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席扉把车窗升回去,看着两辆车调头。布加迪离开前故意踩着刹车给油,尾气喷到他们车前脸上。
“我们下山吗?”盛席扉问秋辞。
“走吧,他们这会儿应该是在喝香槟庆祝。”潜台词是一会儿他们喝多了,还不知会干出什么。
盛席扉重新启动了车子,调头下山。车子开起来,车里变暖和了,秋辞脱下羽绒服抱在怀里。直到这会儿,刚才那四盏大车灯留在他视网膜上的光斑才完全消失。眼睛和心里都很不舒服。
他看眼盛席扉,发现对方还在生气,甚至比刚才还气。头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他正要说什么,车里忽然被照亮,心里顿时一咯噔,从侧视镜里看到后面追来一辆车,是刚才那辆布加迪,依然用远光灯故意晃他们,并且咬得很紧,早就超过安全距离。
“不要生气,我们就这样正常开。”秋辞语气平和地对盛席扉说。但其实他非常紧张,上山时他睡着了,这会儿才知道环山路有多吓人,弯弯曲曲的公路,转弯一个接着一个,路左边是山体,右边是崖坡,后面还有一辆看起来随时都能撞上来的布加迪。秋辞知道后车撞前车时永远是前车更容易失控,第一次觉得公路边的护栏太矮了。他两只手不由自主握在一起,像在祈祷,希望车不会翻出去。
盛席扉听完他的话,铁硬的脸色倒缓和下来,不过双手依然握得很紧,万一后面的车突然发疯,他得尽量稳住方向盘。
布加迪咬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没劲了,几乎擦着他们的车尾从左侧超过去,跑到他们前面,副驾一个年轻男人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疯子似地朝他们举高了双手竖中指,还伸长舌头,形容狂妄。
布加迪跑远了,山路重获安宁。盛席扉略微减速,两人同时松了口气,下意识去看旁边的人。秋辞劫后余生地笑了一下。盛席扉也挤出一个微笑。因为他平时面容随和,这会儿忍着火气就很明显。
之后他们一直开到山下都没再看见那辆布加迪。
上到高速,秋辞看见加油站的标志,说:“加一下油吧。”
盛席扉看眼仪表盘,其实还有油,但依然听秋辞的下了高速。
值夜班的工作人员问他们加多少,盛席扉抢着说:“加满!”
秋辞知道他是要主动结账了。来时过收费站他们走的ETC通道,秋辞的缴费卡自动将过路费缴了,盛席扉对此耿耿于怀。
秋辞心想,不和他争了,在停车场两人就为停车费争过一次。其实他从来就没有盛席扉那种抢着买单的老派作风,何况某人此时正心情不爽。以前真不知他有这么大气性。
但盛席扉一直防着秋辞,油刚加满,工作人员还没说话,他就抢着把信用卡递了出去。他们的油箱在右侧,盛席扉的身子越过秋辞将胳膊伸出窗外,另一只手将秋辞的两只手腕紧紧攥住,不让他乱动。
秋辞猛地躬起背,额头磕到盛席扉的肩膀上,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盛席扉想起他的手腕,忙松开手,心慌地去看自己是不是干了坏事。
秋辞比他更慌,糊里糊涂被执起手。刚刚双手被困的感觉还留在皮肤上,被始作俑者第二次碰触,不仅被抓住的触感重现了,被陌生气息所笼罩的感觉也重现了。异样的感觉通过双手飞快地往身上缠,像非常非常细的绳子,将他整个躯体密密地捆住了。
秋辞尽量自然地把手从盛席扉手里抽出来,怕冷似的抱紧怀里的羽绒服,把双手藏在下面。
车外的工作人员直接把卡递进车里,看在豪车的面子上还有几分耐心,“你们听不见我说话吗?麻烦请快一点儿,后面来车了。”
盛席扉忙把卡接过来,一边启动车子一边担忧地问秋辞:“我是不是把你弄疼了?”
秋辞摇头,他刚才根本没顾上疼不疼。但他马上想到这就没法解释自己刚才被抽了脊椎骨般的反应,又开始撒谎:“你刚才压着我胃了。”
盛席扉内疚极了,把车泊到加油站外的露天停车场里,“你胃不好?”
“是……”这不是撒谎。
“是不是晚上吃太少了?”
“可能是吧。”这也不是撒谎。可是两句真话连在一句谎话后面,就都成了谎话。
盛席扉看起来自责得要命,“不该那么着急跑过来,应该先让你正经吃顿晚饭……你在车里歇会儿,我先去那边商店给你买点儿吃的!”
秋辞赶紧说“不用”“不严重”“不疼”,但是盛席扉已经跑出去了。他看着那个很快就跑远的人影,终于敢把双手从衣服里拿出来。他像吉普赛女巫端看水晶球那样地端看自己的手腕,骇人而可疑的淤红,青色的完好的血管,被皮肤覆盖的山脊形状的软骨,看不出任何有关未来的启示。
盛席扉跑回来了,只买到袋装面包和袋装牛奶。他把面包递给秋辞,把牛奶揣进毛衣里,因为牛奶凉。
秋辞从来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他慢慢吃着面包,细嚼慢咽,用胃疼做借口以掩饰自己挑剔的习性。他问盛席扉:“你知道我这车哪里比那辆布加迪好吗?”
盛席扉恍然大悟,原来秋辞要他停车加油是看出他在生着气开车。
秋辞按下一个扭,车顶的后半部分升了起来,然后是后备箱盖,之后是他们上方的车顶。盛席扉如儿童观看日全食那样惊讶地张着嘴巴仰起头,秋辞则微笑着观看他。早就猜到他会喜欢。
盛席扉仰头看着,车顶已经整个挪到后面,他忙下车去看全貌,看到后备箱盖支起来,把移过去的车顶盖住,全都变成后备箱盖的一部分,让他以为自己看到变形金刚。
秋辞问:“酷吗?”胳膊搭车窗上,笑着半回头。这才是超跑的正确使用姿势,让他看起来酷极了。
“酷!”
“想看它怎么变回来吗?”
想!
秋辞笑着,让法拉利演示硬顶敞篷如何将车顶变回来。
盛席扉赞叹不已,问:“我能看看发动机吗?”
秋辞作了个“请”的手势,帮他按下车前盖的按钮。盛席扉绕到车前,又绕回来,把掖在毛衣里面的牛奶递给秋辞,说:“热乎了。”然后又绕回去,把车前盖掀开,不住地发出“哇”“喔”这类感叹词。
秋辞也下了车,披着盛席扉的羽绒服,一边喝奶一边和他一起观察这些他以前从来没有关注过的东西。盛席扉手上比划着,兴高采烈地说:“看!从外观也能看出来,这种排列就是V8!”秋辞咬着奶袋侧头看他,他这会儿的笑才是真的笑。
盛席扉察觉到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看他,“怎么了?”
秋辞把奶袋从齿间拿出来,揶揄他:“没看出来你气性还挺大,真跟那帮人一般见识吗?”
盛席扉不好意思地挠挠鬓角,盯着奶袋上他用牙撕下去的小口,“胃还难受吗?”
秋辞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坐回车里,谁都没有着急出发的意思。
秋辞有些好奇地问:“我以前以为你不会生气呢,今天是为什么?觉得他们太嚣张还是怕危险?”
都有,还因为那人看秋辞的眼神。
“你不生气?”他问。
秋辞摇头。
盛席扉不信,那人看秋辞的眼神多可恶!
“真的,他们追我们的时候肯定是害怕,但生气不至于……你不觉得那些人的行为就像Brownian motion吗?你会跟花粉或者分子生气吗?”
“Brownian motion?布朗运动吗?”脑海里抽出一条曾经背过的概念,“微小粒子的无规则运动?”这简直是在说那群人的智力连细菌都不如。
盛席扉爆笑,对秋辞也有了新认识,以前只觉得他伶牙俐齿,今天才知道他也这么会骂人。
第36章 月亮背面
忽然看见明月,盛席扉惊讶地指向夜空,“看,今天是满月!……云彩散了。”
是银色的月亮,又圆又大,并且明亮,表面的明暗深浅与最大的陨石坑周围的辐射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秋辞也看呆了,觉得这月亮简直就是摄影作品中的月亮,就像一盏做工精美且大功率的灯,很难让人相信它只是一个反射体。
他问盛席扉:“今天的月亮是比平时的大吗?”
“好像是……”
但盛席扉也不确定。他似乎已经很久都没见过月亮了,记忆中最后的月亮是很多年前和家人一起赏月的那个中秋节,而更多的月亮只停留在童年。
他想起那个中秋夜,却情不自禁看向秋辞。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秋辞脸上的神情就是他想象中的人类望向月亮的神情。两枚小小的明亮的圆月分别映在两个黑色的瞳孔和深棕色的角膜上,内眼角和下眼睑有嫩嫩的粉红的肉。
“高中的时候,老师组织我们用天文望远镜观察月亮……”
“晚上吗?”盛席扉说梦话似的发问。
秋辞将视线从月亮移到他脸上,好笑地说:“当然是晚上!”接着他又仰头看天空了,“通过天文望远镜看到月亮的第一眼,我特别特别吃惊,还很排斥……我那会儿当然知道月亮表面是什么样的,知道月亮自己不会发光,也看过登月宇航员拍的照片,但是直到我亲眼看到那个光秃秃的灰不溜秋的表面,才真正把那个丑陋荒芜的天文的月球和我头顶的这个月亮合二为一;与此同时,那个美丽的、浪漫的、总是和诗词在一起的引人遐想的月亮就像水中月一样破碎了……我到现在都很后悔,那天不如不去……其实可以不去,因为是晚上,要自愿报名。但是我也知道,我不会不报名的,这个假设本身就不可能发生。”
“因为你的好奇心,你对一切未知都有探索的冲动。”
秋辞笑着转过头来,他的两颗犬齿有点尖尖的,笑得明显时才能看见。
盛席扉忽然有些不敢看人了,换他仰头看月亮,“我们……要不要把敞篷打开?”
秋辞直接按下按钮,车顶缓缓从他们头顶移走,露出完整的夜空。冷风吹得他们缩起身子,同步的反应让两人相视一笑。
秋辞想起自己身上裹的其实是盛席扉的羽绒服,不太合理。他作势要脱下还回去,盛席扉就像结账时推他的信用卡那样推他的手。这么冷的天,他的手竟是暖和的。
最后他们把羽绒服平摊开,像盖被子一样盖在两人身上,身体都往中间靠,又很有灵犀地没有真正靠上。秋辞的两条手臂都被羽绒服盖住了,可以推算出盛席扉左边的手臂大概率是露在外面了。这让他联想到两个人打一把伞。盛席扉一定是那种把伞往对方头顶偏的人,不论与他同行的是谁。
秋辞最羡慕他即使穿得少,手也依然很暖。
他望着那美丽的月亮,说:“你说的好奇心是我以前,现在已经没有了。”
“为什么?因为那次看见月球表面?”
“可能……也可能就是因为长大了。”
盛席扉想起过年那会儿给贝贝讲故事,“大人不像小孩子那样,接触到的一切都是新的,所以一上来就能接受……成年人接触到的一切新的都是颠覆旧的,够理智豁达,就打破旧的换成新的,不够理智豁达就拒绝。”
秋辞想起曾经见过的一些人,笑着说:“有的不止是拒绝,还会生气,因为内在世界不再自洽而对外界产生进攻性。”
盛席扉笑着连连点头,“对对。”他们都见过。
“但是不能怪那些人故步自封……我很喜欢你用‘颠覆’这个词;‘理智’和‘豁达’也用得特别好,一个是逻辑上的,一个是情感上的。我通过望远镜看见月球表面,就是逻辑上早就明白,但情感上接受不了——所以我说不能嘲笑别人固执,人都是理性与感性的混合体。”
“确实。就像连爱因斯坦那样的人也很难接受上帝掷骰子。”
秋辞歪过头,“也许爱因斯坦是对的呢?”
“是是。”盛席扉笑着点头,他们曾经大聊特聊《大设计》与量子力学。“那我换个例子,就像让教徒相信地球绕着太阳转。”
“这个例子好。”
“再比如人们不得不接受微观粒子的波粒二象性。”
“嗯~双缝实验……还有吗?”秋辞看向盛席扉的眼神有些挑衅,似乎还有些挑逗,潜台词是“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盛席扉挑了下眉,“比如人们发现观测会影响历史,比如人的意识会引起波函数坍塌。”
“哇哦!”秋辞服气了,“这两个例子确实厉害……那天你给我讲的时候我就被狠狠‘颠覆’了一下。但是你知道我对此是存疑的。”
“明白,我也是。毕竟我们不是研究那个的,不知道完整的推理过程,就会有更多设想。”
秋辞笑出声,那笑声就带了几分天真,“这里有两个自诩受过高等教育但不肯接受哥本哈根精神的人。”
盛席扉也莫名开心起来,半个身子都侧过来,纠正他:“不是不接受,是存疑。”
秋辞目光悠长地望着月亮,喃喃重复他最后两个字:“存疑。”
他突然说起自己工作上的事,领导如何用体面方式排挤他,曾经看中的下属如何企图脚踏两条船。
他还说起刚才那几个飙车族,“那些人所有的自尊和骄傲无非就是家里有钱而已,那甚至不是他自己赚的钱。我有时候观察身边的人,会产生很多问题,值得吗?等他们老了以后会后悔吗?汲汲营营,做损害自己道德品行的事,是否实际是在损害人生真实的意义……大家都是学过经济学理论的人,都知道边际效用递减,可还是认为钱永远不够多,级别永远不够高,权力永远不够大……有时候我也会疑惑,也许是我自己想错了?也许那就是人生最大的意义?可我又觉得不可信,人生不应该这么虚无又实在吧。就算人没有那么特别,就算意识引起波函数坍塌这个理论是错的,人也算是非常神奇的造物,总应该有更高更远的东西等着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