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维斯对那铃声充耳不闻，仿佛它并不存在。
　　然而康致尔无法忽视那还在响着的手机铃声，并且他已经清醒过来了。
　　“埃尔维斯，埃尔维斯……”
　　他趁着呼吸的间隙发出声音，埃尔维斯却没有反应，依旧紧紧抱着他。
　　手机铃声还在持续，仿佛若是康致尔不接起电话，电话那端的人也不会挂断的。
　　他咬咬牙，抬手推开了埃尔维斯。
　　将埃尔维斯推开以后，康致尔坐起身来，扶着自己仿佛经历过宿醉的脑袋，觉得仍然晕眩。
　　手机铃声还在响着，康致尔无暇思考太多，保持着扶额的姿势，摇摇晃晃地去摸床尾椅上自己的手机。
　　刚一摸到手机，铃声就停止了。
　　康致尔拿起手机，翻过来一看，是柏清在一直在打他的电话。
　　意识到自己再次犯了错误，康致尔心里懊悔不已。
　　他用手抹了把脸，将手机揣进口袋里面，从床尾椅上站起来，不敢回过头去看埃尔维斯的表情，结结巴巴地开口：“埃，埃尔维斯，我先走了。”
　　他刚一站起来，埃尔维斯也跟着起身了。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康致尔赶忙推辞，他们两个现在的状态都不对。他怎么还能麻烦让埃尔维斯送他回家呢？
　　“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你早些休息吧。”
　　话一说完，康致尔抬脚就要走。
　　“小致，你的外套。”
　　埃尔维斯跟在他后面，拿起他的外套，三步跨作一步来到他身后，将外套披在了他身上。
　　康致尔不敢转身过去面对埃尔维斯，埃尔维斯便站在他身后，从后面帮他把外套穿上。
　　埃尔维斯用宛若背后拥抱的姿势，将他的外套拉链拉好之后，缓缓用臂膊揽住他的身体，将脸埋进了他的肩膀。
　　康致尔没有办法一走了之了。
　　“在温莎的时候，我一觉醒来，发现你不见了。”
　　“我便明白，” 埃尔维斯抱着康致尔，用很低、很慢的语速开口，“我的心思，都被你洞察了。”
　　“一个月前你没能离开的那个夜晚，它终归会到来。”
　　康致尔双臂垂落，失神地站在那里，自己被埃尔维斯手臂压着的胸口，正在隐隐作疼。
　　在他身后，埃尔维斯环抱着他，手按在他的肩头。康致尔感受到了他热烈、或含蓄的心跳。
　　“从小，爷爷就教育我，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从家里搬走以后，我曾经有过一段不理解你的时间。我在心底生你的气，埋怨你，为什么说走就走，再也不回来了？而且，从那以后，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了？”
　　“后来，我才明白，是我亲手把你推开的。”
　　康致尔试图保持平静，但他没法做到。在埃尔维斯缓慢的讲述里，他停驻在眼角的泪水一直往下掉。
　　“小致，在我心里，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在那些过去的时间，你一次次地走近我，我一次次地用语言和行为表现出对你的讨厌。但你从来不放在心上，每次被我伤害完，你永远会笑眯眯地再次靠近我。”
　　“小致，你是这么这么的好。”
　　埃尔维斯把头靠在康致尔身上，用几近痛苦的口吻告诉他：“我尝试过，但我真的没办法放下你。”
　　“要不你教我，”他难以割舍地向康致尔求助，“教我怎么放下你？”
　　“你教我吧，小致，教我吧……”
　　在埃尔维斯的连声央求里，康致尔身体不住微微颤抖，最终垂下脸去，发出细碎的呜咽声来。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一直往下掉落。
　　埃尔维斯听见他的哭声，松开他的身体，捉着他的胳膊，让他转过身来面向自己。
　　康致尔抬起脸，在朦胧的视线里看向埃尔维斯。埃尔维斯捧住他的脸，用手指为他轻轻揩着眼下的泪水。
　　“我让你感到很为难，对不对？”埃尔维斯轻声问他。
　　他的这一句话再次突破了康致尔的防线——关于那些缠绕在康致尔心头，日日夜夜、如影随形的混乱以及自我谴责。
　　康致尔变干了的下眼睑再次洇湿。他难过地哭了出来，将头抵在了埃尔维斯的胸前。
　　后面，埃尔维斯还是送了康致尔回家。
　　他们走在笔直的林荫道上，经过深夜一盏盏寥落的街灯。
　　在康致尔家外面，长着一棵高大繁茂的橡树。人站在大橡树下，会产生一种错觉——橡树庞大的树冠，几乎要把半片天幕给遮了去。
　　埃尔维斯把康致尔送到大门口便止步了。
　　“回去早点休息。”他叮嘱康致尔。
　　“嗯，”康致尔点点头，神色看起来有些恍惚，回答他，“你也是。”
　　“进去吧，”埃尔维斯背起手，站在橡树底下，对他讲，“我看着你进去。”
　　这一段路正好隔去了灯光，只有夜晚柔和的光亮，落在埃尔维斯的脸上。
　　康致尔视线低垂，望着地面上自己那模糊的影子，心不在焉地朝着大门走去。
　　走到马路中间，他忽地掉转身去，看见埃尔维斯伫立在大橡树下，目光安静地跟随着他。
　　康致尔用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进行思考，随后迈开脚步，朝埃尔维斯跑了过去。
　　埃尔维斯站在原地，在康致尔一路加速过来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他稳稳地抱住了康致尔。
　　康致尔在他怀里缓缓呼吸，仿佛一个内敛的、不善表达的小男孩，静静地把脸挨在他的肩上。埃尔维斯听到了他内心的惆怅之声，将手掌贴在他的颈后，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他们两人站在橡树底下，安静地拥抱了一段时间。
　　随后，康致尔回过身来，双手圈着埃尔维斯的脖颈，用自己的脑门抵住他的前额。
　　“你明天几点的航班？”他问埃尔维斯。
　　“下午三点半。”埃尔维斯回答他。
　　闻言，康致尔的眼睛缓缓移动了一下。埃尔维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兴许是在走神，又或者是在不舍。他短暂的走了神，因为在这浓重的夜色里，他觉得康致尔黑色的眼睛看起来很漂亮。
　　随后，康致尔的目光移了回来，再次看向他。
　　“到时我去送你。”他贴着埃尔维斯的鼻梁讲。
　　“嗯。”埃尔维斯很轻地点头。
　　“等我回来，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他答应完，康致尔闭上眼睛，宛若交付出自己的生命安全一般，再次把脸埋进了他的肩颈里。
　　有种梅雨季节久了终于迎来晴天的感觉，怎么回事？！


第四十八章
　　上午，突然短暂地下了一场雨。
　　中部是一座多雨的城市，雨来得快，走得也快。
　　很快，雨过天晴。路上行人收起雨伞，天色重新变得清亮起来。
　　康致尔站在卧室的露台上，望着底下的花园出神。常青藤上布满了剔透的雨水，在太阳的照耀下，折射出蜡质的光泽。
　　随后，阿姨的电话打了上来。
　　康致尔回屋接起电话。
　　“小致，清在少爷来了。”阿姨告诉他。
　　“好。”
　　康致尔放下电话，拿起东西往卧室门口走去。
　　康致尔下楼的时候，柏清在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了。他穿着夏季舒适的衣衫，伫立在楼梯前方。康致尔从楼梯上走下来，缓缓步入他的视线之中。
　　当康致尔在楼梯平台上停下，双眼抬起来时，看见柏清在对他微微一笑。
　　那个时刻，他蓦地发现，从十岁到三十岁，柏清在的眼神、微笑，从来没有变过。
　　康致尔走下楼梯，默默来到柏清在面前。
　　“我们走吧。”柏清在跟他讲。
　　他们已经约好了，今天柏清在要带他去看礼物。
　　康致尔此刻的心情与室外的天气一样平静。他点了点头，回答柏清在：“好。”
　　说罢，他们转过身，并行着朝大门口走去。
　　两人上车以后，柏清在启动汽车引擎，驱车离开了康家。
　　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时，康致尔被旁边的一辆汽车给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柏清在发现了他的举动，便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
　　康致尔把脸收了回来，在副驾驶座上坐好，略显漫不经心地告诉柏清在：“停在我们隔壁的这辆车，莱克府也有一辆。”
　　闻言，柏清在抬高视线，望了一眼那辆车的车型。随后，他收回视线。恰好这时绿灯亮了，他推进车档，继续前行。
　　开出去一段时间，原先很安静的柏清在忽地开口，询问康致尔：“埃尔维斯，他现在出行还是坐车吗？”
　　柏清在突然谈起埃尔维斯，这让康致尔颇感到意外。他愣了一小会，才回答柏清在：“嗯，他不开车。”
　　柏清在以一副认真的神态，听着康致尔说话。等康致尔说完，他理解地点了下头，回应道：“确实，对埃尔维斯来说，开车上路还是有点难度。”
　　柏清在的回答，令康致尔陷入了思考。
　　他望向窗外的车流，脑海里面徐徐闪过许多画面。
　　倘若没有当年的那场意外，埃尔维斯的父母会还活在世上。如果埃尔维斯有父母亲的陪伴，夫妻和睦，在至亲的关爱教养下，他会不会学着更温柔地去爱人，以及更好地表达自己呢？
　　在莱克花园的那几年，他或许填补了埃尔维斯心中的空缺。那在自己离开莱克花园以后，埃尔维斯又是怎么度过漫长孤单的年岁的？
　　不易近人，冷峻骄傲的少年埃尔维斯。
　　柏清在载着康致尔，穿越城市的层层出口，来到他在市郊的一间工作室。
　　车子停好之后，康致尔站在车门旁边，带着些许好奇，静静打量着柏清在的工作室。
　　这个工作室是一座两层的独立建筑，外墙是素面朝天的灰色，两扇长窗冷津津地绕过直射，面对着路面。康致尔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栋建筑看起来，好像一张朴素的脸庞。
　　“小致，进来吧。”
　　不远处，柏清在的声音拉回了康致尔的思绪。
　　他转过头去，柏清在已经开了锁，正站在门边等他。
　　康致尔点点头，转身朝他站着的位置走过去。
　　进屋以后，康致尔尾随着柏清在，踏着台阶来到二楼。
　　一楼是公用的，二楼是柏清在的私人空间。
　　他平日里把大量的时间泡在这里，用来看片、剪片，以及反复销片。
　　工作室打理得很干净，一尘不染。在投影设备的对面，置放着两面很大的黑色书架，上面整齐码放著书籍和影视光碟。
　　长方形的窗台上，放着康致尔前两年送给柏清在的小盆栽。
　　二楼的布置非常整洁，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完。康致尔环顾一圈，也没有发现柏清在要给自己的礼物。
　　他正有些不解时，柏清在忽地走到他身后，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轻轻地推着他往前走。
　　康致尔实在有些儿呆，往前走了两步，脱口问柏清在：“清在哥，我要不要先闭眼？”
　　柏清在被他给逗乐了，笑着回答他：“不用。”
　　柏清在将康致尔带到沙发前面，让他坐了下来。
　　随后，他走过去拉上百叶窗帘。
　　康致尔的视线旋即暗了下来，只剩下零星幽微的光亮。
　　下一刻，对面的投影幕布倏忽亮了起来。
　　康致尔怀着几分新奇的情绪，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缓进的画面。
　　“小致。”
　　突然之间，在工作室里出现了柏清在的声音。但那个声音不是来自柏清在本人，而是从蓝牙音响里传出来的。
　　康致尔愣了愣，下意识左右环顾，刚把脑袋转回来，冷不防听见了他自己的声音。
　　“清在哥。”
　　“呃？”康致尔坐直了上身。
　　就在他正不得其解时，幕布上突然出现了他的脸。
　　画面中的他，十来岁的少年面孔，正坐在花园的双人摇椅上，与艾琳两个人并肩坐着，一边乘凉一边吃着薯片。
　　康致尔看着画面中的自己，感到十分诧异，他不清楚这是柏清在什么时候拍的。
　　他毫不知情。
　　随后，画面切到了下一段。
　　在图书馆里，主角依旧是他和艾琳两个人。他们两个在赶小组作业，两个人看上去仿佛已经几天几夜没睡过觉了，挂着两只重重的黑眼圈。
　　康致尔撑不住了，转头告诉艾琳自己眯一会儿，趴在桌子上一秒入睡。艾琳摇了他两下，他纹丝不动。艾琳随后靠在他身上，两个人昏睡了过去。
　　“天啊……”康致尔好笑地看着这个片段。
　　跟着，画面进到康致尔的高中阶段。
　　在大礼堂里，康致尔站在演讲台上面，进行他的新生演讲。
　　康致尔记得这天，因为当时远在国外上学的柏清在特意赶回来，给了他一个大惊喜。当时的他，在见到柏清在时，心脏悸动得怦怦直跳。
　　他没有想到，在那些他没有留意的地方，柏清在也在默默关注着他，并将这些回忆存进储存卡里，剪成了纪录片。
　　影片还在继续，播放到最后，画面里出现的，是在不同深夜里出现的星轨。
　　夜空华丽，繁星璀璨。康致尔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与柏清在躺在一起，幕天席地，静静感受着遥远古老的星辰。
　　他的目光定格在画面中那些变动的星轨上，柏清在走到他身边，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缓缓将他的手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