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一见钟情?”
盛席扉的父亲轻笑了一下,像是笑自己年少轻狂,又像是笑岁月一去不复返,“是一见钟情。”看见自己儿子不可思议的眼神,他脸上挂起淡淡的微笑述说往事:“你妈年轻的时候漂亮,好多人想追她,都被她赶跑了。你妈看上我是大学生,又是事业单位,她之前没机会上大学,就想找有学历的。”
后面的事情不用再讲了,盛席扉都在他妈的唠叨和数落声中都知道了,后来大学文凭变得不值钱,而他爸不善逢迎,在事业单位里受排挤,级别和职称都升不上去,于是招致不满。那些曾经吸引徐东霞的优点,比如喜欢读书看报、养花养草,都成了不务正业,好脾气变成没出息,甚至连长相英俊都成了徒有其表、容易招人嫉妒。
有一件事盛席扉最不明白,“你一直觉得我妈脾气不好,为什么不说啊?为什么非得等到……才说?”
老父亲长长地喟叹了一声,“我老觉得,当初追你妈的人那么多,有一个还是大款,做买卖的,当时就已经开上汽车了……我就觉得,你妈当初要是没看上我,找个比我有本事的,比跟我过日子舒坦多了。而且她是急性子,我是慢性子,我就一直觉得让着她点儿也是应该,没准让一让,她脾气就能慢慢变好。”
结果却似乎是越来越遭。
盛席扉的父亲显然也想到这个,忽苍凉地哀叹了一声:“稀里糊涂的,两个人的多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盛席扉用菜刀把剁好的肉泥铲起来,又铺回去,重复这无意义的动作。父子俩从来没聊过这些话题。
“儿子,不管你以后找什么样的,千万得想好了,漂不漂亮、赚钱多不多,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的性格合不合适。一定得找投脾气的,能互相欣赏的。不是欣赏你长得帅、个子高、是名牌大学毕业这些,是真的欣赏你这个人,能有共同语言、互相理解。你看我跟你妈,我一开始也爱她长得漂亮、爱说话,她一开始也爱我长得精神、学历高,但实际后来过日子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我喜欢的东西她都烦,她平时唠叨的那些我也不爱听,这日子就越过越心烦,看对方也是越看越心烦。”
“我知道你妈一直催你赶紧找,你别听她的,终身大事不能凑合。一开始是小凑合,以后就是大凑合,凑合在一起容易,过后想修正比登天还难。你爸跟你妈就是犯了这种难以修正的错误,多半辈子都搭进去了。我就盼着你千万别像我这样。你们这一代比我们那代人聪明、懂得多,你就弄清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一定要找自己真心喜欢的,别跟你爸爸似的,到了老了、以为自己要死了才后悔,这就晚了。”
盛席扉眼底又辣又酸,问:“那年轻的时候怎么能知道老了以后会不会后悔?两个人总有合适的地方,也有不合适的地方,怎么能知道那些合适的地方以后一辈子都合适,不合适的地方最终能跨过去,而不是一直挡在前面。”
盛席扉的父亲被一下子问住了。
问问题的人也怔忡起来了,手里拿着刀,却斩不断心里的丝丝缕缕。无数心事像水草一样疯长,把心情的水平面都拱高了。
“爸,我觉得我已经找着想跟他过一辈子的人了。”
父亲带着脑溢血后遗症的五官喜悦地看过来。
下一句本来已经等在唇边,这时忽然战栗起来,缩回去,换成谎言:“工作上认识的……人家对我好像没那个意思。”说完又发现好像不完全是谎话。
他父亲不习惯刨根问底地追问,只高兴地说:“没事,慢慢来,你们年轻人就爱着急……先别着急想什么一辈子,就先相处着,多了解了解对方为人。”
盛席扉“嗯”了一声,闷头把肉馅收进容器里。这时他手机又响了,忙擦下手去摸兜,眼睛下意识看向旁边,见父亲仍用那种殷切的喜悦的眼神望着自己,心里感到一股罪恶。
第85章 平静的家庭生活
盛席扉出去接秋辞。
秋辞把车停在楼下,下车后,又弯腰进车里抱了盆绿植出来。这绿植看起来是灌木那一类,小树似的挡住他的脸,盛席扉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秋辞在植物后面歪着脑袋看脚下,谨慎地迈着步子,不由笑起来。
“这是什么?沉不沉?”他问着话,手已经伸过去,想把这东西接过来。
秋辞躲开他的手,继续以慎重的姿势端着花盆,生怕碰到枝叶,“茉莉,送给你爸爸的。”
两人并排往楼里走,盛席扉发现花枝上挂了张卡片,捏起来看一眼,还写了字:“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秋辞。”
“你写的?”
“是呀。”
秋辞的字也漂亮极了,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感慨一声:“你也太讲究了。”
“总不能空手来嘛,那不成来要饭吃了。”
“嗯?那你上我那儿吃饭怎么不带礼物?”
秋辞在茉莉后面没不吱声,盛席扉往后仰了下身子,绕过茉莉看他一眼,发现他在笑,然后才发现自己也在笑;就像刚刚一见到他,也是先觉出他心情不错,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那些心事也不见了。那些因秋辞而起的心事,也因看见秋辞而瞬间消散。
盛席扉带着秋辞进到自己父亲家里,竟有些紧张,生怕父亲再问有关“喜欢的人”的事。
幸好没有。父亲不爱说话。他还记得秋辞,却一句没提徐东霞,只对秋辞带来的茉莉赞不绝口,完全掩饰不住喜欢,让他口中那几句客气推辞的话显得有些笨拙。盛席扉在心里感谢秋辞说话大方,为他父亲化解了不善言辞的尴尬。
阿姨是最忙的,热情地端水端茶,还把遥控器放到秋辞跟前,让他坐沙发上看电视。
秋辞悄悄给盛席扉使眼色,盛席扉立马会意,跟阿姨说不要把秋辞当客人,秋辞是真过来学包饺子的,不是假客气。
“什么假客气,你看你这孩子又乱用词。”阿姨被他的语气逗得笑个不停,秋辞也跟着笑,还在阿姨看不到的地方眼波流转地看他一眼,用眼神取笑他过分讨人喜欢。
盛席扉不好意思了,低头挠了下鬓角,检讨自己在秋辞面前是不是太有表现欲,太油嘴滑舌。可检讨完,继续如此。
这里是租的房子,面积小,厨房里挤不开这么多人,他们就把包饺子的东西搬到客厅的茶几上,有的坐沙发,有的坐椅子,围坐一圈边看电视边包饺子。
白菜猪肉馅已经调好了,是盛席扉的父亲调的,阿姨说盛席扉的父亲调馅是一绝。三鲜馅盛席扉要自己调,并称自己调三鲜馅也是一绝。阿姨对此持怀疑态度,秋辞则暗笑,知道他不是吹牛。
盛席扉搅馅的时候握着筷子按一个方向搅拌,看着真卖力气,肱二头肌都鼓起来了。秋辞又悄悄用眼神取笑他。盛席扉这会儿脸皮厚了,搅完馅后把短袖一撸,弯起胳膊做出一个标准的炫耀肌肉的动作,冲秋辞得意地扬眉。
阿姨一边揉面一边夸他:“席扉在外面是独当一面的大老板,回了家就跟小孩儿似的,多好。”
阿姨这么正经地夸,倒让他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没绷住又红了。这时秋辞发现自己这半天也总在笑。
他们两个年轻人不会擀饺子皮,盛席扉的父亲手不利落了,也不能擀皮,阿姨一个人擀皮供他们三个还有余。
每当饺子皮有了富余,两个年轻人便要尝试一把。盛席扉毕竟从小总见自己爸妈包饺子,理论相对丰富;但秋辞很早就自己给自己做饭了,实践经验更丰富。
秋辞先学会了,虽然慢,但都是圆的,并且中间厚,边缘薄。两人又偷偷互递眼色,以后再想包饺子就不用买外面的饺子皮了,太厚,他俩都爱吃薄皮大馅的。
包完百十个,阿姨和盛席扉端着饺子去厨房煮,过了一会儿盛席扉出来了,看见秋辞和自己父亲有说有笑,不禁大感好奇,过去问他们在说什么。
盛席扉的父亲指着放饺子的盖帘问他:“你猜猜这是用什么做的?”
盛席扉想了想,说:“玉米杆?”
秋辞面露惊奇,一旁盛席扉的父亲则笑着点头,“玉米秸也行,不过我们用的这几个是高粱秸做的,你张阿姨从老家带过来的。”
秋辞颇有些天真地发问:“‘jie’是哪个字?是‘杆’的意思吗?”盛席扉的父亲耐心为他答疑,就像曾经在视频里教他怎样救活干枯的植物那样。
教的人认真,听的人也认真,盛席扉在一旁看着他们,心里竟产生一种幸福的感觉。
这时父亲也想起那两盆花,问秋辞:“我听席扉说那两盆都救活了?”
秋辞下意识看了盛席扉一眼,笑着回:“都救活了,就是下半截都秃了,只有上半部分有叶子,有点儿不好看。”但马上又补充,“不过我不嫌它们,它们都结花苞了。”
盛席扉张了下嘴又闭上,像是把什么话吞进肚里。秋辞趁盛席扉父亲低头包饺子时用眼神询问,盛席扉用嘴型回答:“开了一朵了。”秋辞再次面露惊奇,最近都是盛席扉给浇水器灌水,他都忘了去看了。
这时盛席扉想起他刚才那惊奇的表情,问他爸:“刚才秋辞猜这盖帘什么做的?”
秋辞顿时激动起来,甚至在盛席扉父亲面前挥舞起胳膊,“别说,叔叔,别告诉他。”
盛席扉更来劲了,连连追问。他父亲是真宽厚,秋辞不想让他说就真不说,可转头秋辞禁不住盛席扉磨,自己坦白了:“我刚糊涂了,猜是……”露出害羞又觉得好笑的表情,“甘蔗。”
张阿姨端着煮好的饺子出来,看见三个人都在笑,就像盛席扉刚刚那样,笑着问他们在说什么。
秋辞听盛席扉绘声绘色地讲他的糗事,感受到某种生活真实的本质——非功利性的重复。他的眼神也没了功利性,无目的地地在三张笑脸上扫过,最后无意识地停在盛席扉的笑脸上。被看的人察觉到他的目光,笑着看回去,眼里带了关心的询问。
这时秋辞发现自己心中并不存在疑问,更没有急于寻找的答案。他的心里只有平静。不是故意放空时那样空洞的安静,而是像被绳子捆住全身时那样柔软且被填满的平静,却比绳子温柔。想到这里,他又意识到,不是被捆住时的平静,而是被盛席扉拥抱时的平静。
可惜秋辞的平静总不会太持久。
因为两个馅调得太成功,四个人都吃多了。阿姨去睡午觉,盛席扉陪自己父亲下象棋,秋辞在旁边观战。他不擅长一切需要与人合作的娱乐,只知道最基本的“马走日象走田”。盛席扉父子俩一边下棋一边教他。棋子落到棋盘上,会发出清脆的声音:最弱小的卒与强大的炮落地声不同;精彩的一步和不得不为之的一步声音不同;父子俩性格不同,落子的声音也不同。那么细微又确凿的变化。秋辞隐约体会到生活另一种真实的本质。
下了一个多小时,两人各有胜负。
秋辞问盛席扉父亲:“他从几岁起就能赢您了?”他看了这么久,觉得两人下得都很好,心想盛席扉一定从小没少和他父亲下棋,所以逻辑思维能力那么强。
老父亲说:“差不多是他中考以后吧,我就再也下不过他了。”
盛席扉抬起头,“咱俩不是一直各有输赢吗?”
老父亲笑着说:“你后来是让着我,我知道。”
盛席扉这才露出意外的神情,之后慢慢地笑了,秋辞也觉得有意思,跟着他一起笑着。
这时老父亲又开口,难得有那么多话说:“一会儿你去楼下剪几串葡萄,隔壁楼里的邻居种的,挺甜。我们关系不错,经常互相送东西,我跟他打过招呼了,说等你回来要他几串葡萄,你直接去剪就行,自己留点儿,秋辞也留点儿,剩下的给你说的那个对象送过去,联络联络感情。自己种的水果不打农药,比超市买的好。”
盛席扉脑子里嗡嗡的,扭头去看秋辞,看到秋辞的眼珠似乎比平时颜色深很多,像是整个变成黑色,两口幽井似的看向自己,但只看了一眼就平静地移走了。
第86章 达摩克里斯之剑
剪枝的花剪都被递到盛席扉手里,父亲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语调里带了疑问:“席扉?”
盛席扉看着秋辞,眼神几乎算是请求:“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秋辞很好说话,只是不看他:“好。”
刚一出门,盛席扉立马就说:“我爸说的对象不是那个意思。”
秋辞依然回避他的视线,“嗯”了一声,“是徐老师让你去相亲的对象吧?”
这真是一条善解人意的捷径,盛席扉没禁住诱惑,走上去,说:“是。”又忙补充,“我已经跟对方说清楚了,我跟她不合适。”
秋辞又“嗯”了一声,意思是该去摘葡萄了。
两人变成一前一后走路,盛席扉走在前面,时不时向后看一眼,确认秋辞一直跟着他。他们走到楼下,找到葡萄藤,一起站到藤下的阴凉里。
这时盛席扉忽又改变主意,带着几分羞耻地说:“我刚才骗你了,我爸说的对象不是相亲对象……是你……”
这半晌以来,秋辞的脸色始终如微风拂过的湖面,只有轻微的波纹,却永远打不破他深处的平静,直到听到这里,他终于惊诧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的害怕多得溢出来,“你告诉你爸爸了……”
“没有,没有!”盛席扉忙安抚他,嘴里像含了一捧玻璃渣,“我就是,跟他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