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的夏天很热,骑了一小段路的郑辰谨已经微微出汗,零星的汗水一点点地浸在郑辰谨背后的衣物上。
许易扬盯着这些汗滴看,看得出神。他何德何能,敢让这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顶着烈日骑车来接自己?
这段熟悉的上坡,许易扬明显感觉郑辰谨骑得比以往吃力了些。
“很沉吧?”许易扬轻声问。
郑辰谨差点脚一软控制不住平衡。
上帝啊,你为什么要给我这种温柔袭击。
“包里装着他们送我的礼物。”许易扬不好意思道,“一些笔记本和笔袋,还有叶呈送的那本挺厚的《宇宙》,加起来就挺重的。”
“叶呈?就是那个跟你关系很好的男生?”郑辰谨突然警觉起来,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对呀。”许易扬的尾音又上扬了。
郑辰谨没有马上接话,许易扬轻快的声音让他有些莫名的不开心。
《宇宙》?听起来是跟天文有关的书吧。
郑辰谨知道,许易扬的梦校是宁城大学天文系。
看来这个叶呈真的很了解许易扬,选礼物也会投其所好。反观自己,什么礼物都没有准备。当初就觉得给许易扬送礼物很别扭,怎么送得出手?送出手的时候该说些什么?
一想到将会面对许易扬好看的笑容,郑辰谨就想要逃。
可是现在,叶呈却激发了他的胜负欲。
郑辰谨瞥到旁边的冷饮店,用力一蹬,骑了过去。
停在店铺前,郑辰谨说:“喝什么,我请你。”
许易扬忍不住笑了出来。
郑辰谨板着脸且自以为霸气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好笑,脸上还挂着不知哪来的一丝愠气,这送礼的举动不自然到了极点。
但他还是选择了送自己些什么,大年初三那个二话不说直接把自己按在地上揍的小子,看来已经销声匿迹了呀。
郑辰谨不傻,许易扬在笑什么他一清二楚,郑辰谨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多此一举。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已经发出的邀请又怎么能撤回呢?
将错就错吧!
郑辰谨找着这些堂而皇之的理由,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君子。
“我还真有点渴了。”许易扬又笑了笑,“那喝瓶雪碧吧。”
“你不是不喜欢喝?”
郑辰谨记起年夜饭时,那个恶劣的自己故意把雪碧倒了个精光,在郑成安发怒之前,许易扬说“没事,我不喜欢喝雪碧。”
“谁说的,我最喜欢雪碧了。”许易扬迫不及待地打开冰柜,拿出一瓶雪碧,二话不说地往肚子里灌,一口过后,本就明媚的笑容里添了一分少见的稚气。
郑辰谨深深地看着许易扬的背影,没有再说话。
明明可以一直这么快乐的,为什么总是要那么隐忍和懂事呢?可是,也怪自己吧,曾经那些幼稚的恶作剧,总觉得欺负他很爽快,总觉得欺负他就是为生母出气。
只是一瓶雪碧而已,许易扬这种懂事的孩子永远都得不到。
“哈,好爽!给。”喝了一半的许易扬将雪碧递给郑辰谨。
“这瓶是你的。”——你有权利得到完整的一瓶,郑辰谨在心里说。
休息片刻,两个少年又坐上了自行车。
不知不觉,郑辰谨的背后已经从零星的汗滴变成了一大片的浸湿。
这是专属于少年的汗水,这是专属于少年的夏天。
也是我能给你的最朴实的生日礼物。
不过,郑辰谨很记仇,被叶呈激发的胜负欲一直都没消退。所以,大概一个月之后的某天,许易扬进房间时看见了一个倚在自己桌边的小提琴盒。
“生日礼物。”郑辰谨打着游戏,以此逃避与许易扬的对视
许易扬看着这个崭新的琴盒,一时间竟失了语。
用余光瞄了一眼愣在原地的许易扬,郑辰谨害怕自己是不是有点越界,于是故作漫不经心地补充道:“随手买的。”
终于消化完了这个惊喜,许易扬走过去抱起琴盒,仔细的查看。
黑色的款式,外层使用的是牛津布材质,保护层填充了泡沫,内层是一层柔软的绒布。储物格、双弓夹和琴颈带一应俱全,外侧还有隐藏式超大谱袋。背带的设计也复杂巧妙,可以竖提、横提,也可以单肩或是双肩背着。
对于一个外行人来说,买到这个琴盒,一定是经过了一番不小的研究。
对于这份迟到的生日礼物,许易扬爱不释手。他问:“怎么不生日当天给?”
“没攒够钱。”
许易扬笑了笑,他想,既然要费心攒那么久,那怎么会是“随手”买的呢?
第八章
夏日的白天是汗水,夏日的夜晚是星星。
七月的太阳炙烤着南方的大地,没有雨水的日子叫人难捱。有风吹来,还以为是上天的馈赠,谁知将面颊迎上,也仅是徒有一股热流罢了。
所有事物都随着夏天滚烫了起来。
今天是郑辰谨生母的忌日。
现在,郑辰谨和许易扬正一起坐在回江村的高铁上。
本来,不论是郑辰谨还是许易扬都不愿意他俩一道回去,许易扬的身份实在不合适。
但外婆打了好几通电话交待要郑辰谨带哥哥回来,郑辰谨不知道如何拒绝外婆,外婆是世界上最疼他的人。
郑辰谨看着窗外快速飞驰过的风景和远处翠绿的山丘。夏天如期而至,但是,这样粉饰太平的夏天,他已经过了多少个了?十一岁到现在,居然已经四年。
他觉得今年夏天格外的热,热浪升腾在空气中模糊着他的视野,让他分不清何处是梦境、何处是现实。
他好像重新拥有了快乐,可是这样的快乐不应该属于他,甚至对他来说是一种罪孽。
郑辰谨悄悄回过头瞟了一眼许易扬,他的侧脸逆着光映入郑辰谨的视野,白/皙的皮肤和斯文的细框眼镜反射着明媚的阳光。
郑辰谨更看不清了。
到站了,车门打开了,人潮将两人推搡着向前走,正如两滴坠入大海的雨水,别无出路,也别无选择。
站在出口处的小舅穿着最朴素的黄色短袖,黝黑的皮肤和清瘦的身材诉说着农活的劳苦。他老远就看见了郑辰谨和许易扬,他皱着眉头打量着许易扬。
两人走进后,没等许易扬跟着郑辰谨叫“舅舅好”,小舅就冷漠地扭头,用方言说:“走了走了。”
虽然听不懂方言,但见到对方并不领情地转头就走,许易扬礼貌的笑容瞬间变得尴尬。
前方,小舅对被他拉上前的郑辰谨说:“没有人不让你爸再婚,但是没必要把第二个老婆的儿子带回来吧?真不知道那个老太婆非要他跟着回来干嘛?外人一个,没有人欢迎他!下午上坟不可能带着他上山,知道吗?”
郑辰谨没有接话。尽管他反感小舅把外婆叫做“老太婆”,但是,他知道小舅说得在理。对于许易扬跟着回江村这件事,出发之前,郑辰谨自己也有些膈应。
可是现在,他听着这针对许易扬的话,心里的不适感立刻浮上水面,怎么也按不下去。
人口多,地方小,不舍得让郑辰谨和“外人”挤一张仅宽一米二的床,差点被派遣去和一帮小孩子睡的许易扬,最终被外婆出手相救,还是和郑辰谨住在一间屋子里了。
午餐时,一两个看起来尖酸刻薄的长辈说着一些关于许丽的酸溜溜的话,尽管有些长辈“好言相劝”但是藏不住他们眼里的冷漠。
许易扬进了房间午休,他缩进被子里。
说实话,他受的这些冷眼都不算什么,比起他童年的经历,有过之而无不及。
许易扬更担心已经去上坟的郑辰谨。如果说他忘不掉儿时那些家暴的场景,那么郑辰谨又怎么可能忘掉四年前那场血肉模糊的车祸呢?
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房门被叩响了。
许易扬下了床去开门,没想到竟然是外婆。
外婆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已经不能去山上上坟了,所以她也留在家里。
外婆坐在床边,紧紧抓着许易扬的手,说她一身的疾病,又得不到两个儿子很好的照顾,怕是已时日无多。
“辰谨啊,一直没有走出来。”外婆说。
许易扬知道外婆指的是什么。
“他太想他妈妈了。”
“小时候他爸爸就工作忙,他就跟妈妈亲近。可是,这孩子不能一直这样。人都会死的,外婆、爸妈啊,都会先死的。”
外婆直白而朴实的话语沉重地击在许易扬年轻的心上。
“只有兄弟才会陪对方到老。”
“外婆不想你们像我的两个儿子一样,明明是兄弟还争个不停。我想我的这个孙子开开心心的,我知道他这些年一直都……”
许易扬看着越说越激动的外婆,急忙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
“孩子,答应外婆,好吗?”
许易扬看着外婆,岁月的沟壑已经布满了她的面颊,但是她的眼神却格外的清澈。看着外婆的眼睛,不知怎么地,许易扬想起了郑辰谨。
年轻的孩子懵懂地点头,懵懂地知道有个词叫“一诺千金”。
本应安享晚年的她却满面愁容,为子子孙孙操劳一生;本应享受青春的他却面色凝重,看余生任重道远。
人生与人生不过就是环环相扣的结,主动或被动地与其他人捆绑。已经被锁住了手脚,又如何干净地抽身?爱与责任,或许在年少的时候还能被标记着不同的颜色,但是在这片讲求血脉与姻亲的土地上,早已水/乳/交融。
而现在,上坟的一行人回来了。
走在前面的男人们大声讲着许易扬难以听懂的方言,大概是抱怨山路遥远、暑气熏蒸。
男人们乌泱泱地涌上饭桌,挡住许易扬的视线,但即使这样,许易扬还是在缝隙里找寻到了那个沉默的少年。
郑辰谨看似自然地坐在了许易扬的身边,可是已他茶饭无思。
虽然那场车祸已经模糊在四年的时光里,但是每年的这一天,那些画面就骤然清晰起来,怎么也甩不掉。
郑辰谨放下了筷子,他一点吃不下。
小舅看到了,若无其事地将许易扬面前的鸡肉和郑辰谨面前的青菜换了个位置,若无其事地说:“快吃。”
按道理,兄弟俩挨着坐,两人想夹青菜还是鸡肉都可以轻易夹到,小舅这是多此一举,又或者说是有意为之。
不爽。郑辰谨及其地不爽。
坟上,这个小舅居然还抱怨,郑辰谨母亲的死导致了现在和大舅要负担极不公平的赡养费用。
于是,郑辰谨一言不发地将那盘鸡肉和青菜换了回来。郑辰谨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真切原因,他也从不分析,他从来都是受着冲动和直觉的指引。
餐桌上的所有人都尴尬地停下动作。
外婆用方言训斥了一句小舅。小舅不服气,他故意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为了让许易扬听懂——说:“他妈的你这个老太婆懂什么?他跟我们不是一家人!”
郑辰谨的眼神逐渐变得尖锐。郑辰谨忍够了,他从不是能耐下性子的隐忍之人。
选择的做出,有时候是一个过程,有时候是一个瞬间。就算是薛定谔的猫,它的匣子也有被解开的那一天。
郑辰谨盯着舅舅看了一会儿,挡住了本来要骂回去的外婆,用低沉的声音说:“他跟我是一家人。”
许易扬赶紧在桌子底下抓住郑辰谨的手,本想示意他不要再激化矛盾了。而郑辰谨将自己的手从许易扬的手中抽出来,反过来紧紧地抓住许易扬的手,紧紧地。
而后,郑辰谨认真地看着舅舅,一字一字地说:“他、是、我、哥。”
许易扬的心猛地颤了一下。
“啪——”小舅猛地拍了桌子站起来。
“对,他是你哥!妈的他是你哥关我屁事?我凭什么去车站接他,凭什么给他睡我家床,凭什么给他吃我家米?!”
不少人上去制止小舅,可是已经燃起的烈火又怎会那么容易就被浇灭。
“我管你是看在我姐的面子上。他呢?”小舅将指尖对准许易扬,“看在我姐夫新老婆的面子上?!”
小舅气愤地将手甩下来,盯着郑辰谨道:“你他妈的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别忘了你刚刚从谁的坟上回来!”
“我他妈没忘!”
郑辰谨马上站起来,他已经长得比小舅还高了,试图用他已经布满了红血丝的双眼和年轻的气焰压过小舅。
小舅的话对他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他怎么可能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十一岁那个噩梦般的场景他怎么可能忘记。
“忘掉的是你!我妈死了,害你照顾外婆,害你多出钱出力,真他妈委屈你了!”郑辰谨的眼泪已经要夺眶而出,他大吼道:“你以为我妈想死吗?!”
委屈的泪水和愤怒的火焰在郑辰谨的身体里交战,刀光剑影、炮火轰鸣,他只想一个人待着,捶胸顿足也好,痛哭流涕也罢,只要能告诉他一个从痛苦的现世里解脱的方式。
他无暇顾及已经留下眼泪的外婆,一个人冲出了庭院,往山上跑去。
“辰谨!”许易扬想都没想就追了过去,他很害怕他会出事。
最后的日暮也将要被群山吞噬,残存的光影里,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地向大山深处跑去。
前面的少年知道夜里的大山就是可怕的魔鬼,但他无所畏惧;后面的少年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暗夜森林,但他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