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安排在休息室的顾夫人忽然从楼道那边踉跄着奔来,盛闻景略微后退半步,没待顾夫人跑至病房,随处可见的保安便已将她团团围住,戴着墨镜的壮汉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拒绝道:“顾夫人,您的情绪现在很不稳定,还是请您回休息室休息,等二少清醒后再探望。”
养尊处优的妇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根本撼动不了这些以武力为生的保镖。顾夫人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能向前一步,她双手因用力而发白,她竭力朝着盛闻景的方向喊:“盛闻景!是你害死我的儿子,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盛闻景喉头滚动,忽然想到自己被顾时洸划伤侧脸时,顾夫人对待自己的的态度。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人性居然能如此冷漠。
即使这个优雅的女人赠送自己郁金香,即使她邀请自己参与每一场下午茶,这都改变不了她那份与生俱来的自私。
自己的孩子伤害了别人家的孩子,正常家庭首先应该做的便是道歉,而盛闻景当时只是想拥有一个道歉而已。
“肾上腺素!再次注射肾上腺素!”
医生大喊。
“……顾夫人。”盛闻景淡道:“我早在你儿子毁了我的前途的时候,就已经不得好死了。”
“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盛闻景抬脚走到距离顾夫人只剩一米的距离时停下:“被精神疾病折磨,想跳楼自杀,就像你现在这样崩溃,是不是想放一把火烧了整个世界?”
顾时洸是顾夫人最在意的孩子,那么顾堂呢?
“你将顾堂当成物件使用,让他帮顾时洸摆平所有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顾堂其实也是你的孩子。”
“你让他面对双手被夹断的我,整个顾氏出面只是从我这里拿走了一份预备造假的比赛曲目。”
顾氏在面对拥有钢琴创作能力的盛闻景,只有顾堂只是在面对被称作盛闻景的那个人。
女人姣好的面容在盛闻景眼前轻晃,这张脸逐渐与当年那张年轻的女人的脸重合在一起。盛闻景被韩左带去顾家的时候,恐怕没能想到,他居然会和这家人缠缠绵绵大半辈子。
他微微偏头,示意保安们松手。
壮汉先是看了眼远处的汤驰逸,争得汤驰逸同意后,他才略微松了松禁锢,好让盛闻景离顾夫人更近。
盛闻景微微叹息,提议道:“顾夫人,带着你名下的财产和顾时洸继续生活,顾堂还是能给你们一条活路的。”
“毕竟你们还是亲生母子,顾时洸还是顾堂的弟弟,至于顾弈,大碍是没法从牢里出来了。”
清泪从顾夫人眼角滑落,她慌忙抓住盛闻景的手,“你让我看看时洸,让我看看时洸好不好。”
“顾堂既然让我来这,就是不阻止我探望时洸的意思对不对!”
盛闻景知道,现在的顾夫人大概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即便如此,也不可否认她是个顶好的母亲。
仅仅只对于顾时洸而言。
顾堂结束董事会,已经是凌晨三点,钟琦将新煮好的咖啡送进办公室,顾堂随意翻阅了下董事会投票后的意见夹,钟琦说:“顾总,二少醒了。”
“嗯。”顾堂翻阅文件的手顿了顿,而后淡道:“接下来还有几场发布会?”
“我们真的要在这个时候发布最新研制的抑制剂吗?”钟琦犹豫片刻,“顾总,很多人都觉得……”
顾堂:“觉得公司要倒闭了?”
钟琦干笑几声。
新型抑制剂是顾氏研发了五年的产品,倘若再度推迟,恐怕亏损的钱便不止现在财报中显示的这么一点。
再说,顾堂手指碰了碰咖啡杯,道:“这是顾弈的心血,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父亲,这一点不能改变,但新产品牵扯着公司所有研发部的温饱问题,我们必须收好这个尾。”
他说:“叫秘书办的人都来开会,是时候将顾氏所有业务都抛给董事会了。”
顾时洸被抢救回后,盛闻景便离开医院,将顾夫人交给汤驰逸处理。
汤驰逸也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奈何盛闻景只带着助理孑然一身,明显没他与顾氏牵扯多。
盛闻景离开前,抱臂嘲笑道:“毕竟是未婚夫,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汤驰逸:“……”
有关于顾氏,有关于蕊金杯,有关于盛闻景与顾家的所有恩怨,一夜之间被媒体重新翻上台面,由于顾氏无暇顾及当年那些亲历盛闻景事故的员工,还真被某些媒体找到了几个。
那些人事无巨细的复述被搬上头版头条,大街小巷都在讨论着盛闻景复杂的个人经历。
就连大洋彼岸,盛闻景跟着同事出门吃饭时,也会感受到某种陌生的注视。
周果打电话询问盛闻景,盛闻景觉得周果似乎比自己还要冷静。
周果说:“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居然还能翻案。这次回家后,推掉工作在家住几天,你该有个安静的环境休息。”
“我看到顾时洸被截肢,有那么几分钟,居然会觉得他也很可怜。”盛闻景轻声,他站在无人打扰的天台说。
蕊金杯有进校园的活动,盛闻景已经很久没有充分感受到这种蓬勃的朝气了。
他们争相展现着自己的演奏水平,像雨后彩虹般明媚鲜艳。
远处的篮球场似乎有什么比赛,国外有很正式的啦啦队,女孩们踏着欢快的舞步,裙摆飞扬青春恣意。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周果沉默片刻,道:“这是好事,即使面对仇人也拥有怜悯,虽然不值得提倡,但看到你这样我也放心了。”
“小景,我和你妈妈,以及你爸爸都希望你成为一个不以仇恨或是嫉妒生活的人。”
“尽管你从未在我们这里提出过任何疑惑,我们一度担心你钻牛角尖……还好,你自己做得很好。”
“或许你说得对,学金融或者学医能够让我获得平静的生活。”盛闻景深吸口气,缓缓吐出来,说:“但这样我就没办法再为自己讨回公道。”
盛闻景始终相信一句话,现在的境况或许是千百种选择中最好的一条路。
命运冥冥之中会为人类指引最适合他的道路,而盛闻景从被父亲带进少年起,手指触碰黑白琴键开始,他便注定一辈子与音乐打交道。
……
午夜,盛闻景工作室公布了盛闻景最新创作的纯音乐单曲。
并开放工作室提问箱。
二十四小时内,工作室收到了不少粉丝的加油打气,但也有不同的声音,其中有名自称是心理学博士的粉丝发表长文并@工作室,声称——
我对盛闻景的心理健康抱有极其悲观的态度。
请问工作室有真正关注到老板的心理状态吗?虽然知道盛闻景工作室是个氛围很好,业务能力极强的公司,但无论如何,盛闻景也是整个工作室的主心骨。虽说入职留音时代后,工作重心有所改变。但我认为,既然你们是跟着盛闻景一起打拼的同事,应该比粉丝更先察觉盛闻景先生的心理健康问题。
粉丝说:我大学主修的是音乐教育,研究生转至心理学方面,为了证明我的身份并非造假,文章末端我会添加发表的学术论文的链接。
这篇文章很快被粉底顶上热门,工作室监视舆论的同事很快将这篇博文转给吕纯。
“从音乐中听不到他对生的希望,即使整首歌都呈现出一种憧憬未来的生机勃勃的旋律。或许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这是他内心潜在的危险,作为关心盛闻景的你们,难道真的不需要确定盛闻景是否有轻生的念头吗?”
吕纯觉得不对劲,立即拨通钟琦的电话,他小心翼翼地避开盛闻景,盛闻景正在餐厅哼着歌烤蛋糕。
他和顾堂约好,等顾堂回家一起吃。
关好阳台的推拉门,吕纯紧张道:“东西我发你邮箱了,一定要打开给顾总看。”
“心理学我也不懂,但既然有人这么分析,一定不是空穴来风。”钟琦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带着电脑快步跑去总裁办公室。
傍晚。
顾堂下班回公寓前,顺带去华人街带了份水煮鱼。
公寓内弥漫着甜蜜的奶油香气,盛闻景正坐在餐桌前切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曲奇胚。
“没去医院?”盛闻景捎了眼挂钟内显示的时间,顾堂至少早回两小时。
顾堂将水煮鱼带去厨房,盛闻景跟在他身后闻到味了,眼前一亮,惊喜道:“是辣的东西!”
“水煮鱼!”盛闻景又说:“你能吃辣吗?”
“网络中对于你的新曲的评价,你都看了多少?”顾堂洗了洗手,将冰箱里剩余的蔬菜拿出来。
水煮鱼里蔬菜太少,还得再往里加点。他和盛闻景都不是能吃肉的人,待会将鱼拿出来半条分给吕纯他们。
盛闻景纳闷道:“评价?”
“你从不看评价吗?”顾堂拍掉盛闻景偷偷摸摸拿着筷子伸进盆里的手,道:“待会再吃,问你的是正经话题。”
“没有。”盛闻景耸肩,将筷子丢在案板上,道:“工作室每个月都会放一首原创纯音乐,以前我没时间,都是手底下那些小作曲家练手用。这几天和那些搞音乐的前辈们聊得多,灵感来了止都止不住。”
“所以你公开的是这几天才做好的纯音乐吗?”
“怎么?”顾堂这话问得太奇怪,盛闻景疑惑道。
面对盛闻景这种自我认知清晰的病人,恐怕开门见山才是正确选择,顾堂没打算瞒盛闻景,毕竟网络中的东西一旦发酵,就算盛闻景远离网络,身边的人也会将消息带给他。
顾堂:“有人说听了你的纯音乐感到很悲伤,甚至觉得你有轻生的欲望,很强烈。”
盛闻景眨眨眼,忽然低头笑起来:“是吗?”
“我以为只要藏得够好,就不会有看出来。”
顾堂手底的动作微顿,旋即感受到后背贴上来的温暖,盛闻景将下巴放在顾堂肩头,笑笑:“有时候觉得自己如果不努力,就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现在我觉得很好。”
“但很多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尽管已经在作曲中反复斟酌,没想到居然还是有人能发现。”
盛闻景轻声说:“我能怎么办,顾堂,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也想痊愈,想作为一个健康人活着,但我很害怕自己会一辈子陪着这个病直至死亡。”
顾堂放下蔬菜,擦了擦手,回身拥抱盛闻景。
盛闻景很瘦,明明他们身量相当,还是给顾堂一种松手便会使盛闻景随风流逝的患得患失感。
即使顾时洸与顾弈按照盛闻景所希望的那样,得到法律的制裁,一辈子都活在被唾骂中,也无法使盛闻景完全恢复健康。
顾堂胸膛似被千钧压顶般难以呼吸,他左手不自觉地发颤,想要触碰盛闻景的脸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将掌心落在他的侧脸。
但盛闻景选择了主动靠近,他用侧脸蹭了蹭顾堂的掌心,淡笑道:“或许这就是上天对我骄傲的惩罚,我翻阅了很多资料,询问过许多病友,他们说这种病只能等待。”
等待某天自己被命运眷顾。
“所以你要做的,只有永远陪着我。”
盛闻景说。
其实盛闻景有感觉到,自己的病是有在逐渐好转的。
即使轻生欲望强烈,但也是在理智控制的范围内。每次站在窗台前,他眼前都会浮现父亲母亲的身影,逐渐变成周果和盛年,现在还多了顾堂,以及吕纯钟琦他们。
苏黎白很聒噪,但也足够细心。在与他合作的过程中,盛闻景能够感受到他有在悄悄主动照顾自己。
“治疗的时间很漫长,但我想,一定会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短。”顾堂与盛闻景接吻,他亲吻盛闻景的眼睛,眉心,鼻尖。
他说:“小景,我很高兴你能坦白地告诉我。”
在抵达公寓前,顾堂脑内幻想排练过许多场景,有坏的,有好的。
他担心盛闻景会向他隐瞒,然而盛闻景却比他想象中的更坚强。
盛闻景说:“顾堂,我们要一直向前走。”
向前走,永远向前走。
永远不要回头。
第113章
翌日,盛闻景向组委会那边请了半天假,由顾堂陪着去专业治疗精神疾病的医院就诊。
顾堂信不过盛闻景的主治医,觉得治了这么多年也治不好盛闻景,话里话外抨击人家是庸医。
盛闻景哭笑不得,医生又不是万能的,再说他是心理与精神的问题,并非寻常生病,即使医生对症下药,也仅仅只能缓解,克制他病情的发展。
医生最怕盛闻景这种病人,对自己的情况一清二楚,甚至是最配合医生治疗的群体,但他们的病情往往比普通患者发病更频繁。
按照盛闻景的话来说,文艺工作者原本便比普通人更敏感,因为能够清晰地感受整个世界,体会有关于人类的细腻感情,对于他们来说本身就是难得的天赋。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痛苦与幸福相伴裹挟。
“这是没办法的事。”盛闻景坐在大厅,等待顾堂取药时发消息给乔莘。
他说:“顾堂不放心,非得让我重新进行测评,但你知道的,有时我也不想放弃这份不大美妙的精神病。”
乔莘在大洋彼岸敲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他正在打游戏,游戏间隙抽空回复盛闻景。
演员难得有空闲时间休息,乔莘最近又接了个游戏的代言,一时间打游戏上头,将近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了,只为打一场团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