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的注意力又被牵回来。他沉静下来,琢磨片刻,不确定道:“难道是因为手术?”
那天参加手术,风险大,但同样带来的回报也不小。
至少在手术结束后,S医院的院长再次当众夸奖何意,并暗示何意毕业后可以去他们医院。马教授跟对方瞪眼,那意思是我的学生当然留在我们附属医院,谁家医生放着好好的北城不待,跑你们这里来。
何意只当他们随意玩笑,后来回到学校,邮箱里也时不时收到几封邮件,他才意识到自己虽算不上一战成名,但也是小小地展露头角了。
如果师兄当时痛快上台,马教授就不会找自己。这次机缘也就跟自己没关系。
“看来是这个问题了。怪不得他一直不说原因。自己也知道说不出口。”张君这次点头,又失笑,“老马每次挑学生都很严格,要看学分看能力看人品,三看三不看,就是为了让大家专心干正事,不要把精力浪费在人际关系上。但这种事情没法避免。你打算怎么办?”
何意听他像是考问自己,一琢磨,张君这个月就要毕业出去了,现在他显然是担心自己独自处理事情的能力。
何意按下冲动,认真思索了一番,谨慎回答:“我本本分分做好我自己的事情。没有必要去照顾他的感受。”
张君笑笑: “不错。战略上藐视敌人,别把这种事情当回事,更别让它占据你宝贵的精力。”
何意受到鼓舞,也笑了起来:“那下一句是不是战术上重视敌人?要勇敢面对,谨慎对待,不能掉以轻心。”
他举一反三,又琢磨自己之前的选择,似乎每每到关键时刻都会懦弱。对友对敌皆是如此,不敢对抗,也羞于争取。
张君赞赏地点点头,又琢磨了一会儿,对他道:“师弟,我知道你有创伤。其实我认识的人里,有很多人跟你有相似的经历,被父母抛弃的、从小遭受家庭暴力的、被父母灌输扭曲价值观的……”
何意听他说得郑重,安静地点点头。
“一个人孩童时期受到的伤害会影响他的一生。但有句话,我经常跟他们说,‘若你的右眼让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掉百体中的一体,也不叫全身陷在地狱。’”
张君停顿数秒,低声说,“何意,希望你也能记住,人这一辈子要学会断舍离。你负担得越多,想往前走就越难。早点了断让你犹豫的,舍弃掉让你痛苦的,轻装上阵才是正理。”
买完装备,何意回到家,正好看到群里定下了露营地,正是他最想要去的那个地方。
那几人纷纷圈他,问他要不要一起。
何意笑着回复:“要去。可以带人吗?张师兄也想去。”
张君也要出去露营,因此让何意问问,如果他们不方便,他就自己开车去。
大家自然欢迎之至,并表示人越多越好,到时候营地被他们全包下来,自己人玩得才畅快。
何意将张君邀请进小群,看大家热烈讨论露营的餐厨问题,显然自己帮不上忙,于是熄了屏,靠在窗台往楼下看去。
小区里那棵高大的杏树早已结了果,拇指大的小杏子藏在绿油油的树叶里,让经过的路人每天都充满期待。
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一对小情侣,看样是初中生模样,穿着校服,正头挨头拍照,笑靥如花。
一声深长的叹息从心底徐徐冒出,何意想到了张君的忠告,不要完全地信任别人,要早点了断让自己犹豫的,痛苦的人和事……
这些话都是泛泛而谈,可是每一句,都会让他联想到贺晏臻。
那个曾让他全身心依赖的贺晏臻,和如今令他躲闪犹豫,不想面对的贺晏臻。
何意深呼吸,鼓足勇气,给那个新号码发了短信过去。他怕自己的口气暧昧或软弱,来来回回编辑了几次,最后越看越不满,干脆删掉了所有的语气词。
等信息发出,何意再看内容,不由乐了。
这消息发得像通知,从语气来看,他们明天见面不是谈心,倒像是谈判。
第87章
翌日一早, 何意提前十分钟抵达谈判地点——距离他们城区较远的一处公园。
何意选这里是为了避人耳目,以免谈话中途遇到熟人,尤其是梁老师和贺叔叔这种长辈。
至于室内场所, 他更是没考虑, 众目睽睽之下,万一发生争吵有失体面, 还吵不痛快。
他打算得很好, 将地方选的远远的,开阔场地, 环境怡人,尴尬时可以看天看地看花看草, 谈得不愉快也可以怒目相向大打出手,然而到了公园门口,何意才发现自己忘记了早上正是晨练时间。
公园里外早聚集了不少打拳的、跳舞的、在健身设备上腾挪翻转炫技的, 以及年穿着专业装备或跑步或练瑜伽的……
人来人往,比早市都要热闹两分。
贺晏臻比他早来一步,此时站在公园门口,穿着衬衫西裤,臂弯里挂着西装,正戴着蓝牙耳机与人通话。
他容貌出色,大约因环境吵闹而轻蹙眉头,反而少了些难以接近的高冷感。有人意图搭讪, 被他以手势礼貌制止。搭讪的人却仍不想走,远处还有别人蠢蠢欲动。
何意看到四面八方的注视,顿觉后悔。他跟贺晏臻在一块独处的时间多, 他的目光又总粘在贺晏臻身上, 是以忽略了这人招人的好皮囊。早知道还不如随便找个僻静点的茶馆或咖啡店。
他心里想着要不要换地方, 贺晏臻却已经发现了他,朝他大步走了过来。
那些暗中打量的视线犹如一张大网,随即铺展过来,把何意也罩在了里面。
何意无可奈何,只得冲贺晏臻匆匆点头,示意他往里走。
俩人进入公园,直挑僻静人少处,有路人看到一对年轻帅哥行色匆匆往湖边的羊肠小道上钻,不由“啧啧”出声。何意耳朵灵,走了两步后突然回味过来,顿时脸上发热,在心里暗骂了两句。
贺晏臻在他身后跟着,也停下脚步,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差不多行了,别再往前了。”
胳膊上传来一圈温热,虽然隔着衣服,仍叫人心里一跳。
何意愣了下闪身挣开,心里恼火:“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的。”
湖边有一溜长椅,只有一个人在不远处坐着,他打算到那边再说。
贺晏臻的手却又握了上来。
“别过去,”他压低声,“那边有人,不方便。”
这次不等何意反应,他自己先松开了手。何意随他的视线往右前方仔细看了眼,这才发现前面的那个人脖子上搂着一双手。
原来是小情侣正在湖边跨坐拥吻。何意站的角度刁钻,只看到了男生的后脑勺。
晨风和煦,阳光灿烂,连情侣间的亲密都变得美好浪漫起来,反倒是后者来自觉唐突,不好再往前。
他止住脚步,贺晏臻已经转身走向另一侧,在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何意看着这不上不下的地方,显然是给爬坡的人暂时歇脚用的,随时会有人路过,心里一百个别扭。
再一想,这地形倒是暗合了俩人的关系,不上不下,不明不白,这样看,就当天意如此了。
他在另一块石墩上坐下,想着开场白。
贺晏臻却先笑了出来:“你这一大早的,怎么这么大火气?”
他的口气随意,仿佛俩人关系还跟从前一样。
何意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应。
贺晏臻想了想,又说:“你选在这里,是怕见到熟人?我那天已经当众表过态,无论什么时候,你愿意接纳我,我都乐意之至。熟人看见也没什么不好解释的。”
何意又是一怔,这次却不得不应对,于是“嗯”了一声,“我找你就是想解释那晚的事情。”
接下来的话对何意来说也有点难为情,他这些天一拖再拖,就是因为自己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地道,却又想不出漂亮话。
现在贺晏臻开了头,他干脆撇去那些虚头巴脑,直接道:“那天我听米辂讲了以前的事情,心里受到冲击,情绪不太稳定。其实最后我问你时,是希望你能拒绝我,挽回些你的面子的。我没想过你会答应。”
何意那样威胁米辂,是因为吃准了米辂害怕自己联系贺晏臻。但那天的米辂一反常态,似乎早已笃定了贺晏臻会站在他那边。
何意当时的直觉便是,这俩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让米辂有了莫大的信心。
虽然他已经跟贺晏臻分开了一年,米辂也早早寄来照片示威过,但那次,当他众目睽睽之下,确切地意识到贺晏臻跟米辂之间有事后,他才真的心如死灰。
何意提出那个注定让自己屈辱的问题,是想加深那道伤口,作践自己,让自己彻底死心。
可贺晏臻却又做出了超出所有人预料的选择,在众人面前表态,他仍是在乎何意。
“那天你保全了我的脸面,我很感激。但我当时没考虑过后果,也不是真得想要……勾引你。”何意当时也觉得感动,但随即更多的是后悔,不知道再如何面对贺晏臻。
“我知道。”贺晏臻的回答很平静,“你只是为了气米辂。”
何意默然不语。
贺晏臻看他一眼,随后侧过脸望着湖面,语气随意道:“我当时只是回答你的问题,不管什么时候,你要我做这种选择,我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但如果这种亲密关系让你不自在,你也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只拿我当普通朋友。”
“……”
何意千料万料,没想到贺晏臻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完全呆住,惊讶的神色无所掩藏,瞪着对面的人。
贺晏臻转回头,看他这表情反倒笑了下:“怎么了?跟要吃人似的,你要是不满意可以提出异议,我这人什么都好商量。比如假戏真做,我们就地复合……”
“不用!”何意立刻拒绝。
贺晏臻笑着看他,何意知道贺晏臻是故意逗自己,但这种感觉太怪了,他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点不合理。
贺晏臻哪里是这种人?
之前自己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张君,他都觉得自己过分。按理说他今天至少会提要求的,可他竟然主动让步?
自己如临大敌了这么久,敢情是自己反应过度?
贺晏臻在他犹豫时,接着道,“我申请了LLM项目,八月份就走。”
何意不及细想,就被这个消息砸懵了:“你也要出去?”
贺晏臻点点头。
“是哪里的学校?”
“美国。”
何意:“……”
“这段时间,我们就做普通朋友吧?我一直想跟你好好沟通一下。”贺晏臻说,“至少有些事情,不想你一直误会。”
何意愣了会儿,安静地猜测:“你是说你跟米家的事情?”
“是。”贺晏臻说,““我从去年开始帮米忠军和米辂做事,再过俩月就收尾了,以后也不会有太多联系。做这些只跟我的专业有关,跟其他的没有关系。我跟他们也不是一路人。”
何意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回应。他思索了一会儿,索性问:“你希望我怎么说?”
贺晏臻答:“我不想你一直讨厌我。”
“我讨厌的是他们。”何意想了想,“昨天师兄劝我说,若我的右眼叫我跌倒,就把他剜出来丢掉。我应该割舍掉那些叫我痛苦的东西。”
他无奈笑笑,看向宽阔湖面,“我在学着割舍,却又觉得无从下手。以前每当我感觉生活稳定甜蜜的时候,他们就会找上门来。每次我对未来充满干劲时,米忠军都会出现,大声提醒我他是我的父亲,我这辈子都跟他脱不开关系。那天米辂跟我说完,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恨我,为什么只认米辂。”
“那天晚上米辂跟你说什么了?”贺晏臻问。
“一点旧事。”何意想到那句预言,心里怨愤难以抑制,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了。
等到讲完,内心忽又惊醒,他今天的话有点多。
不知道是阳光太温暖,以至于他内心格外平和,还是贺晏臻今天的主动让步,让他没了戒备,只余下感激。
又或者是得知贺晏臻即将出国,俩人以后见面无多,他忍不住心软。总之,他不再带有情绪面对贺晏臻时,竟真有拿对方当成朋友的趋势,聊了这么久也不觉得。
何意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内心生出淡淡惆怅,望向贺晏臻。
贺晏臻却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米辂一定很后悔跟你说这个。”
何意不解其意,疑惑问:“为什么?”
贺晏臻说:“米辂太自以为是了。他说的遗嘱没什么用,米忠军早就改过了。况且,米家还有个好消息。”
贺晏臻说到这轻咳了一声,“米辂就要有弟弟了。”
何意:“???”
米忠军又有孩子的事情本来十分保密,但不知道谁告诉了孙雪柔。这两周孙雪柔一直在跟米忠军大闹,逼着米忠军打掉那个来路不正的孩子。可那位情妇已经去了国外待产,月子中心也早早约好。
最可气的是米辂的公司还跟情妇公司有合作,现在毁约就会损失惨重,米辂背上巨额债务。不毁约,母子俩就得忍气吞声。
孙雪柔哭闹不休,去医院撕逼怒骂米忠军抛妻弃子。
米忠军常年混迹酒场,三高俱全,前天半夜刚进了医院。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
何意:“……”
何意对这个消息始料未及,他觉得纳闷:“他怎么又要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