆炎觉得他理应有更好的归宿。　　吃完饭时间已经有点儿晚了，穆炎回到小区楼下没见五楼亮灯，估计人是睡了。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儿，又想不起来。回家看见桌上那盒巧克力奶，给小孩儿发了条消息，问他睡没睡。　　但直到他睡觉，那边都没回。挺少见。　　第二天他中午出门，发现小孩儿的自行车停在楼下，他没多想，以为人趁午休回来拿东西的。等他下午回来发现车动都没动，才觉得不太对劲儿。上楼敲门，没人理。　　到晚上过了小孩儿回家的时间，穆炎终于确定，于侑乐人丢了。　　电话打了几个都是关机。　　他不知道人会跑哪儿去，自行车没动应该就代表人没去学校。起初他想着给学校打个电话问问，后一琢磨，自己又不是他妈，管他逃没逃学呢。人不稳定性最高的时间就这么几年，又是高三，没准儿压力太大，心血来潮坐绿皮火车去拉萨了呢。　　……　　在医院躺了整两天，第三天早上，于侑乐早早整理好床铺，坐在床尾等着。　　查完其它房间后，护士过来嘱咐，“常规结果已经出来了，各项指标都正常，可以出院了。”年近五十的护士长留意到住院这些天男孩都自己一个人，临出门忍不住问，“没联系人来接你吗。”　　“……我自己可以。”于侑乐不太好意思，又磕巴着补了句谢谢。　　其实洗胃之后他并没有太大的不适，但医院规定要住院观察，他没办法，在医院干躺了两天。　　出了医院，于侑乐没先回家，而是在小区里一家家店地找自己的书包。　　他被救护车送去医院的时候人已经昏迷，醒来后发现书包手机都没了。没有手机，医院没办法帮他联系亲友，他也没办法支付医药费，还是那位好心的护士长替他垫付的，他兜儿里现在就揣着张他自己执意打的欠条。　　问了大半条街的店铺都一无所获，于侑乐渐渐有点儿着急。包里的东西都不值钱，但书如果丢了，笔记补起来会是个巨大工程，那个五六手手机在二手市场卖不了五十块，却存着很多重要的信息。　　问完整条街也没结果，他转头找去了物业。　　因为小区住户搬得搬租得租，入住率连五十都不到，物业的办公室也萧条，大上午的只有一个老大爷在值班。一听于侑乐要查监控，打着哈哈说今天管监控的不在，让他改天再来。　　听他这么说于侑乐想起自己楼前那个耷拉着头的监控，心直接凉了大半。垂头丧气地出了物业，他难过归难过，还惦记着去还钱。耷拉着脑袋没走两步，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鞋，挡在了他前面。　　“于侑乐。”　　听见自己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他猛地抬头。身前不远，穆炎正抱着双臂看着他。　　说不上为什么，穆炎这两天总睡不好。今早醒来往窗边一站，发现消失了好几天的人就这么又出现了，没事儿人似的在那逛大街，逛完街不算完还往物业溜达，也不知道大上午的消什么食呢。　　“穆炎……”　　“哟，还认识我呢。”穆炎觉出小孩儿脸色不太好，皱皱眉，“你这几天干吗去了。”　　“我、我还……”此时看见穆炎，于侑乐没由来地有些抵触，“我还有事儿，我先走了。”　　人说着就从他身边蹿了过去，穆炎脸色一冷，立刻把人给拽住，“你跑什么？”他头也不回地把人拉回自己身前，“我问你话呢，这几天干吗去了。”　　“……没干吗。”　　“没干吗是干吗了，真逃学了？你都多大了，叛逆期还没过呢？”　　他一副训孩子的口吻，于侑乐忍不住嘟囔一句，“关你什么事儿……”感觉到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蓦地松开，他心也跟着凉了一下。　　“行，不关我事儿，”穆炎舌尖顶了顶口腔内壁，“我他妈也是闲的。”　　于侑乐小声叫了穆炎一声，想解释些什么，但人已经先他走了。　　回了家，穆炎该干吗干吗，他觉得没必要和一小孩儿较真儿，他要真因为这么个事儿不痛快，说出去他自己都丢人。他自己不承认心里烦躁，但干什么都摔摔打打。　　天刚黑，外面不意外地传来敲门声。不用想都知道是谁，他全当没听见。只是，门被敲了一会儿后停了，停了一会儿又变成挠，跟在门上刻字似的没完没了。　　穆炎一烦，把门拽开，扫了门外人一眼，“挠什么挠，滚学校上课去！”　　于侑乐肩膀一抖，退出去半步，“今天……请了全天假。”　　“哦，那就可以挠我家门玩儿了？”　　于侑乐立刻把手抄进兜儿里，“……我来道歉的，早上我不该那么说，关你的事儿，没有不关你的事儿……”　　“打住，”他话没说完，穆炎先抬手，“没人乐意管你，我更没那闲工夫，有话就说，没有该干吗干吗去。”　　“没了……我就是想你别生气。”于侑乐越说越小声，耷拉着脑袋看地砖。　　“我为什么要生气，走。”看小孩儿磨蹭着转身，穆炎拉过门，门要关上的那瞬间，看着从门缝透过来的单薄背影，他忽然非常不得劲儿，尤其心里，被什么狠狠揪了一把似的，他忽地又推开门，“……等会儿！”　　于侑乐站在台阶上回头，可怜巴巴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收。　　“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关机。”穆炎问。　　于侑乐反应了一会儿，“你给我打电话了？”　　穆炎觉得他这反应莫名其妙，“怎么，不能打？”　　“你是，你找不到我，然后就、打电话给我了？”于侑乐的语气逐渐雀跃，“……是担心我吗。”　　穆炎被他问得不自在，“你这么大个人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于侑乐微微低头以防暴露嘴角的笑意，“我书包丢了，手机也在里面。”　　“丢了？”穆炎顿了顿，“你这几天到底干吗去了。”　　于侑乐挠了挠脸，“去医院了……”　　穆炎一皱眉，“上来。”　　于侑乐心想完了，嘴快了，短短个几个台阶，他走得能多慢就多慢，飞快地思考该怎么说。实话实说自己吃错药，说自己从药店出来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先躺倒，然后有人帮他打了120，他就被喂呜喂呜地拉去急诊了？


第9章 你是不是故意的
　　人走到眼前，穆炎心想怪不得早上就觉得他脸色不好，他又把人端详一遍，“哪儿不舒服啊，住好几天院。”　　“肠、肠胃炎吧……”　　“什么叫吧啊？”　　“就是肠胃炎……”　　穆炎眯起眼，“肠胃炎要住院？”　　“真、真的！”于侑乐怕他不信，“我这有单子……”刚把消费记录掏出来，他就意识到不行啊，这单子不能给穆炎看，谁肠胃炎洗胃啊。　　好在，穆炎没那个耐心，“得了……那现在感觉、怎么样啊？”　　于侑乐摇头，“没事儿了。”　　穆炎默叹，“进不进来？”　　于侑乐立马跟着进屋。　　穆炎拿了瓶果汁扔给他，见人坐沙发上傻乐，忽然什么火气都没了，又忍不住念叨，“手机没了你就不知道借一个给我打电话，傻不傻啊。”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劲儿，为什么住院了得给他打电话，他们有那么熟吗？没有啊。他不自在，就找补，“自己住院，挺、挺那什么，不方便的。”　　“你的意思是……”于侑乐不敢确定，“如果我以后住院或发生需要家属签字的情况，可以找你吗。”　　还需要家属签字的情况呢，穆炎一乐，“可以，但得我有时间。”　　“穆炎……”他的肯定，让于侑乐的探究心再次升起，他迟疑地望向穆炎，“那天……”　　那天，于侑乐期待了一整天，和穆炎一起看电影。　　他甚至请了一节课的假，八点多到家，上楼径直跑去六楼，敲了门，但没人在家。他估计穆炎不是还没下班就是出门买东西，坐在门口等等他就行。　　他在黑暗中坐到九点，然后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一分一分跳过自己平时回家的时间。楼道太黑太静，黑得他难过，静得他心慌。　　十点过半后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原地乱转，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今天在学校和别人搭话却被忽略的情景，想起之前舅妈看见自己时的眼神，想起十三岁第一次被大姑带离老家，自己站在垃圾桶旁听她和小叔不耐商讨他的去处。　　然后，他就更想见见穆炎。　　但他不知道穆炎在哪里做什么。　　他并没有怪穆炎不守约，请假回来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他总觉得成年人有属于他们的更大烦恼，穆炎只是答应，又没有定下时间，等他忙完，就好了。　　他疏解着自己等等，再等等。等到十一点的时候他已经压抑到极点，窒息感使他全身发麻，他匆忙下楼，想呼吸些新鲜空气，但等他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时，已经又把自己吃到想死。因为频繁催吐，他的喉咙已经麻木，吐也吐不出来。　　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下他去了药店，在店主惊诧的目光下又吃掉了过量的止疼和消食片。歪歪斜斜走出药店已经是他的极限，在门口缓了没两分钟，他忽然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人已经在医院了。　　他想他之所以再见穆炎会抵触，是因为潜意识在责怪，他不认为穆炎做错，却也真的希望那天他会回来。这样的事情，放在谁身上都可以一笑了之，他不知道那天为什么会情绪失控，但知道这是他自己的错。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对穆炎有了期待情绪。　　“你之前，不是答应和我一起看电影吗，但那天你不在家。”于侑乐目光停在半空，轻轻晃动，“你那天是不是很忙呀。”他停顿半天才抬起对上穆炎眼睛，“……还是，忘了。”　　穆炎愕然，之后是稍纵即逝的内疚，他忘了，确实忘了。　　这事儿没多严重，只是看着小孩儿，穆炎坦然的忘了却卡在嘴边。于侑乐脸上并没有特别明显的表情，双眸却紧紧盯着自己，期待又不安，试图找到答案。　　“……我、真忘了。”穆炎轻咳一声，“那天回来太晚了。”　　于侑乐轻缓地眨过眼睛，挤出笑，“嗯……没事儿。”　　他失落的情绪太明显，穆炎怕他是真的把看电影这件事看得很重要，也顾不上哄一个孩子跌份，戳了戳他的脑袋，无奈道，“什么没事儿，不高兴了就说，想看电影还不是随时看，现在就看，看不看？”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小孩儿答话，穆炎发现自己好像特见不得他这幅蔫了吧唧的样子，轻叹一声蹲在他身前，其他不说，认错姿态非常到位，“……那天是我不好，真的忙忘了，以后你哪儿不满意咱尽量当天解决行不行，你这隔了这么些天才想起来批评我，我都快忘没影了你自己也憋屈啊对不对……嗯？生气啊？”　　“你还是，还是第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话。”于侑乐撇撇嘴，认真看着穆炎，“我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　　平白得了这么句承诺，穆炎的神色有了些变化。　　其实于侑乐说这话并不是一时冲动，他想就算以后他和穆炎再没有交集，又或穆炎再次翻脸不认人，只要想到他是一个会回应自己的人，对他的感激就会抵消一切负面情绪。　　之后两人一起看了电影，于侑乐挑的恐怖片。　　看完电影于侑乐脸色煞白，却还强装镇定，回家的时候都是用跑的。　　穆炎睡前靠在卧室窗边抽烟，他自己没开灯，能感觉到楼下的还亮着光。熄了烟他探身往楼下瞧了瞧，小孩儿开着卧室灯，不知道在干什么。　　闲着没事儿，他突然犯坏，找了根绳子，系在挂着衣服的衣架上，顺着窗口往下放，放到小孩儿窗口的时候快速一晃又立马拉上来，等了两秒没什么动静他又来了一遍，接着楼下就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闹腾声响。　　听那声音，穆炎估计小孩儿是吓一跳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他正憋笑，却听那人下意识叫起了自己的名字。恍惚的间隙手一松，绳子和衣服一同摇晃着掉到了楼下。　　紧接着又传来小孩儿夹杂着脏话的大叫。　　穆炎不知怎么的漏了口气，下楼，在枯叶堆里捡回衣服，上楼，敲了小孩儿的门。　　门开了，屋内灯火通明，电视声音开得巨大。他看着小孩儿皱皱巴巴的脸，举起衣服，“衣服不小心掉楼下了，我听到你叫，是不是吓着你了。”　　于侑乐抓着自己的衣襟，在衣服和穆炎间来回打量，得出结论，“你是不是故意的。”　　穆炎乐出声儿来。　　“你这人怎么这样！”于侑乐哭丧着一张脸，转身进屋，继续去收拾被他撞翻一地的书和卷子。　　将脏了的衣服扔在门口，穆炎跟着他进去，靠在卧室门边逗他，“刚谁说永远不生我气的，言出不行啊。”　　“……穆炎，我经常会觉得，你也只是活了二十七年而已。”于侑乐蹲在地上摞书，头也不抬地嘟囔，“并不是真的有二十七岁。”　　穆炎一挑眉，反应过来小孩儿这是明里暗里说他幼稚，抬脚就在他屁股上来了一脚。　　于侑乐不设防跌坐到地上，很不服气，却已经憋不住笑意，“那你自己说不是吗！”　　“啰嗦什么，麻利儿的，收拾完上床睡觉。”　　于侑乐学着他的语气重复他的话，整理好蹿进被窝，却看穆炎在他书桌前坐下，好奇道，“你不回家啊？”　　“等会儿，你睡着。”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闭嘴睡觉。”　　于侑乐侧躺好，手压在枕下看穆炎，看了好一阵，“第一次见面，你把我当成谁了，你牵他的手，还抱他，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穆炎一噎，于侑乐的发言很危险，他以为小孩儿就是个傻子，原来还是意识到了的。　　然后他听到于侑乐问，“一个网友吗，你交了网友吗。”　　穆炎挑挑眉，“……嗯。”　　“你们感情很好吧，我能感觉到。”　　“怎么说。”　　“你对他和对我非常不一样啊。”　　他这么说穆炎倒纳闷了，“哪儿不一样。”　　“你对他很亲热，嗯……也比较耐心，总对他笑。”于侑乐忍不住撇嘴，“知道我不是他以后你态度立马就变了，很冷淡……”毫无耐心，脾气坏还凶，这两点他适时忍下。　　听着小孩儿自主想象出一虚拟网友，穆炎实在想笑。因为他完全不在意，在小孩儿面前他就是最真实的，毫不掩饰他的臭脾气，和这个年纪已不该有的间歇性幼稚。现在熟悉了些，他还是袒露自己最真实的那面。　　只是，好像让小孩儿不满了。不过穆炎倒是喜欢看他嘀嘀咕咕不满的样子。　　之后没聊几句，小孩儿就睡着了。他只穿了T恤和短裤，毫无防备地暴露出大片软弹肌肤。穆炎的目光不自觉在他身上游走一遍，然后挑了十个词儿骂自己。　　但小孩儿的腿确实漂亮，哪哪儿都漂亮。　　青少年的对话关乎感情和相处，这都是穆炎早已不在意的话题。他一直等着小孩儿睡着也没什么特复杂的理由，只是怕小孩儿会怕得睡不着，临走他忍不住戳了他的脸，一遍遍在心里提醒自己。　　他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