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哭了起来,抑郁在肺里的火苗从他的眼睛里化作泪水:“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为什么回不去了……”
为什么回不去了,为什么莫丞一说死就死了。
“他还没有见我最后一面,陈航……他还没见到我,最后一面啊……他是不是不想见我了……”俞冬终于哭出了声,肩膀颤抖得厉害,陈航背对着他,不敢回头看。
他知道俞冬现在情绪很崩溃。
可他无能为力。对于莫丞一的死,他觉得自己脱不开责任,那种厚重的负罪感就像一块石头压在心里。
“陈航,陈航……我想见他……为什么回不去了啊……!”俞冬失控地嘶吼起来,不断重复那句话。
“别哭了,我去叫医生。”陈航皱着眉,拉开俞冬的手,俞冬不肯放,攥地死死的,拼命摇头,眼泪鼻涕糊满了整张脸。
“回不,回不去了……”俞冬哭得稀里哗啦,抽泣着,连话都说不清。
“放开我,乖一点。”陈航莫名的就焦躁,看见俞冬这个样子,他心里疲惫。
俞冬还是不肯放,他没有将陈航当作什么人,只是觉得自己抓住了一点飘渺的希望,好像这样子,莫丞一就会回来。
可是俞冬也看到了莫丞一自杀的那个晚上他浑身是血的样子。温热滚烫的血液带走了他最后的体温,血液早已连带着尸体一起,在阴凉的浴室里冰冷。
“放开!别发疯了!”陈航终于忍不住,挥起手把俞冬带起来,再拉开他,松开手,俞冬就整个人摔掉在了床缘。
“俞冬……”陈航没有想伤害他,他没有想到俞冬会这么轻,一拽就起来了,再松手就摔了,他立刻扶正了摔倒的俞冬,“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俞冬没有知觉,也不知道自己摔了下来。世界就像静止了一样,只有他是兵荒马乱的。
他屈起膝盖,埋下头哭。
这样的哭泣,仅仅一天就会耗尽一个人的体力。
俞冬撑着沙发坐起来,把桌面上的粥端在手里,执起勺子,没拿稳,“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陶瓷做的勺子碎了。
他把粥放回原处,望着地上的碎瓷又陷入了沉默。
几分钟后,陈航敲敲他家的门,发现门没锁,他直接进了来,看到这样狼狈的景象,面无表情地过去帮俞冬把地面的碎瓷片拢起来,语气平淡:“莫丞一的尸体已经运到殡仪馆了,有空的话,一起去看看吧。挑一个牌位。”
俞冬不说话,他不吃不喝不吭声整整三天。
陈航有些恼火,但他知道他不能对俞冬发脾气。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俞冬捎带看了他一眼,不轻不重。
陈航还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从口袋里拿出莫丞一自杀那晚给他的钥匙:“莫丞一死之前,其实是肝癌晚期了,我没敢告诉你。所以,其实他迟早会离开,你看开点。这是他家的钥匙。你别折磨自……”
肝癌晚期。
迟早会离开。
俞冬心脏咯噔一下,扭过头惊愕地望着陈航。
陈航被他这一眼看得一下子说不出话。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
“你走吧。”俞冬丢下这三个字,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自己房间。
他没有力气再歇斯底里地控诉陈航的隐瞒。也没有力气去怨恨他。只是听到这句话时,本就濒临崩溃的心彻底崩塌了。
俞冬这几天想了很多事情。
他逼着自己承认,莫丞一走到自杀这一步,其实和他自己脱不开干系。说不定,还推了莫丞一一把。
他应该早就察觉莫丞一的不对劲,从莫丞一梦游开始就应该察觉到。
莫丞一在梦里的那些人那些场景,或许都是伴随他已久的梦魇。
俞冬蜷缩在被子里,冻僵了的脸埋进去,眼泪就渗进了柔软暖和的棉花里。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念莫丞一而难过,还是对他怀疑愧疚难过。
但是俞冬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再也见不到莫丞一了,世界上从此就少了这么个人,不会有人再在他家楼下和他招手,不会有人再抱着他说我爱你,不会有人再在争吵之后给他戴上戒指。
不会有人像莫丞一这样爱他。
俞冬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掉下,他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荒谬可悲的梦境,梦醒后莫丞一躺在身边,熟睡的样子一定很美好。
而不是像死亡时,平静安宁得没有生气。
陈航把钥匙搁在茶几上,手上还有细碎的瓷片渣子,食指指缝划破了一点。
他现在心情和这个碎瓷一样。
愧疚,不安,惋惜。混杂在一起。
如果他知道莫丞一会自杀,他不会去对莫丞一说这些话——而且是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
Discover公司被告上法庭那天,上了头条新闻,真相大白的那天,当所有人都知道莫丞一以及他们公司更多的艺人遭遇性侵和虐待的那一天,网络上充满了道歉和惋惜。
所有人都在为自己曾经的谩骂而不安,通过一条带话题的微博去洗刷自己,企图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罪恶。
可这些道歉有什么用呢,就像陈航他对空气说过的“对不起”一样——这些道歉,莫丞一再也听不到了。
不只是莫丞一,还有姜柯诚,几年前被网络暴力和艳照门给杀死的人,他没有得癌症,也就是所谓的“不该死”的人。
姜柯诚从楼上跳下去那一刻他有多绝望呢,莫丞一拿玻璃渣子割腕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
陈航不复得知。
他把客厅地板打扫干净,接到了姜雪伊父亲的电话。但是因为还在给俞冬扫地,他就开了免提。
“那个,俞冬在不在家啊?我打不通他的电话,可以的话帮我转告他,我刚才去他妈妈家的时候,发现……他妈妈去世了。”
陈航立刻把电话挂掉,等他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客厅,转身发现,俞冬已经泣不成声地蹲在房门口哭了。
第43章 终章
2015年一月二十六日,俞冬吃了点早餐,开车去了墓地。
他先给母亲清理了墓地上的杂草,又摆了一点水果,烧了三炷香。
他望了眼墓碑上母亲的照片。
母亲死的时候,是笑着死去的。他去到母亲家里,发现母亲坐在轮椅上,腿上覆盖着毛绒绒的毯子,起了褶皱的手里紧紧抓着一张照片。
照片是他们的全家福,俞冬把全家福小心地从她手里取下来的时候,发现全家福下还有一个红色的证件。
上面写着“领养证”。
打开它,里面有俞冬被领养的年月日,还有当时的照片。母亲文化水平不算低,会写几个字,她在证件里夹了一张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你的生身母亲去世的早,你不到一岁她就离开了。我不是你的生身母亲,但妈妈一样爱你,要记得幸福。
幸福的幸被错写成辛苦的辛。
随后他又去了莫丞一的墓地。
他站在那块墓碑前良久,墓碑上写着【1984.6.17-2010.1.24】。
他蹲下来,平视那一张限制在小相框里的莫丞一,那一张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六岁的笑脸。
俞冬端详了好久,从包里掏出几束花,自言自语:“你知道吗,姜雪伊她生孩子了,二胎,你瞧瞧你都离开多久了,她都生两个了……当时我真的没有娶她,你个傻子,还说什么新婚快乐。”
他把花拢成一束,小心地摆在他墓前,不经意间瞟到了指间的戒指。
“戴了快五年了,都磨得不成样子了。这是哪家劣质店买的啊……”俞冬开玩笑地说,转了转那一环银圈,“你看看你,戒指都送了,怎么也不记得来娶我呢,你让我等了这么久。”
耳边的风声渐渐大了起来,他收敛好情绪,又抬起手摸了摸那张照片,好像在抚摸莫丞一的脸,俞冬笑一下:“前几天,我太忙了,没来看你,等到我妈的忌日我才抽了时间过来。不过你俩的时间都差不多……”
“我这两天忙着赶稿子,过几个月我有新作品了。虽然每次我都要来炫耀一下,我成了一个挺厉害的画家,不仅会画地图,还会画天空啊,每次我在画的时候就在想,你在哪里住着呢……还有……嗯……我有照顾好自己……”
“对了,陈航他结婚了,找了个外国女朋友,过几天就要出国了吧,都要走了。”
他沉默片刻,想起点什么就说什么。
“还有就是黎枢杰,前几年被保释之后,我不是跟你说他又拍戏了吗。不过几个月前突然就宣布退圈了,说是去治疗抑郁了。”
俞冬顿了顿,吸一吸鼻子。抬起手,用袖子反复擦着莫丞一的照片。
“还有……崔星武,新闻里说,他在监狱被人打死了,据说被那几个暴力犯虐待了好几年,前段时间闹得太大了,拦都拦不住,被打死了。”
“我不希望他死,说实话,我真的不希望……我怕他又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你……那个地方又没有我,你会不会……很无助啊。”
说到这里他没忍住红了眼眶,这么多年过去,他不会再失态地哭出来,生活教会了他怎么控制情绪。然而情绪只能控制在躯壳之下,内心的疾苦无人问津。
莫丞一离开的头两年,俞冬接受了心理治疗,吃了一年多的药。直到现在,他依旧需要安眠药辅助自己睡着。
他又念叨了几句,风太凉了,惹得他打了个喷嚏,俞冬搓搓鼻子,突然就咧嘴笑了:“你是不是想我了?”
说完又盯着那张照片良久。
“我也想你了,一哥,你回来好不好,我想带你回家。”俞冬轻声说,停顿几秒,“我真的想你了。”
“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这年六月十七,俞冬死于安眠药服用过量。
死之前,俞冬写了一封信,信里提及的事情不多,提及到的人也不多,从头到尾只有莫丞一。
【给我爱的一哥:
很抱歉,我没有努力努力地活下去,我没有等到阴霾散开的那天,没有照顾好自己,没有做到余生勿念。
我不想要你原谅我,不论是今天的决定,还是五年前的没来得及,我都不想要你原谅我。
我选择在今天离开,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那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就和你建立上了联系。
我很痛苦,几年前,我的心理辅导师告诉我,俞冬,思念是会随着时间而消逝褪色的,你只要坚持几年,生活会有起色,你会遇到新的人,过崭新的人生。你可以不用去愧疚,你可以将想念变为怀念。
可是我发现,她是错的。
我对你的思念不是暴露在空气中的坚石,被风化成尘埃最后一点也不剩,我对你的想念是沙粒,随着时间流逝而堆积起来,最后郁结在我心口。
我太想你了。越来越想,以至于偶尔我会有幻觉。
我曾经学着怎么去笑。对冰淇淋笑,对可口可乐笑,对作品签售会的镜头笑。我想,我笑出来,你会很高兴,你才能放心。
可是我忘记了一件事。
你看不到我笑,不管我笑得多开心啊多激动啊,你都看不见。你是看不见我的啊……
看不见我努力生活的样子,看不见我为一口饭而奔波,看不见我是怎么想办法忘掉你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你看不见我哭,看不见我笑,看不见我是如何如何的想你……
可我想看见你啊,我想你也要看见我啊。
我想你啊。你怎么就先走了呢……你怎么舍得丢掉我。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我错了好不好,我真的错了……一哥,你回来好不好,你回来好不好……
可我知道你回不来了,五年了。
所以,我去找你好不好,我去找你,我会找到你。
原谅我,真的原谅我,让我自私一次,我只是太想你了。今天是你三十一岁生日,祝你生日快乐,一哥。
我马上就来了,你再等等,再等等。
你可爱的冬冬。】
我马上就来了。
我来找你。
从此不论人间多么冗杂混乱,都与我们无关。
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们之间,再无生离,再无死别。
第44章 番外一 大梦初醒
2009年。广东。
冬天的广东没有那种北风呼啸的冷,只有潮湿阴冷,穿透了骨子,侵蚀内脏。
俞冬从梦里醒来。发现眼角有点湿。
也不奇怪,他和莫丞一,整整三年没见了。
三年足以让一个初中生称为高中生,让一个高中生顺利毕业。
而方才梦里跌宕起伏的一切,充满了让人恐惧的真实感,有那么一瞬间,俞冬以为是真的。
梦境偶尔真实得令俞冬恍惚,他抬手擦擦眼角,又抹抹额头,上面布满了涔涔冷汗。
俞冬不太记得梦见了什么。好像都死了。
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包括一些不知道是否谋面的人。
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醒了过来——或许是车内的扩音喇叭喊得震天响:“前面堵车了堵车了!去机场的到这就下了!前面堵车了堵车了!去机场……”
司机不断重复一个音调一句话。耳膜疼。
俞冬看周围的乘客都火速收拾行李下车,他也立即下去——他没有行李,他是来接机的。
接莫丞一回家。
莫丞一来了一封信,三年来也只来了这么一两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