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晏臻的行事作风颇有其父风范。并不轻易许诺, 但只要答应了必定会将事情办得漂亮周全,远超旁人期待。
一周后,米忠军便得到了贺晏臻的回复, 对方将几份复印资料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见他没有看出异常之处,又耐心地提笔将其中两个不起眼的数字圈了起来。
“……着重看下附加协议, ”贺晏臻提醒道, “这里将款项进行拆分,再通过签订附加协议将款项转移到B公司, 看着数额不大,但最后聚少成多, 积小致巨。他们捞到手里的恐怕比你到手的要多。”
贺晏臻说完又从底下抽出另一张:“这是我复印时正好看到的另一份旧文件,公司去年发给员工的奖金数额不少,尤其是业务开拓奖、综合平衡奖和差旅费, 这里面有多少钱实发下去,米叔你最好派个财务去查查。至少我听他们聊天的时候,没听到有人拿几十万的奖金的。”
公司的资金支出是在每年上升的,因收入也在逐年增高,米忠军这几年派了心腹手下过去后,便很少会看明细账了。
贺晏臻是否凑巧看到的旧文件并不重要,显然,对方应该是确定了有些支出有问题, 才放在这里一起提醒他。
米忠军低头看着几分资料,内心复杂难言。他先是琢磨自己的心腹,那位是从他一到北城便在他手底下工作的, 米忠军早期要做的几样事情, 凡是不干净的都是这人替他完成。这人是什么时候叛离的自己?
孙雪柔的表哥给了他什么好处?
随后又想那位表哥, 当初用他是因看他嘴严又机灵,懂得分寸,没想到玩鹰的被鹰啄了眼。再看孙雪柔……
米忠军近来对孙雪柔的不满越来越多,一把年纪的妇人了,见识还那么短浅,整天就知道争风吃醋。年轻女孩的闹腾对男人来说是情趣,如今她年老朱黄,做这些事情只会让人反感。
再看她这些年教导的米辂,从小就上贵族学校,到了北城,家里也一路花钱供着去好的中学,结果最后刚刚考过一本线,上了一个艺术学校。
米忠军眼里,何意既然能考入A大,说明老米家的基因没问题。然而米辂这样没出息,整天就知道买买买,显然是被孙雪柔教坏了。怪不得古人教导“娶妻要娶贤”,同样是从小衣食无缺娇生惯养的,梁老师教育出来的贺晏臻就这样优秀。
米忠军越跟贺晏臻打交道,越觉得这个年轻人绝非池中之物。
二十出头的孩子大多年轻气盛,轻易便会沉迷于酒色财气中,吃不得苦,挨不得骂。贺晏臻的身上却没这些习气。如果能将这种人收为己用,那可是一大助力。
可惜贺晏臻的出身足够好,米家财力可以,但社会地位并不如贺家,想让人为自己卖命怕是难上加难。
他心里可惜,暗暗琢磨着米辂和贺晏臻的可能性。
米贺两家若能结亲,对自己而言,说是如虎添翼也不为过。米辂的条件优秀,如今俩人缺的或许是接触机会。何意能跟贺晏臻谈恋爱,不就是因为做家教朝夕相处吗?
“财务要等年后才能有合适的人选,这段时间还是你费心看一看。”米忠军将材料往旁边轻轻一放,抬起头,笑着问贺晏臻:“你已经决定去读研了吗?”
贺晏臻点点头:“基本确定了,有位很有名望的老教授说愿意给我写推荐信。”
“那你好好准备考试。等你考完了,再来叔叔家一趟。”米忠军道,“我这有份草拟的遗嘱,你帮我过过眼。”
“这么早立遗嘱?米叔叔你还没我爸年纪大吧。”贺晏臻有些意外。
米忠军哈哈一笑:“人生无常,这也是有备无患嘛。”
考试对贺晏臻来说没什么难度,他上次的成绩已经算高分,这次几乎不用准备。
周五,贺晏臻自己打车去了米宅。
米忠军在卧室旁边的小书房里接待了他。
这书房位置隐蔽,出入都是指纹锁,墙壁是消音材料,里面只有两张皮沙发和小茶几,旁边的书柜下面是保险柜。
米忠军将遗嘱推给贺晏臻,让他看看有无要补充的地方。
美貌和财富是人类的两大稀缺资源,米忠军如今露财给贺晏臻看,让对方知道米辂将来能继承数千万家产,就是想让米辂的财富成为加分项。
可贺晏臻不过匆匆扫了一下,便起身,将遗嘱递了回来。
米忠军问:“怎么,有问题?”
贺晏臻犹豫了一下,脸色有些哭笑不得:“米叔叔,你能立遗嘱处理的是你个人财产,这里面列出的财产是你跟孙阿姨的夫妻共同财产,孙阿姨的那部分你无权处置。所以这份遗嘱只能部分有效。”
米忠军愣了愣,他当然知道夫妻共同财产,但在他眼里,这些钱都是他挣的。孙雪柔不过是依仗他生活,手心朝上跟他要钱的金丝雀而已,他从来就没打算过把财产分割给对方一半。
“你们名下的房产、汽车、现金、股票这些,孙阿姨都有份。其实你不立遗嘱的话,你万一出意外,孙阿姨还能从你的那部分里再分一部分。至于你在里面提到的公司,如果持股人是孙阿姨,你有权处置的也只有她所持股的一半,至于公司姓什么,怎么管……”
贺晏臻微微一顿,“你说了恐怕不算。”
他有什么说什么,并不在意当下气氛尴尬。米忠军却老脸有几分难堪。
他笑了下,“我的意思也是你孙阿姨的意思,我俩就米辂这一个孩子,将来不给他能给谁?”
“这个……”贺晏臻挑眉,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密码门,随后转过头认真道,“师兄跟我说过,做律师的无论如何不能对不起当事人。米叔叔,如果你是我的当事人,那我可能要提醒你几点,即便这些话不好听。”
米忠军颔首:“你尽管说。”
“老夫少妻的婚姻模式里,像米叔叔这样对财产毫不防备的人很少,但也不是没有。江省恩市的案子您应该知道。现在首富退休,大权旁落,小娇妻便以年纪相差太大,首富经常出轨为由闹离婚,要求分割家庭所有共同财产。现在已经在多地起诉了,我们估算过,小娇妻怎么也能分走四五千万。”
贺晏臻在皮沙发上坐下,淡淡道,“孙阿姨跟你的年纪差得也不少,她平时注重保养,连我妈都说孙阿姨看起来像二三十岁的小姑娘。说句难听的,她如果现在不想跟你过了,去起诉离婚,也能立刻分走巨额财产。”
“你孙阿姨不是那种人。”米忠军道,“她跟了我也有二十年了,我在财物上从没亏待过她。”
然而说完自己顿了下,恩市首富的老夫少妻结婚也有二十多年了,比他还要久些。
“那就看你自己把握了。我想,孙阿姨或许有自己的打算,至少从公司操作来看,她显然是早就不满你的安排了。老夫少妻离婚率高,其他人都做提防,应当也有道理。”贺晏臻点到为止,又看了眼刚刚的文件,“遗嘱随时可以改,如果没别的事,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米忠军翻开文件,抬头看他,“这财产……”
贺晏臻闻弦歌而知雅意,挑眉一笑:“这个我可没经验,我现在还是个学生,米叔叔如果有疑惑,我可以给你介绍个专门做这个的师兄。”
贺晏臻的师兄就职于北城一家大律所,米忠军之前便听生意场上的人说过那律师名字,据说咨询收费每小时五千。
有贺晏臻从中牵线,米忠军请这位有名的律师吃了顿饭。双方把酒言欢,在聊到正题时,贺晏臻中途出去接电话,过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回来。
米忠军已经将事情问了个差不多,贺晏臻回来时,米忠军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两眼放光,显然是十分兴奋。
贺晏臻当司机送师兄回律所,路上,问他们俩人的商谈情况。
师兄道:“这也是个狠的,老婆跟了他二十年了,跟我说顶多给对方留一套房子。后来我问留哪套,他又说钱先收回来,房子的事以后再说,这摆明了一分钱不给对方留。这女方也是倒霉,白白二十年的青春喂了只老狗。”
贺晏臻闻言一笑:“米忠军要不是老狗,她又哪来的机会?当年她去破坏别人家庭害死别人母亲的时候,应当有遭报应的准备。”
“这世上很多不公事,冤屈常有,报应不常见。”师兄靠着座椅,望着高架上的车流叹气道,“就我代理的案子来看,越是恶人活得越好。道德只约束能约束得了的人。怎么,听口气你跟那女的有恩怨?”
他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贺晏臻:“你这半年频频让老师拉我吃饭,是不是就为这个呢?说什么咨询实习的事情,你司考五百分,都刷新咱学校记录了,你还需要问我?”
贺晏臻笑笑,没有否认,只问:“他这部分财产转移需要多久?”
“稳妥起见,至少一年。”师兄道,“这一年里别闹离婚就行。”
有师兄在,贺晏臻便以忙于学业为由,减少了去米家的次数。
不过偶尔,他还是会到米忠军在医院的办公室。医院的门卫保安和院长办公室的秘书都对他格外熟悉,贺晏臻要找米忠军基本是一路畅行,比米辂还要顺利一些。
只不过后来几次,他只要到了米忠军那,米辂很快便会闻风而来。
米忠军反倒是面露无奈,私下请贺晏臻体谅:“你也知道这孩子一直就这脾气,被他妈惯坏了。其实米辂没什么坏心思,你就当看叔叔的面子,陪他解解闷。下次我让秘书嘴巴严点。”
贺晏臻心里差不多能猜到米忠军的意图。现在有师兄在一旁把关操作财产,米忠军用不到自己,又不想放走自己,因而跟米辂的目标短暂一致了。
俩人对视一眼,贺晏臻不由笑出声:“米叔叔,你对米辂也太好了,我爸要像你这样我也不至于在家挨揍。”
他说完叹气,琢磨了一会儿,点头道:“我知道米辂没有坏心思,其实我俩认识这么多年,我很清楚他的为人,单纯,重感情。作为朋友而言,这一点很好。但如果走上社会,这两点就是致命缺点。米叔叔如果想对他好,这时候不应该放纵他到处玩乐谈恋爱,至少,你应该教他怎么管理公司。”
米忠军听得连连点头:“你说得很对,我最近也在考虑,你孙阿姨的那家公司不如把股东换成米辂,这样他也有压力。公司这块你能不能帮帮他?”
“让米辂做股东也可以……但他表舅在公司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你让米辂只做个股东,恐怕还是被人架空,什么都接触不到。”贺晏臻想了想,提议道,“与其受制于人,不如你给他办个新公司,自己做主当老板。”
“他现在懂什么?还是个小屁孩。”米忠军摆摆手,“不行不行,他可没那个本事。”
“这不是有你把关吗?这个公司就当个中转,帮你走账转一下钱就行。”贺晏臻说到这停顿一下,“如果他自己有公司了,遇到法律问题可以找我问问。作为朋友,这点建议还是能给出的。”
北城迎来初雪的这天,贺晏臻收到了两个消息,一是他的托福果然刷出了高分,二是米忠军以米辂的名义,设立了一家一人有限责任公司。
米忠军的财产已经开始暗中转移,孙雪柔仍旧每天与富太太们聚会打牌做美容,跟别人聊下八卦,骂一骂米忠军的原配儿子何意,又或者米忠军身边才出没的新人。
“我是想开了,能有什么呢,反正我们家老米不吃亏。那些狐狸精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有她们哭的时候。”
米辂也为贺晏臻的态度转变暗中兴奋。他将那年圣诞节,他送贺晏臻回家时的照片发了张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配字“守得云开见月明”。
唯有贺晏臻,在雪地里站了许久,直到头发全白。
他想起那天师兄的一句忠告:“律师做久了,你会发现处理最多的是人际关系,考察最多的是人性。不要高估自己的人性,也不要高估自己的法律素养。你要知道我们很多同行,不是在监狱里,就是在去监狱的路上。”
第70章
北城的这次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周。
持续的低温和寒潮令整座城市陷入一种肃杀的氛围中。这种极端天气已经数年未见, 北城的交通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公交停运或绕行,高速路段封闭。
每当下雪时, 贺晏臻便会不期然地想到林筱。那年他找何意, 看着林筱于暴风雪中打车的场景,像是被照相机定格的画面一样, 会一次次清晰的跳进脑海里。
贺晏臻无法忽略自己的愧疚, 其中一部分是出于被自我意识压抑住的迟来的善良,令有一部分是对蝴蝶效应的敬畏——他总觉得, 那天的何意因没有伸出援手而对林筱有愧,因此最后才会答应林筱, 帮她牵线。
如果何意没有为林筱安排那次饭局,他就不会暴露自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到米忠军的羞辱和报复。
眼下事情的顺利和对往事的复盘, 让贺晏臻被自信和自我怀疑反复拉扯。他开始介入米辂的公司,在经手的合同上小心留下自己的设计,然而午夜梦回时,他又总会梦见一切被米忠军识破,那家人毫发无损,自己锒铛入狱。
他也开始失眠,然而失眠后,贺晏臻却并不着急睡去。他买了胶水, 醒来后便坐在桌前,小心拼接着那个被摔碎的八音盒,感受着数年前, 因失眠而在楼道里做题的何意, 曾经感受过的深夜静谧。
再次见到林筱是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