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是跟了周果很多年的博士生,从本科便在周果手底下历练,是周果的开山大弟子。
博士生想笑又不敢,只能耸着肩绷着嘴唇强忍笑意。
盛闻景很清楚周果的性格,周医生生起气起来,排山倒海如洪水猛兽,再凶残的人在她面前,也只能低着头挨骂。
盛闻景原本打算等手头工作完全结束,休假时带顾堂回家,正式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家人。
他和顾堂不清不楚许多年,大约是个人行事风格太自在,以至于遗忘家庭带给彼此的压迫。
顾氏不管顾堂的私生活,但盛闻景不可能不在乎周果的想法。
他用全部力气重新接纳感情,但无法考虑周果是否愿意他继续重新跳进曾将他摔得遍体鳞伤的坑。
好在周果的情绪似乎比他想象中的稳定,盛闻景抹了把不存在汗,低头从手机中找到顾堂的手机号码。
手指停在号码之上,盛闻景望着那串陌生又熟悉的号码,意识到自己似乎又逐渐变得健忘起来
这也是服用抑制精神疾病药物的副作用的一种,医生说,服用药物与患病,都有可能让他记忆力下降,这是很正常的身体反应,只要不影响正常生活,控制在范围内,痊愈后便能恢复
顾堂其实是想当面将他已经与周果见面的消息告诉盛闻景,外国人总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表现出固执的仪式感。
因此,结束工作后,顾堂立即预定盛闻景所在城市的机票。
男人风尘仆仆站在盛闻景下榻的酒店客房外,盛闻景浑身湿漉漉地擦着头发,带着潮气,推门差异地问:“你怎么——”
顾堂戴着黑色鸭舌帽,摘掉墨镜,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他微微敞开怀抱,盛闻景抬脚走了半步,顾堂也向前,赶在盛闻景拥抱他时亲吻他。
盛闻景的嘴唇很软,顾堂吃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软糖味。
“天气干燥,组委会给的成员福利。”
盛闻景从睡衣口袋拿出透明塑料包装的润唇膏,瞳孔倒映着顾堂的影子,说:“还有一些面膜护肤品。”
他觉得顾堂的状态很奇怪,于是侧脸闻了闻顾堂后颈,确定并非易感期后,让出一条进屋的道,说:“先洗澡,我点了晚餐,待会一起吃点。”
顾堂对食物的挑拣近乎苛刻,所以不太食用外卖之类的快餐。
但他今天太饿了,从浴室出来后,迅速吃掉了盛闻景放在小茶几上的五块榛仁巧克力。
盛闻景好笑地挨着他盘腿坐在床边,手里拿着电视机遥控,随便换了个纪录片节目,说:“怎么……失业了吗?”
他能想到的只有顾堂结束顾氏全部工作,才会这么突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事实上顾氏的工作得持续到明年第三季度。”顾堂遗憾道。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安静,不含任何心思地望着盛闻景了。
他见过的盛闻景的各种装扮,各种态度,各种情绪。
唯有此时,他觉得他好像又回到了初见的原点。
盛闻景的眼睛里有光。
他忽然说:“盛闻景。”
“嗯……嗯?”
盛闻景迅速意识到顾堂叫了自己大名,就像是家长教训小孩才会叫大名般,他紧张片刻,说:“什么?”
“周医生说,我们可以一起回去过年。”
“过年?”
“嗯。”
盛闻景愣了愣,意识到顾堂是在主动提起与周果见面的事,好笑道:“还有别的要交待的吗?”
“没了。”
顾堂答。
其实盛闻景年节不一定得空,就连周果也是。医生年夜经常接急诊,在盛闻景的记忆里,周果很少出现在年夜饭桌上,经常是半夜守岁迎新时出现,她匆匆将红包分给小辈们便回房休息了。
“十岁前,我经常在寒假的时候,陪祖母去L国的农场度假。”
“门前就是一片很大的草场,她带着我在草场中踢球,把院子里的花草换成了蔬菜。”
“在整理个人资产时,我发现这片农场早在祖母去世前便已转至我的名下。”
“小景,我想带你去那里生活。”
“那里的生活节奏很慢,听说和自然多接触,病情也会有所缓解。”
盛闻景沉默,半晌,笑着摇头:“如果我没有工作的话。”
留音时代不会给他休息的时间,只会永远推着他向前奔跑。
顾堂的提议是很好,但不现实。
至少在现在的盛闻景看来,他没办法脱身。
他们都是被枷锁控制的人,倘若真有脱困的办法,他一定毫不犹豫地离开,前往那片再也没有俗世烦扰的伊甸园。
睡前,盛闻景与顾堂平躺在床上,没拉窗帘,窗外的霓虹顺着透明的落地窗落进房间最深处。
喧嚣与浮华伴随着暮色褪去,最纯粹的感情暴露于黑暗中。
盛闻景闭眼,不知道顾堂有没有休息,但他还是轻声:“那么年后我们一起去l国,去你小时候生活的庄园。”
很快,他的手被温暖覆盖,倦意浓烈地向盛闻景袭来,盛闻景埋在顾堂怀中陷入沉睡。
蕊金杯总决赛当日,盛闻景在会场意外见到了陪同乐相宜前来的沈望。
沈望今日穿着休闲风衣,戴着没有镜片的框架眼镜,怀中是乐相宜的背包。乐相宜正站在他视线可及的地方,面对同赛道选手侃侃而谈。
“相宜说她很紧张。”沈望笑道:“这是她第一次告诉我,自己对比赛没什么信心。”
赛前准备工作很多,即使盛闻景不是总决赛评委,也会有很多流程需要交接,他正欲说什么,远处向他跑来的后勤人员冲他挥手,大声道:“盛老师!评审那边需要你过去看看!”
尾声
短暂与沈望告别,盛闻景和他约好赛后再聚。后勤匆匆带着他前往后台,通过层层安保,盛闻景回到总决赛舞台。
场馆是半年前便定好的,半月前场馆施工改建材料才彻底到位,螺旋水晶灯于昨日正式安装。
奈何工人带错了器材,水晶灯只安了框架,灯泡却没装好。紧赶慢赶,终于在开赛两小时前结束收尾工作。
这属于场馆的失误,为此,场馆向组委会提出了补救措施,但价值不足以被组委会重视,蕊金杯方决定终止长达三年的合作。
盛闻景当年并未参加最后的总决赛,他站在台下,望着台上程亮的钢琴,双手插兜偏头回忆了会,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遗忘了当年参赛时的细节。
在组委会的工作中,盛闻景也见到了那届蕊金杯的获得者。
这是蕊金杯的惯例,邀请历届金奖冠军观礼。
冠军已是青年演奏家中站在金字塔巅峰的人物,盛闻景经常在业内杂志中看到有关他的访谈。
看着他人的命运,盛闻景似乎能体会到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倘若他按照钢琴演奏者的路走下去,是否……不,他不该再被这种不可能实现的思维打扰。
那人很傲慢,盛闻景与他握手时四目相对,立即感受到了对方的敌意。
好在他们语言不通,盛闻景也并未停留。
盛闻景想,其实现在的生活也挺不错,至少不愁吃穿手头有余钱可供消遣。
倒是欧格嘀嘀咕咕,对盛闻景说别理他,我们也不大喜欢他。
钢琴圈与盛闻景所在的娱乐圈相同,都是分派系才能活下去的地方。
那些讨厌盛闻景的人,大多是家族传承钢琴演奏的复古派,他们看不起游离在圈内圈外的盛闻景,这很正常。
……
以盛闻景的资历无法坐在前列,他和其他评审坐在主评审团身后第三排。
场馆开启检票,媒体先入场,而后是海内外观众。
总决赛没有直播,这是蕊金杯的惯例。选手们按照彩排的顺序逐个上台表演,盛闻景轻声询问欧格:“今年高等音乐学院的名额已经下来了吗?”
欧格:“这届参赛者参差不齐,前十强的水平也天差地别,很多学院还在观望。你知道的,很多好苗子会被挖走做明星,留给我们的天才不多。”
这话倒让盛闻景有点无从回答,留音时代也从此次比赛中锁定了签约的人选,目前正在接洽中,那些选手们表达了愿意加入的倾向,合同正在顺利推进流程中。
成为商人后,盛闻景的心态有所转变。公司不是他那个小工作室,上下几百号的员工,唯有不停将“机油”,也就是新鲜艺人灌注入庞大的造星工厂,才能保证留音时代的良性运转。
天才们的演出很精彩,奈何盛闻景工作在身,中途临时起身带着电脑去休息室开会。作为留音时代的ceo,组委会有为他准备单独的休息间。盛闻景通常愿意同大家一起活动,不想自己因为所属公司的问题变得特殊。
工作内容就年末艺人红毯邀约,以及开年杂志资源,跨年晚会行程进行讨论。
留音时代的音乐部占艺人比例中的百分之八十,以至于每到节假日晚会时分,公司总是忙得鸡飞狗跳,经常需要通宵加班出案子。
今年扩招的经纪人团队,都是从海内外运作成熟的娱乐公司中挖来的老手。
会议末了,隔着屏幕,所有人等待盛闻景做最终总结。
休息室不怎么隔音,外头工作人员的脚步及匆忙的喊声,顺着门缝渗进明亮的房间。
盛闻景说:“年末大家辛苦一点,开春会组织所有人海外旅行,奖金翻倍。”
众人凝重疲惫的深色略有缓解,盛闻景给他们低声交谈的时间。
很快,有人举手:“盛总,是蒋总出山接手决策吗?”
“我会在十一月底正式休假。”盛闻景顿了顿,“只是不经常来公司,有什么决议,仍旧可以通过吕秘书转交。”
吕纯坐在电脑后,诧异地对盛闻景做了个“什么”的口型。
“这是我很早之前就做好的决定,现在才通知大家,抱歉。”
盛闻景每隔三天都会进行一次心理自测,他谨慎地为自己安排行程,确保维持病情不再发展的同时不耽误工作。
但顾堂与周果的见面打乱了他的计划,当顾堂提及带他去庄园时,他难得感受到了隐藏在心中那份久违的期待。
如果不去一定会后悔。
他的潜意识告诉自己。
“我知道这样很不好。”盛闻景遗憾地笑笑,视频会议结束后,他合上文件夹,听到吕纯说。
“其实我们很担心你强撑着精神工作,因为你总是表现得像个不需要休息的超人。”
吕纯将电脑收回背包,确保文件夹内文件完整后,说:“老板,一切交给我们。”
他说的是我们,不是我。
大概由于蕊金杯只是盛闻景额外的工作,离开参赛者的角度,他对冠军是谁没什么期待,更未曾推测过究竟是谁能摘得桂冠。
“冠军一定是我的。”
比赛结束选手与评委同台拍照留念时,乐相宜捧着奖杯,脸颊红扑扑的,她将奖杯放在盛闻景眼前晃了晃。现场主持人念稿的声音太大,她只好凑在盛闻景耳边喊,盛闻景也配合着弯腰。
“冠军!是我的!”
是,你是冠军。
说罢,乐相宜将奖杯塞给盛闻景。
盛闻景眼底含着笑,他曾在许多人面前骄傲地捧起奖杯,也想捧起镶嵌着花蕊的蕊金杯,然而那份骄傲伴随着他职业生涯的消弭而戛然而止,他以为自己再次面对这样的诱惑会悸动,心底隐匿着的悲凉会重新覆盖他。
但乐相宜真的很耀眼,让他突然发觉,他并未离自己的音乐太远。
甚至是超额完成了梦想。
苏黎白仍保留着那场音乐节的录像带,盛闻景抽空看了眼,那时青涩的自己站在舞台上,毫无保留地挥洒着汗水,好像永远不知疲倦。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能够带给别人力量,而苏黎白却郑重地对他说:盛闻景,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所以没有回归,没有怀念,没有所谓的再见。
蕊金杯冰凉,但逐渐染上他和乐相宜的体温。
人声鼎沸中,万众瞩目中,璀璨的灯光晃得盛闻景眼前像是绽开烟花般绚烂。
当他想要将奖杯还给乐相宜时,远处骤然爆发出一阵惊悚的尖叫,随后舞台骤然漆黑,盛闻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朝着台下观众视线聚集的地方望去。
“砰——”
早晨安装的水晶灯灯管骤然炸裂,半边水晶流苏摇摇欲坠。
中年评审嘶吼道:“快跑!”
一年后。
身着黑色羽绒服,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男人站在异国路边,仔细地注视着街头手工艺制作者制作山雀木雕。他双手捧着热美式,是他最喜欢的浅烘红茶风味。
木头块在头发花白的老人手中,只一把冰冷锋利
的刻刀,便能将其塑造成各种栩栩如生的动物。
l国有很多这种以手工谋生的老人,领着救济金,用已经与时代脱节的技艺谋生。
“这些,我全都要了。”
盛闻景蜷起手指,轻轻朝着空气哈了口热气,随后用磕磕绊绊的l国语言说。
他并不常出门,经常成为他翻译的管家先生正在处理庄园的琐事。
似乎是有人想往庄园深处藏尸以逃避法律制裁,没成想警方竟然一路追查,他们冲进紫藤庄园时,盛闻景正躺在秋千中逗狗。
老人疑惑地抬头,似乎是没听懂盛闻景的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