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音乐家的橘子
　　转天，放学回家，于侑乐开了门，屋内灯火通明。　　听见声音穆炎从厨房探身，“哟，我好朋友回来啦，外边儿冷吧，洗手去，给你热了牛奶。”　　歪着嘴瞄他一眼，于侑乐默默去洗手。　　等他出来，穆炎已经端着牛奶门口在等他，刚递给他又收回，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特意把自己碰过的那边冲他，“来，温度正好。”　　接过杯子，于侑乐在他的注视下，特意把杯子转了个角度，咕咚咕咚干了牛奶。　　他嫌弃的这么明显，穆炎当下没跟他计较，然后从后裤兜儿掏出清单和笔来。翻开，找了找，低头画了个勾，假模假式地念叨，“喝同一杯饮料，真好，又完成一项。”清单揣回兜儿里，他立刻转身，“行，走了啊朋友，早点儿睡。”　　隔天放学回来，毫不意外的，家里又亮着灯。　　穆炎正在他的浴室里洗澡，听见声音开门探身，“哟，我好朋友回来啦，正好，脱衣服进来，我帮你洗个头。”　　他大半个身子都裸露在门外，于侑乐看完天花板看地砖，就是不看他，“我我不用了。”　　穆炎一咂巴嘴，“别不用啊，好朋友一起洗个澡怎么了，适用啊，特适用。”　　想起自己在一起洗澡那项后面的标注，于侑乐眼前一黑，低头直冲卧室。　　穆炎轻笑一声，简单围了条浴巾在腰上，跟进卧室。　　看他跟进来于侑乐吓了一跳，立马蹿到墙边儿，极其不自然地扒着窗帘研究，“你、你把衣服穿上，别感冒了。”毕竟一床睡了那么长时间，除了底下那几两肉，穆炎哪哪儿他都见过。平时偷看两眼什么事儿都没有，当下也不知怎么的，看一眼耳朵根儿都发烫。　　“还是我朋友知道心疼人。”穆炎泰然自若地走到床边，拎起枕边的袋子，“穿同款睡衣那条我也勾了啊，我是不指望你给我买睡衣，就只能我给你买了。”说着他冲小孩儿笑，“跟我一样的，试试？”　　于侑乐装着咳嗽，“一会儿试……”　　“别啊，试试大小，不合适就去换。”穆炎面上的笑意越发冒坏，“怎么，别是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换吧，我们可是好朋友，朋友之间有什么可害臊的。”　　于侑乐快要把窗帘扣出个洞来，低着头，很铿锵，“没不好意思。”　　“那你怎么不看我啊？”　　闻言于侑乐立马抬头，眼睛依旧斜在别处，大步到穆炎面前，拿过睡衣开始换。　　看着他在毛衣和校服裤子外套睡衣，穆炎心里直想笑。就小孩儿这么个穿法，睡衣在他身上依旧松松垮垮，袖子裤腿都长一截儿。见人满是疑惑地偷瞄自己，穆炎强忍住笑意，“合适吗。”　　于侑乐撇着嘴把袖子折了两圈儿，倔强道，“合适。”　　“合适就好。”扯下浴巾，穆炎换上自己的衣服，也不管小孩儿什么反应，打了个招呼走了。　　回到家，他把清单翻出来又看了一遍。其实这上面的一些事儿挺不靠谱的，小孩儿图省事儿，专挑好完成的做，最后面还手写了十几条清单上没有的内容，都是他们一起做过的事情。　　在他看来，这份清单幼稚又无聊，还特傻，现在的初中生都不一定会这么干。但于侑乐喜欢，他就愿意执行，并赋予它神圣意义。　　收起清单，手机响起来。　　接起电话，那头明显的兴奋，“老大，济南那个项目永拓退出，是咱们的了。”　　穆炎并不意外，只是不着痕迹地叹了气，“知道了，你看着办。”　　“老大，永拓的股票一直在跌……”　　听出他的迟疑，穆炎直接道，“想说什么？”　　“如果我们再继续下去，永拓会被逼到退市也不一定，要不要趁热打铁？”　　闻言穆炎失笑，“你也太小看穆志华了，他现在明显是想耗着，他也知道咱们没那个精力和资源跟他打持久战，还早。”　　近些日子，穆炎和穆志华的较劲儿已昭然若揭，那些扑风捉影的流言被证实，一度引来看客观戏。谁都以为这是一出不孝子丢丑败落的戏码，看客中，隔岸观火不少，幸灾乐祸更甚，但一致的是，没人觉得穆炎会赢。　　没了家族支撑的穆炎，就是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石头，扔进深湖，别说水花，波纹都折腾不起来。　　可事实上，是穆志华在步步败落。于是，风向在无声中逆转。　　“那……接下来？”电话那头问。　　“我之前让你打点好媒体。”穆炎摸出烟盒，颠出根儿烟，夹在指间，“他们虽然接二连三丢了案子，又丢了长期合作的老朋友，但这些打击生效太慢，可如果舆论压下来，总有人会慌了手脚，人一慌，就会有破绽，有了破绽，就会失控。永拓里的每个人我都再了解不过，我们要做的，只是适时地撕个口子，然后等他们自己挣成窟窿，这样最快。”　　在穆炎看来，猜疑，永远是人类的弱点，也永远最容易被利用。　　众人皆知，穆志华能有今天，少不了常如兰和常家的扶持。常家现今虽大不如前，但常老地位崇高，无人敢怠慢。而穆炎来势汹汹，自然会有人疑虑他背后有常家支撑，为女为母出口气。穆家父子不睦已久，但在利益面前，恩怨可消，情谊可散，于是还有人认为，两人闹出这么大阵仗，不过是父子俩连手设的一个局，为得是借势清洗关系网。　　众说纷纭的环境，对穆炎极其有利，他孑然一人，不用堵众人之口，也不需头疼名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做的就是小人背后的暗箭。　　挂了电话，他看向空着的卧室。于侑乐不在，他连灯都懒得开，就着窗外灰蒙蒙地月光，点了烟，在沙发上抽完。　　有了对比，家里真是挺冷清的。　　之后他起身找了根长绳子，在绳子一头绑了个橘子，开了卧室的窗把绳子放下去，晃着橘子敲于侑乐的窗。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于侑乐没被吓到，开了窗向上探头，眉头要皱不皱地看他，也不出声。　　穆炎勾起嘴角，“请你吃橘子。”　　三两下解下橘子，于侑乐缩回窗里。　　穆炎知道他还在窗边儿，胳膊搭上窗框，自顾自地说，“我看清单上有一条说是教对方自己擅长的技能，你擅长什么啊。”等了一会儿底下窗口也没动静，他自己探出大半个身子，果然看见小孩儿靠在窗边的小半个侧影，“没有啊？”　　声音位置忽然变化，于侑乐猛地抬头，“你……”他极速小声，“小心别掉下来。”　　他那一瞬间的关切穆炎看得清晰，且十分受用，“这么大个人了，一点儿擅长的都没有？”他眼中轻柔的笑意，只对着他最珍视的宝物，“巧了，我也没有，咱俩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好朋友。”　　这些天，穆炎有意无意地总把好朋友这词儿挂嘴上，于侑乐不知道他是在讽刺自己还是怎么的，但听着确实别扭。想了想，他抬手冲楼上，“清单还我。”　　“我的东西干吗给你啊。”　　于侑乐有些急，“那是我的！”　　穆炎轻哼，“写着我的名字呢，就是我的。”清单的右上角写着他的名字，他不知道于侑乐为什么要标注，只猜想可能清单不止一份，甚至可能有一份给元致然的。这么想着他还是多少来气，“哎，我问你，我是不是你进度最快的朋友啊？”　　窗口的人明显一顿，没说话。　　看不见他的表情，穆炎出声，“侑侑。”　　每每听见他这样叫自己，于侑乐总是悸动。抬起脸，之后，他便看见了他终生印在心底的一幕。　　音乐家探身在窗边，朦胧月光在窗户周围映下光怪陆离的影子。他依旧保留属于少年的热忱，但鲜少流露。此刻他好看的唇微微扬着，双目中却有分明有忧愁。那忧愁或许来自许多，但即将呼之欲出的，却是面对面的思念，及渴望。　　恍惚间，于侑乐似乎看到寄生在体内的噪音蹦跳出来，它们在空中松开互相拉着的手，变成单个音符，在月光下转了一圈儿换上银色外衣和礼帽，小心翼翼地凑到音乐家身边跳起踢踏舞。　　微凉的风中有橘子的甜涩气味，不自觉的，于侑乐施力抓破了手中的橘子皮。　　因这一个眼神，他终于找到答案，穆炎还真是喜欢他的。


第38章 并无其它
　　换排之后，元旌浩和于侑乐完全没了交集。　　起初于侑乐也想过缓和一下这种状态，却又实在不知该怎么沟通，换言之，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拒绝了元旌浩，那人家选择做回陌生人也无可厚非。于是他也不再纠结，只为失去学校唯一的朋友而惋惜。　　晚上放学，他出了校门，不见穆炎，却碰上了意料之外的人。　　郑胜军戴着帽子包着围巾，严实得只剩一双眼睛，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叫住了他。　　于侑乐一时没认出来，辨认出后诧异问道，“舅舅……你怎么来了？”　　男人将围巾拉下来一些，“经过学校附近，就来看看你……”说话间他眼睛四下看了看，“最近学习还累吗，对了……嗯，这么晚该饿了吧，走，我们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　　随后两人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郑胜军进门便找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照着墙上的菜单点了两碗面。　　“侑乐……你换号码了是吧。”男人脱掉帽子和围巾，局促地搓着手，冲于侑乐挤出些笑，“怎么没跟我说一声啊……”　　于侑乐号码换了已经快四个月，显然这期间舅舅也没想过联系自己。因一些不愉快的经过，他怕将新号码发给他都会是一种打扰，所以才没说。　　看于侑乐沉默，郑胜军找话说，“最近怎么样，学校学习还好吧？”　　于侑乐点点头，默默看着男人。因为长时间戴着帽子，他头发塌在头皮上，双目满是红血丝，虽强打精神，却也难掩疲惫。且时不时打量周遭，看着很焦躁不安。　　“……舅舅，最近工作很辛苦吗，家里都好吗？”　　听他这么问男人一怔，后干咳几声，含糊地应，“是，是啊，年底了吗……”间隙服务员端了面上来，缥缈的热气飘在他们之间，他给于侑乐递上筷子，催促道，“吃，先吃。”　　于侑乐依言低头吃面，吃了几口抬头，发现郑胜军并没动筷子，他直觉男人是有什么难以启齿，便先开口，“出什么事儿了吗。”　　“侑乐，你……动了奶奶留给你的钱是吗。”　　于侑乐意外他会知道，愣了愣答道，“这里消费太高，生活费不够交房租，我就……”　　因为花销项目比他想象的多，他的生活卡早就告罄，所以提前动用了那笔学费。之前他一直没意识那张卡的信息不全，去银行取钱才发现，这才把信息全改成自己的。　　“还剩多少？”　　男人口气焦急，于侑乐还是如实回答。　　“只用了几千……怎、怎么了吗？”　　郑胜军交握的手不自觉缩到桌下，眼睛也不看他，磕巴着说，“侑乐，你妹妹……她病了，要做个小手术，但我们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　　于侑乐倒吸一口气，“严重吗？”　　郑胜军的大女儿十一岁，碍于舅妈对他的态度，小女孩待他也是有样学样。但不管怎样，她对他来说是亲人。　　“小手术，大概率不会失败，就是手术费……我和你舅妈每月工资光交房贷车贷就差不多见底儿了，何况家里现在还有个吃奶的孩子……能借的我们都借过了，家里老人也拿不出更多……”　　郑胜军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于侑乐思忖过后道，“下半年我就要上大学了，我留下第一年的学费行吗。”　　“不用那么久！上学前这钱我一定能还你……侑乐你放心，就算不能一次性还清，到了时间，就是砸锅卖铁我也保证你能交得上学费。”　　隔着面汤的热气，于侑乐掏出手机，只给自己留了几千块，剩下的全转给了郑胜军。　　看着他转完账，郑胜军突然抓着围巾帽子起身，起身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突兀。张了张嘴，扣上帽子，干涩道，“……过几天，过年回家里过吧，也算吃团圆饭。”　　看着他仓皇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于侑乐默默自己吃完了面，骑车回家。骑进小区进了楼栋，没爬到五楼就听到有脚步声自上而下。　　他今天比平时晚回来半个小时，穆炎在窗口看见人回来便下去五楼等着，“干吗去了这么晚回来。”　　于侑乐闷声回，“……堵车。”　　“你怎么不说限行呢，限黑色自行车。”人开了门穆炎跟着进去，一眼就瞧出来小孩儿情绪不高，“怎么了，耷拉个小脑袋。”　　于侑乐只是摇头。　　穆炎看出他是真的没精神，只以为是累了，聊了几句嘱咐人早点儿休息，就回自己家了。　　几天后，有外班的人来教室找于侑乐，说老师叫他去办公室一趟。时间正值日光最好的时候，明亮的教师办公室里，靠墙边儿，却坐着一个瑟缩的身影。　　张老师见了于侑乐，先迎上来，关切道，“于侑乐，你家里人来找你，说是家里出了些事情一定要告诉你，你不要太激动……”她话没说完先被郑胜军打断，看着他慌慌张张地把人拉出了办公室。　　于侑乐被大力拉扯着，直到楼梯角落才停下。几日不见，郑胜军比之上次看着更憔悴消瘦，枯槁的面颊凹陷，双眼浑浊爬满血丝，像受到了极大的摧残，神色都有了些古怪。　　“……舅舅？”　　郑胜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开口也神经质地压低了声音，表情动作却很夸张，“侑乐，手术出事故了，我还需要钱，你妹妹一直喊疼，钱……还需要钱，弟弟也没有奶粉喝……明天之前，一定要弄到钱……”　　于侑乐意识到他精神状态很不对，迟疑道，“你不是说，手术不会失败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你一定要救救你妹妹啊，救救她，她很疼……一直哭……侑乐，帮帮我……”　　看着他明显于情绪不符的夸张表情，于侑乐默默后退一些，“我的钱已经都给你了。”　　谁知，他这微小的动作却刺激到郑胜军，他猛地抓住于侑乐的小臂，强迫他和自己靠在墙边，“你的朋友，你的那个朋友，你知道他是谁吗……永拓集团的大少爷，他们那种有钱人随手拿出个百八十万连眼都不眨，你开口，他会借你的……帮帮我，求你帮帮我侑乐！你得帮我啊！”　　因他提起穆炎，于侑乐的思绪有一瞬间飘远，实话实说，他对穆炎的背景一无所知。诧异过后他快速冷静下来，果断出声，“不行……”　　先不说穆炎有没有钱，就算他有，也没有义务帮郑胜军，他可以把剩下的几千块也给男人，但绝不能牵扯到穆炎。　　郑胜军几乎压在他身上，“行的！没有不行……他有很多钱！他也一定会借你，他之前就往你的卡上转过钱，也没想过让你还，这些对他来都是小钱……你和他说是借，他肯定会给你的！”　　于侑乐心头一怔，“转什么钱……”　　蓦地松开他，郑胜军双手举在胸前，双目左右来回地转，神色已经失常，“你要体谅我呀，我要养家要还贷款，我需要钱，我也不想的，我是准备还你的……是他先把钱补上，让我不要再提起……你要体谅我呀……是我把你安排进学校的，你知道在这儿想加塞有多难吗，是我收留了你，是我啊……”　　“是……奶奶留给我的钱吗。”于侑乐努力让自己说出完整的话，声音却抖得厉害。　　郑胜军佝偻起身子，伸着脖子点点头。　　一瞬间，于侑乐只觉血气上涌，太阳穴上更仿佛有什么在用力敲打。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眼中的不解渐渐变为悲愤，后转身便走。　　见他要走郑胜军慌了神儿，立刻扑地抱住他的腿，嘶哑哀嚎，“侑乐！侑乐……你帮帮我，救救我，救救我吧，我会死的，救救我！”　　因他嘶声力竭，办公室的老师纷纷探身出来，张老师第一个跑过来，护着于侑乐分开了两人。　　当下于侑乐脑内一片空白，熟悉的窒息感让他恐惧，胸腔内躁动的噪音撞得他生疼，仿佛正磨着刀斧想将他剖开。无措，混乱和悲凉几乎使他站立不稳。　　他现在才想明白，或许一开始，郑胜军会收留他，就是因为他还有几万块钱的价值。　　并无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