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玩笑道:“你把他也打得够呛,现在人还在医院接受治疗。”
“是他先欺负我。”
“可你也该自己留条后路。”顾堂摇头道,“再有实力,也架不住对方后台强硬。”
不能动用顾家的关系,这会让他和盛闻景有私交的事情,暴露在整个顾家,尤其是顾时洸。
赔钱和解,这已经是顾堂目前所能争取的最大限度。
科幻片爆炸特效多,当主角们嘶吼着举起武器冲进战场,音效达到极致。
顾堂忽然听到从盛闻景那,发出了什么声音。
他抿唇,看着盛闻景不断颤动的肩膀,沉默地将音量调至最高。
不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被子很慢地伸出来,细长手指轻轻捏住顾堂的睡衣。
这只手的主人,看起来很小心翼翼,虽然用力,但并未让顾堂感受到力道。他所有的力气都放在衣角,收紧,松懈,再度收紧。
盛闻景觉得自己脑仁发涨,似乎又回到了在派出所的时候。
做笔录的那些警察,不断抛出疑问句,气氛一度压抑至他想呕吐。
他们在把他当犯人审讯,明明他才是受害的那个。
没有人会因为被强暴未遂而不产生恐惧,盛闻景再成熟,也是需要被家人保护的年纪。
可惜没人能保护他,他只能自己成为自己的铜墙铁壁。
生病是人体对于无法承受某种事物,而产生的自我保护。如果没有发烧,大概盛闻景也不会脆弱地想闷在枕头里哭。
他很少对着什么人表露情绪。
在母亲身边,他需要成为母亲的开心果。在盛年面前,他得变成无所不能的超人,为弟弟做榜样。
人生来就活得这么累,为何还要继续向前。
盛闻景收回手,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在电影放送结束后,对顾堂说:“我的自作曲,想听吗?”
没等顾堂说话,他又说:“不听也得听,反正我现在要打开播放器了。”
“如果……如果不想,你就捂住耳朵。”
两分四十八秒的自作曲,是盛闻景没有依靠任何人的帮助,甚至连韩左都不知道的成曲。
旋律偏向于日漫风格,开头有段悠扬低沉的大提琴独奏,是他专门请朋友的老师演奏的。
二十六秒时,大提琴声戛然而止,随后留有三秒空档,由电子鼓起头,引导钢琴曲从平静走向活跃。
副歌段的人声,是模仿动漫中的吟唱,自编语言,更契合整个曲子中蕴含的虚幻缥缈。
不到三分钟的曲子很快就能播放完毕,但带给顾堂的震撼却不止于此。
他虽知道盛闻景在钢琴方面的天赋,却并不了解,盛闻景连作曲都能如此强悍,已经超出很多专门学习编曲的音乐学院学生。
音乐中蓬勃的生命力,是最能打动人的东西。
“没人听过成曲,你是第一个。”盛闻景说。
顾堂:“这是谢礼吗?”
盛闻景闭眼,不再搭理顾堂。
完全痊愈那天,顾堂带着盛闻景去派出所接受和解。
警察还是那日盛闻景见过的,他笑着迎上来,对盛闻景说:“就等你了。”
对方倒是没有上次见时那么盛气凌人,大家坐在调解室内,顾堂带来的律师将调解书仔细看过后,盛闻景在最后一页签字。
参赛选手脸上淤青吓人,盛闻景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对不起,是我没控制好自己,希望你能原谅我。”参赛选手趁家长们边出门交谈时,突然小跑道盛闻景身边。
语气恳切,表情也十分真诚,只是搭配那一脸的伤,着实是不忍直视。
“没关系,我不会再追究你的责任了。”盛闻景冷道。
参赛选手听盛闻景亲口原谅,悬着的心彻底落地,他用讨好的笑对着盛闻景道:“那个裴书岑,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盛闻景觉得他莫名其妙。
对方突然松了口气,然后紧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往出走,突然,参赛选手叫住盛闻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洗手间洗手,他觉得派出所的桌椅挺脏的。
此事顾堂不便露面,出门前与盛闻景说好,他在车里等他,事情结束后,两个人一起去吃午饭。
指针指向十二,顾堂左等右等都没等到人,正欲下车时,看到律师满头大汗地从派出所内跑出来。
喊道:“大少,您去看看吧,盛同学又和对方打起来了!”
派出所大厅内乱作一团,盛闻景被警察拦腰抱着,他竭力向前冲,张牙舞爪,疯了似地冲参赛选手挥拳。
执勤回来的民警控制着犯人,腾不出手帮忙,一时不知是该进去,还是再等等。
尖叫嘶吼与皮肉相撞的声音交织,好几个成年人居然拦不住两个小孩。
“混蛋!你这个神经病!”
“同学!同学你冷静,先冷静!”警察竭力控制着盛闻景,但还是被他带着不断向前挪去。
“盛闻景!”顾堂飞快冲上去,猛地抓住盛闻景挥拳的手。
“打我?你继续啊,盛闻景,你越是生气,我就越高兴。”参赛选手露出与之前道歉时,截然不同的表情。
他眉飞色舞,“你打我一次,我多亲你一次,看看是你先受不了,还是我先被你送进去!”
如果能够预知未来,盛闻景一定不会选择与对方走进洗手间。
在参赛选手砰地将门踢住时,他就该反应过来,并立即从洗手间内跑出去。
“我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你了。”
那人捉住盛闻景的手,往自己嘴唇上按去。
“盛闻景,你说一个人的手,怎么能又漂亮,又弹得那么好听呢?”
黏腻的触感令盛闻景瞬间反胃,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冲对方脸上砸。
那天的信息素泄露,根本不是什么无差别攻击,就是冲着他来的!
但这里是派出所,他不能在警察眼皮子底下打人。
盛闻景将人狠狠推开,并向外跑去。
……
“其实盛同学他不想打人,但我们走出去的时候。”律师解释道,“对方冲盛同学做了个手势。”
申请调取监控,顾堂看到全程后,对律师冷道:“起诉吧。”
那是个极其下流,且侮辱人的强奸手势。
第16章
盛闻景没想到第二次的笔录,来得如此之快。他接过警察递给他的热水,笑着对警察道谢:“谢谢姐姐。”
女警察先是诧异,然后才说:“不、不客气。”
前几天出去执行外勤,回所里听说过钢琴比赛的案子,不过也没放在心上。第二性征的不可控性,导致每天都得接到好几起此类纠纷。
但在派出所骚扰受害者,这还是她上岗一年内头次遇到。
“不要紧张,我们一定会帮助你。”
盛闻景不再笑了,他双手放在杯壁,说:“我没有紧张。”
少年脖颈修长,在顶灯的照射下,呈现出特别的细腻与光泽。他略微低着头,把玩纸杯杯沿,看起来刚刚的事故,并未给他带来过激反应。
女警察觉得不对劲,但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好。
看个人资料,眼前的男孩只有十七岁。十七岁获奖无数的钢琴少年,是人群中最拔尖的那部分。
天才分两种,性格单纯,对世界的认知仍处于真善美的阶段。
另外一类,便是心智完全成熟,甚至比成年人还懂得人情世故。性格中带着某种天真般的残忍,看待感情与现实过分极端。
盛闻景属于后者吗?
但他真的很有礼貌,也很谦虚,不会给任何人造成麻烦。
笔录时,无论警方问出多么尖锐的问题,他都能微笑着回答。倒给他的水是为了让他镇定,而他却好像只是因为口渴,偶尔抿一点,也是为了更好地讲述下去。
送盛闻景离开时,女警察正欲对盛闻景说什么,盛闻景却忽然回头说:“他其实并没有对我做出什么实质性伤害,所以很难定罪,对不对。”
“这……”
“你们不说,我也明白。”盛闻景淡道,他扬起笑容挥手,“辛苦啦,警察姐姐,谢谢你陪着我。”
女警察诧异,“你怎么。”
“上次笔录没有人陪,我想,这次应该是你自己决定坐在我身边。”
盛闻景说罢,缓步走下台阶。
“等等!送你来的人还在里边,不等等他吗?”
“不了。”盛闻景脚步没停,很快消失在女警察的视线中。
或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他尚在痊愈的虚弱期,并没有那么多的体力支撑他发泄情绪。随之而来的只有疲倦,浓而重的,挥之不去的疲倦。
他站在附近公交车站等待,乘坐公交前往培训班。
琴房钥匙还在他这,今天周末,来学琴的人很多。他在教室书架翻找琴谱时,许多学生围在他身旁。
“恭喜你晋级!”
学生们祝贺道。
“你的视频也已经放出来了,官网浏览量第一!”另外一名女生说。
“谢谢。”盛闻景找到自己所需要的琴谱,费劲地从这群人包围的圈子里钻出来,快步走去琴房,趁他们还没追上来时,将门反锁。
他整个人背靠门板,耳朵贴在门缝边。
“他傲什么啊,连句话都不肯多说,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高个男生骂道。
“小声点,你要是能弹成他那样,你也能。”男生身边的女生小声劝道,两个人看起来应该是男女朋友关系。
“哎,凭什么不能说,没看到他那个嫌弃样吗?韩老师专给他辟出来的琴房,谁都不许用,就连裴师姐都得自个申请琴房时间。”
“爱弹弹,不弹滚。”
是裴书岑的声音。
裴书岑今天穿了红色漆皮小高跟,衬得整个人气势愈发凌厉,她冷道:“自己弹得不好,天天惹老师生气,你连人家脚后跟都够不上,今年高二是吧,我倒要看看你艺考怎么过。”
“裴书岑!你凭什么骂我!”高个男人怒道。
裴书岑气笑了,“怎么,我怎么骂你了,自己学不好,还要怪别人?有时间背后嘴人,还是先测测智商——”
“裴书岑。”
盛闻景打断裴书岑,他将门开了个缝,说:“进来。”
“切。”裴书岑冲着议论盛闻景的学生甩了下马尾。
比赛只有盛闻景一人晋级,裴书岑没能继续在会场演出,因此取消了参赛资格。
裴书岑随意翻了下琴谱,道:“我妈说也没什么不好,让我以后不要总往出跑,马上就要分化了,万一也。”
她顿了顿,“你怎么样?”
“上次叫来的那个人,是你家亲戚?”
盛闻景摇头,“朋友。”
他和顾堂算朋友吗?
“琴房里那些人,别理。我看他们都是闲得慌,自己没实力,就喜欢阴阳怪气别人。”
盛闻景失笑:“可我觉得是你更生气,裴书岑,想骂人的心情忍很久了吧。”
裴书岑没反驳,弹了几个音调,弯眸道:“真爽!我是指骂人!”
步入夏季,似乎再淡定的人,都要发火才能消耗暑热。盛闻景打开空调,站在空调口吹风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远离这种凉气,但当他还未有所动作时,另外一颗脑袋又凑了过来。
裴书岑陪盛闻景一道扒拉在空调边,她张着嘴巴,发出啊的声音。
“你害怕分化吗?”盛闻景问。
裴书岑咬唇,“当然怕。”
“可以问问理由吗?”
“我怕变成被信息素和欲望驱使的野兽。”裴书岑说,“更怕被成为野兽嘴里的食物。”
盛闻景不知该怎么回她,只能干巴巴地答:“别怕。”
他对裴书岑说的话,却更像是要表达给自己听。
即使他自信自己能够打过那个人,但当对方再次扑上来时,他发现自己居然无法挪动一步。
生理性的应激,令他躯体短暂出现僵硬化。
裴书岑陪盛闻景又待了会,将自己口袋里的奶糖全部留给他,“我走啦,练琴别太晚。”
虽知道裴书岑不是特地来找他,但盛闻景还是很感谢她陪自己。于他而言,裴书岑既是对手,也是亲密的好友,没有人能比她更明白盛闻景走到这一步,花费多少个日夜,错过多少能够与同龄人玩耍的机会。
他们是一类人,无法融入人群,在最需要热闹的年纪,成为最孤独的个体。
黑夜降临,带来清爽的晚风。
培训班所有教室的灯熄灭,负责管理的老师在与盛闻景打过招呼后,也很快离开办公室。
寂静中,琴声被无限放大。
盛闻景打开隔音门,让音乐声传得更远。
亚克力琴架中,全是拆开的糖纸。
“说好一起吃饭,怎么先走了?”
盛闻景的手指搭在黑白琴键中,稍一用力,音调便从他指缝中掉落。
“找到这费了不少力气吧。”
盛闻景对不知何时站在门前的顾堂说。
顾堂:“一通电话的事。”
当男人正欲走进琴房时,盛闻景却突然冲上来,左手推顾堂,右手关门。
砰!
紧接着是反锁的声音。
“开门。”顾堂掰了下把手。
盛闻景心跳得极快,手还在把手上放着,随着顾堂试图开门的动作而晃动。
他整个人贴在门边,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