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
莫丞一靠在瓷砖墙上,挤出一小块在食指指腹上。
浴室灯光是冷色调,药膏膏体是白色,清冷的光照在上面,像死尸。莫丞一强忍住崔星武带来的恶心,往身下涂。
俞冬说的没错,药很冰凉。很快就可以抑制住他皮肤上的火烧火燎。
可心里的溃烂恐怕没办法消除。
“冬冬,跟我说说你这几年的事。”莫丞一涂完后,坐在浴室马桶盖上,不想出去,不知道怎么见俞冬。
俞冬有些摸不着头脑,隔着门,沉默几秒——好像一些话倒也没那么难说出口,他说:“啊,就,就那样吧。每天都很想你。”
“我也想你。”莫丞一回应他,浴室会有回音,莫丞一听自己的声音,好像是别人在说话,空空荡荡,俞冬在外面听起来却闷闷的,和夏季午后暴雨前的雷一样。
莫丞一又说:“俞冬,你跟我走吧,我和公司申请了,他们允许我带一个生活助理。”
莫丞一和崔星武做完之后,谈了仅此一个条件。
“那我没工作啦。”俞冬苦笑,蹲得有点累,他顺势坐下来,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手指在紧闭的浴室门上画圈打转。
“我的工资够养你。你跟我走吧,我不想离开你。”
莫丞一对着那扇门,一字一句地说。
尽管他觉得,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好好站住脚。但他不想再放开俞冬了。俞冬这么相信他。
第9章 离开(三)
俞冬不说话了。手指顿在门上。哒哒两下。
考大学那会,俞冬曾经孤注一掷地跟莫丞一走了,放弃了艺术这条路,读了莫名其妙的大学,学了莫名其妙的专业,出来社会做着莫名其妙的工作。
现在莫丞一又要自己跟他走。俞冬真的不敢答应。可如果不答应,他和莫丞一这么多年的感情迟早磨灭掉。
等莫丞一红了,俞冬也就该听母亲的话,成家结婚了。
俞冬总在莫丞一和现实之间徘徊,就好像莫丞一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这些年没少祈祷莫丞一不要出名不要火,莫丞一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莫丞一就好。
几分钟后,莫丞一把浴室门打开,发现俞冬坐在地上发愣,他立刻扶着俞冬起来:“别想那么多。你可以只当是换了个工作。”
“一哥,说实话,我昨天就想和你说了,我其实很矛盾。”俞冬拉起毛衣领子,把下巴嘴巴一起给塞进去,露出半张脸,低着头,不看莫丞一,声音被捂住出不来,“我不知道我们这样能走多久。”
“你昨天回来,我本来是想和你告别的。但是,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可是现实很残酷不是吗,我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我妈也在这,我要怎么和你走。”
俞冬说话的时候眼睛是弯弯笑着的。无奈。
莫丞一看着手里的药,又把目光落在俞冬眼睛里。于莫丞一而言,俞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光亮了。
父母去世,在国外无消无息地炼狱三年,和国内百分之九十九的故人都断了联系。
只有俞冬,只有俞冬是参与了他过去现在的人,也是他唯一一个想留在身边走去未来的人。
与其说莫丞一自己放不下俞冬,不如说他放不了。再放手,莫丞一真的是一个人了。
气氛陷入了沉寂。
“对了,一哥。”俞冬先打破这片安静,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道是冷的出鼻涕还是酸的,于是话语里也带着鼻音,“我给你预约了一个医生,下个月的,你抽时间回来我带你去看看。”
“什么医生?”莫丞一从游离态脱身,神回到当下。
“你梦游这件事,骗谁都骗不了我。”
俞冬淡淡地说,一抬眼,就撞到了莫丞一略带惊讶和惶恐的眸子。
“不要怕,要是有什么问题就好好治,我会陪你的。”俞冬担心莫丞一不愿承认自己精神状态不好,他安慰莫丞一一般,抬手抚上莫丞一下颚,俞冬感受到了那微微突起的伤疤,以前是没有的,“我知道你最近很累,因为快出道了吧。”
“嗯。”莫丞一喉咙艰难地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不做解释。
“所以能不能,别离开我。跟我一起走。”
软和的语气和态度俞冬最受不了。
偏偏在这时,俞冬手机响起,小方块般的屏幕上亮着一串数字,不是存在联系人里的号码,俞冬给挂了。
可是电话一遍又一遍打来。
莫丞一妥协,不纠结那个话题:“你接吧。”
俞冬就接起来,没有避开莫丞一。
“俞哥哥。是我,雪伊。”是女孩子的声线。
俞冬这才想起来,自己留了号码给她。这么看来,姜雪伊应该平安到家了。
俞冬瞧着莫丞一,有点尴尬地转过身面向墙壁。
俞冬的羽绒毛帽子朝向莫丞一,莫丞一摸上去,手塞进了帽子底下,暖的。
俞冬静默,莫丞一两只手都放进了羽绒帽覆盖之下。
“到家了?”过了好半天俞冬才呢喃着问。
“到了。今天谢谢你。”姜雪伊声音并不小,莫丞一听得见。
“嗯,早点睡。”俞冬客气一句就匆匆挂了电话。
他再转过身,重新面向莫丞一。莫丞一迅速抽开手,一时半会无处安放,只能搁置在俞冬肩膀上。
便顺理成章地搂着他,再靠近他,稍微弯腰,抱紧他。
“跟我走好不好……”出乎意料的,莫丞一没有问俞冬关于相亲的事。
俞冬握着电话的力气加大了点。他说:“你让我再想想。”
寒冷的夜里,俞冬和莫丞一相拥入眠。
俞冬小声地问莫丞一下巴为什么有疤痕,莫丞一说是不小心刮到的。随后就睡着了。
俞冬不敢睡,夜里莫丞一睡得很安稳,可是大概一两点,莫丞一又起来了。
他在梦游。
俞冬多少心存害怕,就拉起被子掖在颈窝,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个蚕宝宝,莫丞一的体温在被褥里散不去。
莫丞一出卧室后,俞冬听到了阳台铁栅门滞啦一声响,莫丞一去了阳台。不过阳台有防盗网,俞冬不担心他能跳出去。
窸窸窣窣半天,俞冬心还提在嗓子眼,莫丞一就回屋了。
他过去抱着俞冬,咬一口俞冬的下唇。
“你想清楚了吗?”
俞冬不知道莫丞一是梦着还是醒着,抿着嘴唇不答话。
不过莫丞一开始自言自语。
“你知不知道,我只剩一个人了。”平平淡淡的一句。
说完又吻俞冬。
“他本来应该过很好的生活,和我一起过。”
莫丞一的双唇落在俞冬右眼皮上,俞冬右眼皮跳了跳,也不知道莫丞一在说什么。感觉在和自己对话,又不太像。
不过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俞冬不深究。
“但现在不行了,你知道为什么吗。还不都是你的错。你个变态……”
最后几个字音调降下去,俞冬隐隐约约的害怕转瞬到了极点。
莫丞一说完,双手拢在俞冬脖子上,力道慢慢加大。
俞冬知道这不对劲,他回过神要掰开莫丞一的手,可越挣扎被掐得越紧,俞冬猛烈咳嗽,捕捉氧气。
“我有多恨你……你知道吗?”
莫丞一钳制得更厉害。手臂肌肉线条一下子暴露显现出来,捏着俞冬就好像捏鸡崽子一样简单。
“咳咳……一……哥,放开……一……咳,一哥!”
最后两个字,俞冬拼尽全力地喊出来。声音是嘶哑的。
莫丞一大梦初醒一般抖了抖,连带着手给抖开了。
“咳,咳……”俞冬大口大口地呼吸,一手放在胸膛上捂住自己要跳出来的心脏,一手把莫丞一推起来,自己也一骨碌地坐起来。
俞冬出了满头的汗,仿佛做了一场恶梦。
窗外北风呼啸而过,凌晨的天气,通常是最冷的。风一直吹,树杆子屹立不倒,好像在宣誓对这片土地的主权。
“冬冬……”莫丞一醒过来,呆滞地看着俞冬,俞冬摸索着床头墙壁,把房间灯打开,一下子亮起来,两个人都睁不开眼。
适应了一会,莫丞一就能将俞冬颈部的红印子看得一清二楚。
他也吓到了:“对不起。”
红印子不仅仅是红,莫丞一力气大,平时体能训练的时候举哑铃一连举两三个不在话下。
何况俞冬脖子处的肉还很光嫩,一下子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毛细血管破裂而形成的红疹子一般的印子。星星点点的。
还有一两处有指甲深深陷进去而划伤的痕迹。
“对不起……”莫丞一抬起手,停在俞冬眼前,试探性的,见俞冬不退缩,莫丞一才用手背碰了碰那些伤痕。
“没关系。我想我该早点带你去看医生。你压力太大了,连恨我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我好心痛啊。”俞冬咧嘴笑,话里半开着玩笑,揉一揉自己的脖子,他不想让莫丞一有负罪感。
只是做梦,没必要计较。
莫丞一却缩回手,冷漠地说了一句:“我不去看医生。”
第10章 离开(四)
“什么?”俞冬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眨两下眼,“没时间去吗?我定的下个月的。”
莫丞一摇头,觉得有那么点冷,起身去拿床另一边的羽绒,披上。
俞冬抬起头,明晃晃的光线下,莫丞一一身子的黑衣服,头发也是黑的。看上去有那么点生人勿近的样子。
“不去。我快出道了,这种事,我怕传出去。”
俞冬明白他的担心,用商量性的口吻对他说:“可是你快把我弄死了。而且,病人隐私,医生不会乱传的。有违医德啊。”
莫丞一对后面的理由不置可否,医生可以保密,但难免有有心人哪天扒出来,他不知道怎么收场。
单单是梦游,莫丞一觉得不算什么。重点在于,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为什么梦游。
他也不是没有查过,所谓的压力——所有的压力都来源于一个人,一家公司,一场没有尽头的放逐游戏。
治不好,也不能让俞冬知道。
至于,前半句,莫丞一踌躇一会,神情放柔和了些,裹着厚厚的衣服重新坐在俞冬旁边,目光落在自己的手心,上面的纹路清清楚楚。
盘曲曲折,想到自己用着双手掐着俞冬,他不禁心痛起来,俞冬或许真的很害怕。
莫丞一说:“不会有下次了,我以后会吃安眠药的。”
“吃了就有用吗?而且那种东西是可以随便吃的吗?”俞冬实在是不明白,他深吸一口气,“我真的很担心你精神出状况。”
“我没什么大碍,就是压力大了点,过段时间就好了。”
“那要多久?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你能不能对自己负责一点……”
俞冬很着急,可自己的着急又得不到回应。莫丞一执拗着不去,他没有任何办法。
“没事。而且,我之后就要全国赶通告了,住酒店,单人间,睡前把门锁起来就好。”
锁起来也没用吧。
俞冬不做声,咬着自己的下唇。
房间里陷入了平静,仿佛刚才莫丞一没做什么,他们也没有进行过对话。
良久他才开口,也不想看莫丞一,语气很低沉:“我陪你去,我跟你走,我不放心。”
莫丞一转过头,俞冬垂着眼帘,睫毛覆在下眼睑上。莫丞一知道俞冬很明显生气了。
“你想清楚。”也不知为什么,这话反而让莫丞一来说。
“想清楚了,我不放心你。”俞冬扯了扯嘴皮子,苦笑。再为了莫丞一孤注一掷一次。最后一次,也没机会有第三次了。
再磨几年,算是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的爱。
“睡吧。现在还早。你好好休息。”
他语气不轻,但和窗外的风相比,俞冬这话只像耳边吹气。俞冬始终生不起莫丞一的气。
之后俞冬没有多说半句话,一个人躺下来,钻进被子里,把灯关掉。
莫丞一心里五味杂陈,只好搂着他,胸膛贴着俞冬的背,脸埋在俞冬的头发里,不敢睡。
三年来,莫丞一很少睡过安稳觉,抱着俞冬,他才心里舒服一点,困意才慢慢浮上来。
他贪婪地闻着俞冬头发间的气息,俞冬用的洗发水还是多年前的,味道和以前一模一样,是他一直喜欢的沙宣。
莫丞一以前还很喜欢嘲笑俞冬的洗发水味道和理发店里的没什么区别,莫丞一不喜欢这个味道。俞冬听了就洗头更勤快了,每天每天带着沙宣的气味出现在莫丞一面前。莫丞一最后只好妥协。
与其说妥协,不如说是习惯了。
就像俞冬一直喜欢莫丞一一样,是一种习惯。
而俞冬擅长把所有喜欢的东西变成习惯。也擅长让莫丞一习惯。
莫丞一想到了崔星武,胸口一闷。他逼自己闭上眼,想把崔星武从脑海里洗掉。洗干净。
莫丞一知道,自己是顽固的。像高中时对成绩的顽固,到后来对俞冬的顽固,或者这些年来对出道的顽固。
而能让自己放下对周遭事物的固执的人,只有俞冬。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换了别人,不可能。
第二天莫丞一就先走了,他说下一次演出再带俞冬,好让俞冬有缓冲的时间。
俞冬在这几天先去办理了离职,再去找母亲。先斩后奏——他打算最后一天再和母亲说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