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让他意外的是,何意对主动送上门的机会也不怎么重视。
他对几位名人表现得得体又疏离,全无跟人继续接触的打算。
这次宴会对何意来说,仅仅是为了帮朋友忙而已。
张君心下感慨,一想何意今晚精神紧绷,估计累够呛,于是道:“外面有点冷,我们进去跟主人家打个招呼,先回去吧。”
何意松了口气,又迟疑:“这样会不会失礼?”
“管他呢,肯来就不错了。”张君笑着回头,随后停住,多看了何意两眼。
夜空下,何意的眼角闪着一点碎钻,张君细看之后,才发现那是何意刚刚笑出的一点泪,因太过微小,此刻轻轻挂在了眼睫上。
何意的长相偏冷,他皮肤白,眉眼线条利落干净,今晚甄凯楠又刻意将他打扮了一番,因此看着便很难接近。
但这会儿,眼角的那滴碎钻却让何意身上有了微妙的妖冶感。
“怎么了?”何意恍然不觉,歪头看他。
张君不好说什么,摇头笑笑,跟他往里走,随后却又再次停下。
露台门那,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
何意的眼神微微一动,张君已经微笑起来,快走两步,向年长的那位伸出右手:“梁伯伯,好久不见。”
长者看着不过五十多岁,两鬓却已全白。他跟张君握手,又在张君肩膀上捏了捏,笑道:“不错,结实了不少。”
“勉强合格,跟您年轻的时候没法比。”张君笑笑,回头招呼何意过来,为俩人做介绍,“这是我们实验室的小师弟,何意。何意,这是梁伯伯……”
何意趁这个空档已经调整好了表情,他冲长者微笑致意。
对方颔首:“你就是何意,辅导晏臻上A大的那个小老师。”
何意微笑:“贺同学天分高,又勤奋肯学,考学完全是靠的自己的努力。”
梁舅舅笑了下,随后看向不发一言的贺晏臻:“你不是有事吗?我在二楼等你,别太久。”
他冲几个小辈一点头,随后踱步离开,主人家早已在里面恭候多时,立刻将人迎去休息室。
张君目送对方走远,等一行人拐弯后,他冲贺晏臻笑了笑:“学弟找我什么事?。”
贺晏臻自始至终一直看着何意,听到这话,他终于转过脸注视着张君:“你认识我。”
“当然,我老婆的前男友,我们一小时前刚见过。”张君温和道,“你现男友呢?他怎么没跟着?”
“我没有现男友。”贺晏臻的脸色微微发白,他抿直了嘴巴,看向何意,“可以单独聊一会儿吗?”
何意微怔,随后转开脸看着别处:“没有必要。”
“只这一次,”贺晏臻执拗地盯着他,“说完我就走,以后不再打扰你。”
何意:“……”
“外面太冷了。不如进去说,我怕小意感冒。”张君很有涵养地走到前面,为俩人拉开门。
何意这才发现露台的右手边有一间小茶室。
张君指了指旁边,示意自己会在外面等候,随后便走开了。
何意迟疑了一下,率先走了进去。他听到贺晏臻在后面关门的声音,却没有回头,而是隔着玻璃幕墙望向湖面。
贺晏臻也朝外望了眼。人工湖的对面便是他爸公司举办年会的地方。
花园酒店今晚承接了两处晚宴,西区是衣香鬓影的企业年会,东区则是别人的私人宴请。
贺晏臻从拿到手表后便心绪不宁,他在那边坐不住,偷偷跑来这边来找何意,然而刚到六区地界,就因没有邀请卡被保安拦住了。
这边保卫森严,贺晏臻绕来绕去无计可施,最后看到了人工湖。
想要见面的欲望太强烈了,贺晏臻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如此迫切,就像高考前他们见面的那个晚上,好像当晚见不着,俩人就会错过一辈子。
贺晏臻一分一秒都等不得,他转身直奔人工湖,打算游过去。
就在他要下水时,梁老师的电话打了过来,说老爷子的朋友从东北寄来了不少特产,老爷子让几个孩子分一分,一会儿舅舅的司机会将东西送到酒店门口,让贺晏臻接一下,晚上带回家。
贺晏臻这才想起,他舅舅跟办宴请的主人家认识,他可以找舅舅帮忙。
在梁舅舅到酒店之前,贺晏臻一直在外面等着。何意还回来的手表被他揣在怀里,他当然知道,这块手表跟何意现在戴着的那块没法比。
就像他跟张君之间也存在着巨大差距。他是何意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一个强势自私凡是以自我为中心,需要何意不断忍让迁就的学弟。
而张君却温柔成熟稳重,能够妥帖照顾何意,且是比甄凯楠更优秀的学长。张君是何意的理想型。
在跟韩阿姨谈过后,贺晏臻便无数次地想过以后怎么办。他要做的事情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何意被他伤害过,应当也不会回来,所以俩人最大的可能是再无交集。
何意或许会跟甄凯楠重修旧好,亦或进入一段新的恋爱。只要何意能开心,获得幸福,他便能放下心来。
他认为自己别无所求。
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贺晏臻才发现自己做不到,他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
而此时此刻,当他跟何意再次面对面坐着,却相顾无言时,那种恐慌便膨胀到了极致。贺晏臻张了张嘴,他发现自己没有发出声音。
“何意,”过了许久,贺晏臻的声音才恢复一些,他嘶哑着问,“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茶室里一片静寂。
何意低下头,想了想道:“对不起。”
“……”
“我不该不告而别。”何意言辞诚恳,他上身前倾,双手交握,胳膊撑在膝盖上,连姿势都显得很真诚,“这点是我处理的不好,没有给你足够的缓冲,那段时间你一定很难过吧。”
贺晏臻闭上眼:“何意……”
何意道:“你听我说完。我们分手,责任都在我,我没有安全感,患得患失,又会经常因为我们之间的经济差距感到焦虑。我不想拖累你,让你降低生活品质,但是我也着实没能力达到你那样的生活水平。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做不到……”
“……”
“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问题的矛盾不在于你,在于我,我与生俱来的自卑。”何意眼睫低垂,望着地面,“除此之外,我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我粗俗、邋遢、嫉妒心强,好猜忌,我有很多阴暗的想法,但遇事又会先逃避。跟你在一起时,我一直在伪装。其实那并不是真正的我……”
“……现在的你呢?”贺晏臻终是忍不住,轻声问,“跟他在一起,你就可以做真正的自己?”
何意终于抬眼,看向他,点了点头。
贺晏臻满肚子的话,被这一眼残忍地碾碎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来得多余,来之前那个想要和盘托出不顾一切跟何意重新开始的念头,也变得如此可笑。
何意不需要,不需要被自己再次拖进危险又复杂的关系里,面对无止境的黑暗。
他已经获得了安宁和保护。
贺晏臻的舌尖轻轻抵住上颚,他的视线贪恋地在何意脸上停留了许久,他早就注意到了何意眼睫上的那点湿润,那是后者跟张君聊天时笑出来的。
那时候他已经到了。何意却只专注地听张君说话,丝毫没有察觉。
贺晏臻突然很想抽烟,他伸手去拿茶盘边上的打火机,发现自己手脚发冷,似乎有些不听使唤,等将鱼西湍堆打火机抓到手里,又发现身上没有烟。
何意沉默半晌,最后抬头看向了贺晏臻。
“你找我,是要说什么?”
贺晏臻在身上没摸到烟盒,但是摸到了口袋里的那块手表。这是那年的新款,他之所以会买下它,只是因为表盘上的那道海湾,像极了他跟何意海誓山盟的圣岛。
彼时的他雄心壮志,以为自己足够优秀便可以庇佑何意,做他的神明。他自大又盲目地往前跑,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何意早已经满身伤痕,步履蹒跚。
贺晏臻低下头,他将手表拿出来,轻轻放在了茶桌上。
“如果我的名字成为负累,请将它从礼物当中抹去。”贺晏臻说到这,喉咙一阵发堵。
何意安静地望向手表,等着他的下半句。
然而贺晏臻沉默数秒,最终什么都没说,起身,推门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Leave out my name from the gift if it be a burden, but keep my song.
如果我的名字成为负累,请将它从礼物当中抹去。只留下我的歌曲。——泰戈尔
第78章
寒潮结束一周后, 北城迎来了这年的春节。
彭海和甄凯南盛情邀请何意随他们回家过节,都被何意婉言谢绝了。何意最怕给别人添麻烦,而且在认识张君后, 他也意识到了自己跟后者的巨大差距。
之前系里便有传言, 说张君似乎本科时便发表过多篇SCI。现在俩人熟悉起来,何意询问本人, 才得知的确如此, 而且张君从大二开始就在国内和国际学术期刊发表论文了,其中第一篇被SCI收录的是大三发表的, 影响因子7.55。也是那时候,几位教授都主动找到了他, 希望他能进自己的课题组。
张君极少跟同学分享自己的事情,一是为人低调,二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当他的个人成绩和良好的家世被人相提并论时,舆论导向恐怕不会太友好。
何意对此自愧不如,其实口腔专业跟临床的相比,空闲时间已经很多。但他在大二时仍是按部就班的上课,除此之外大把的时间都用在了谈恋爱上。那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只要考试优秀便是好学生,殊不知这些远远不够。
大学生活的高自由度注定了只会按照既定模式读书考试的做题家,跟真正有眼界有抱负的人才,最终差距会越来越大, 甚至会走向两极分化。
现在回想,除了张君外,甄凯南也是在大一时便确定了以后要当公务员, 贺晏臻同样是在大二时就在为国际比赛做准备。跟自己相比, 他们都是有明确目标并为之奋斗的。
唯有自己, 眼界被囿于校园生活,在旁人问及将来的打算时,给出的目标也只有一个——他想要有一个温暖的家庭,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
他渴望的是自己一直以来缺失的亲情和宠爱。但这些又不是他一个人能办到的,只能寄希望于他人的垂怜和施舍,因而风险太高,几乎注定会失败。
何意在忙碌中度过了这个春节,他将自己的目标做了更改,希望自己能顺利博士毕业,工作稳定且愉快。他听从张君的指导,想尽一切办法在医院实习增加临床经验,其余时间则都用在了课题上。
除夕夜时,何意在宿舍里跟文献较劲。
北城禁烟花多年,但当人走到街道上,看着空荡荡的马路时,仍会感受到那种千家万户在家团圆的过年气氛。此时仍旧漂泊在外的人多少都会想家。
张君心细,傍晚时驱车给何意送来两盒饺子,又安慰他:“你虽然起步晚,但进度快,现在已经赶超过大部分同学了。年后开学前你可以回家看看,不用这么紧张。”
何意不喜欢逢人便说自己的惨淡,但张君对他而言亦师亦友,许多事情瞒着未免显得见外。因此,他犹豫了几秒后摇头解释:“师兄,不瞒你说,我现在四海为家。”
张君讶异地看着他。
何意笑笑:“我的家庭背景是母亲早逝,生父弃养,旧居被卖。幸亏现在可以住学校宿舍,要不然以北城的房价,那可真是长安居,大不易啊!”
张君微愣了下,听到后面何意自我调侃,不由将下文接出来:“可是以师弟之才,居天下何难?”
话一出口,顿觉糟糕。
这两句本事白居易与顾况之间的谈话,白居易年少时投奔顾况,被后者轻视,并被笑话名字“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后来白居易奉上自己的诗作,顾况大为惊艳,立刻改口:“有句如此,居天下亦不难。”
张君刚刚下意识地夸何意,然而说完就想到了白居易可是买房困难户,五十岁上才在长安买到了一套老破小。
他面色尴尬,何意却不由笑了起来:“看来取名有学问,居易,居大不易。何意……”他略略沉吟,眉头轻扬一点,“何能如意?”
这话说得太不吉利了。
张君瞧他一眼,思忖着转了转车钥匙:“带你出去走走,看看不易居的北城?”
何意犹豫:“现在?”
“现在。”张君道,“转一圈就回。”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张君的迈巴赫停在宿舍楼下,巧的是对面也停了一辆外形相似的黑色轿车,车身上已经覆了一层薄雪。
何意往那边看了眼,觉得那车眼熟,就见张君绅士地为他打开了车门。
何意失笑,赶紧躬身进去。
路上无话,张君放了一首温柔的钢琴曲,从A大校区出来,沿路漫无目的地随意开着。
这是何意来北城的第五年,也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城市。平时路上太堵,而城市又太大。异乡人很难有闲情逸致慢慢欣赏。
去年除夕时他倒是有空,但那天晚上他一直在酒店里,整晚都在等贺晏臻的电话。
他们断断续续地通话,语音,视频,贺晏臻那边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打断。何意却不舍得去洗澡,他给手机插着充电器,一有动静便立刻接起。后来守岁到十二点,贺晏臻跟他说过晚安之后安心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