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把咖啡和甜点送上,林筱将咖啡一饮而尽,喊了人将餐点打包,随后看了贺晏臻一眼,提着打包袋离开了。
贺晏臻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看着年轻女孩踩着高跟鞋,站在路边打车。夜风夹杂着雨滴,吹乱了行人的衣服。林筱挺着脊背,望着车来的方向,目光里透着一点狠劲儿,以及一点微不可查的茫然。
一年前的冬天,暴风雪的晚上,林筱也是这样站在路边打车,目光跟他们短暂地接触又错过。那时候何意频频看向路边,目光里流露出担忧和同情,还有一点贺晏臻看不懂的东西。
彼时贺晏臻格外戒备林筱,因为女孩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惹人怜悯的柔弱。他怕何意因怜生情,发现温柔女孩独有的魅力。这是他所不具备的。
然而此时,他才突然明白何意的眼神里,那点自己看不懂的东西——那是深埋在温柔下的自悯。
何意眼里,林筱是他的同命人。他们都一无所有,是不被爱的第七只乌鸦。
贺晏臻早早回到家里,他呆坐半晌,从日历上撕下一页。
不知不觉,距离他跟何意的最后一次见面,已经一个月了。去年时并不觉得时间这么漫长,去年时,他也没觉得一次见面会这么难……这么难……
他回国后,每天都在想方设法打听何意的消息,每天都会去何意的宿舍楼下转转,想着或许还能有转机。但事实是,何意的确走了,干干净净,断绝了一切联系。
贺晏臻如果想找到他,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医学院的交流项目有过公示,虽然最后参加项目的学生信息没有公开,但是学校名称他还是知道的。
一共十一个国家,十六所学校,每所学校有两三个名额。
五月份中旬时,贺晏臻飞了一趟日本。
梁老师在他走后才知道的。
贺晏臻回国后,梁老师便格外留意他的情况。她跟法学院的老师打了招呼,这孩子有异常的话一定告诉自己。
起初贺晏臻只是时不时旷课,梁老师知道他感情上受了打击,只得暂时忍耐着,偶尔旁敲侧击地关心他的课程情况。
然而这次,贺晏臻不声不响出国追人的行为已经超过了她的底线。尤其是她看到贺晏臻列出的排查计划后,更是惊怒交加,急忙告诉了丈夫。
贺爸爸也没想到会这样,以前看到社会新闻时,他曾担心过贺晏臻会不会也那么偏执,在别人分手后不依不饶,怎么都不会放过。现在看,贺晏臻的行为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感情问题并不是这样简单粗暴的,贺晏臻对于何意的许多占有行为,已经超出了夫妻俩的认知。
他们两口子在家等了一周,共同做出了一项对全家人来说,从未考虑过的决定。
一周后,贺晏臻一无所获地回到家。
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梁老师的震怒,然而让他意外的是,梁老师和贺爸爸什么都没说。
他们带他见了一位韩阿姨,对方是梁老师的朋友,看起来比梁老师却要年轻很多,职业是心理咨询师。
这次见面,韩阿姨的目的是跟贺晏臻聊聊,如何建立一段健康的恋爱关系。
贺晏臻对这种安排嗤之以鼻,他应付公事地坐在韩阿姨的会客室里,在手机上翻动着订票网站,琢磨着什么时候去下一个地点。
韩阿姨倒是不恼火,只温和地对他笑笑,为他泡了一杯茶。
贺晏臻又觉得这样对长辈太不礼貌,于是收起手机,认真道:“阿姨,我没有问题,也不想耽误您的时间……”
“好的。”韩阿姨微笑着点点头,随后却突兀地问,“小贺,你知道Dominance吗?”
贺晏臻的目光猛然一跳,他盯了过去。
“看来是知道的。”韩阿姨道,“既然这样,我们应当能聊一会儿的,你说是吗?”
第65章
贺晏臻对于Dom的了解, 是源于他某次买用品的时候,评价中有人讨论到了几个词语,跟他平时见过的字母不一样。
他一时好奇, 搜索了一下, 从此了解到了另外两个词。
贺晏臻承认自己有一点Dominance的倾向,然而只是有这样的倾向而已, 他享受控制感, 也享受何意对他的依赖,但他并不会完全沉迷于此。因此他也没有深入了解的欲望。
韩阿姨看他目光微微闪动, 在他开口之前,先道:“你不必着急承认或否认, 因为我更在意的是另一个人。”
贺晏臻不明所以:“还有谁?”
“你的恋人,你知道DID吗?”
贺晏臻犹豫了一下,问:“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多重人格障碍?”
韩阿姨却摇摇头:“不是这个, 是damsel in distress.文学作品中古老的危难少女主题——总会有年轻单纯的少女被困,等待骑士的解救。当然我们这里指的是那些有心理创伤的Sub。他们通常会有不幸的童年或其他被虐待的经历。”
“我妈跟你说什么了?”贺晏臻皱眉。
韩阿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过了会儿才道:“你太紧张了,晏臻,你妈没有提到你的恋人。”
贺晏臻微微后仰靠在座椅上。他承认自己很紧张,韩阿姨的年龄和外表都很具迷惑性,让人以为她是温和的大姐姐,但世界上, 她总能抓住问题的核心店。
贺晏臻看了眼手机,考虑着何时离开。
韩阿姨看出他的抗拒,直言道:“梁老师希望我能为你提供帮助, 她只说了你的问题, 但我认为你并不需要心理疏导。你的倾向只是一种小众的爱好, 是你个性使然。之所以问起你男友,是因为以我的经历来看,很多sub都有情绪创伤。他们才是需要被帮助的人。”
贺晏臻微微蹙眉,仍旧沉默地看着她。
“尝尝这茶,这是我爱人亲手采的,今年的雨前茶。”韩阿姨抬手示意他眼前的杯子,笑了笑,“她知道我有胃溃疡,所以存放了半个多月才寄给我。”
贺晏臻礼貌性地抿了一口,这茶不甚讲究地冲在陶瓷杯子里,茶汤清亮,香味不足,却又有种奇异的舒缓作用,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的童年是不太幸福。”贺晏臻决定放下一部分戒备,最终道,“您想说什么?”
“我担心他的心理状况。”韩阿姨道,“就我所认识的S,相当一部分都有心理创伤。他们容易对有Dom气质的人产生依赖,因为后者在精神层面更为强势。DS关系的核心其实就是权力的让渡,他信任你,给你控制他和伤害他的权力,从而从你身上获得慰藉,期待你是拯救他的骑士。但实际上这种关系十分危险,因为一旦他的骑士离开他,他受到的伤害会加倍。”
贺晏臻:“……”
“有心理创伤的人需要被更小心的对待。这种情况下,他们需要的心理咨询,而非拯救他的恋人。”韩阿姨道,“我今天聊起这个,并不是以咨询师的身份来劝导你,而是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很担心另一个孩子是不是处在被伤害的关系中,又无法自拔。”
谈话的走向完全超出了贺晏臻的预料。
他以为今天要面对的是一位长辈苦口婆心地让自己专注学业,不要为了恋爱本末倒置。但没想到,对方的关注点从头到尾都不在他的身上。
她的关注点是何意。
何意的童年的确不幸,贺晏臻也的确自认为是只为何意冲锋的骑士,热情地守护在何意身边。
直到去年,何意再次受挫后,贺晏臻忙于比赛没再出现,只隔着电话线诉说自己的忙碌。
如果是普通恋人,那这不过是一个再常见不过的问题,他们结束异地后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但假如真像韩阿姨所说,何意是一个有心理创伤的,将他视作拯救者的危难少年。那去年的冷落对何意而言,无疑是少年落难时,看到骑士转身离开。
贺晏臻:“……”
贺晏臻的胸膛剧烈起伏,他一直难以释怀的是何意为什么放弃得这么决绝,一点儿余地都不留,一点预兆都没有。他们两年的甜蜜,他为何意做过的那么多事情和保证,好像都抵不过那几个月的疏忽。
何意既没有主动沟通,事后也不要他解释。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了解到事情的本质——他跟何意的关系,并不是单纯的健康的恋人关系。Sub在危险时的表现,便是沉默。
贺晏臻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没发出声音,他又咳了一声,这才低哑地问:“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有心理创伤?”
他顿了顿,又道:“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一样,同样的经历不一定会有同样的影响,是吗?”
“是这样。其实你可以深入地了解下他的过去,接触下他的朋友和同学。这一点不难判断。”
韩阿姨将自己的名片推过去,对贺晏臻道:“你以后想要跟我聊天,可以打上面的电话。我知道你很排斥你妈的安排,你单独的约见,我不会告诉她。”
贺晏臻站起身,接过名片,转身走出去。
工作室外面阳光明媚,白光刺得人眼睛发疼。贺晏臻驻足良久,反复想着韩阿姨的那几句话。
他登上Q,看何意的空间里的那些留言。实际上,这些已经能窥探出他曾经的状态,贺晏臻却不想立刻回头去问。他在工作室外面的台阶上坐了许久,最后想起何意曾经有过一个很喜欢的男神。
何意对那人仰慕至极,上大学后都念念不忘,贺晏臻突然想知道,在那个强大优秀的男生眼里,何意是什么样的。
他无从得知那人的联系方式,只知道对方考入了隔壁学校。幸好,他在那年陪何意逛街时,曾加过何意班主任的微信号。
王老师的微信更新很频繁,几乎每隔一两天都会发关于学生的内容。
贺晏臻庆幸自己这两年没删对方,他犹豫着给这位王老师留言。
晚上十点,王老师终于给他回了信息。
“你要问什么?”
贺晏臻深吸一口气,给对方打了语音电话过去。
那边接通,传过来正在响个不停的下课铃声,以及学生们下晚自习收拾书本的嘈杂声。
贺晏臻小心组织着措词:“王老师,我是何意的同学,也是他的恋人……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跟何意同届的学生中,有一个考入Q大的,您还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何意怎么了吗?”王老师却问。
贺晏臻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万分恭敬地表示,自己只是有事想向那位同学了解,如果可以,麻烦老师代为转告,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对方。
王老师却仍是问:“何意怎么了?”
贺晏臻:“……”
“请你如实告诉我,我才能考虑是否帮你。”王老师说。
贺晏臻怔了怔,只得道:“他前不久跟我提了分手,我现在联系不到他,又想了解他过去的情况……”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何意说过那位同学很优秀,现在也在北城,我之前没接触过他的高中同学,这次就想了解下他的以前,我知道这样很冒昧……”
贺晏臻说完,又诚恳道歉。
王老师那边却陷入了沉默。贺晏臻耐心等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听到那边传来一声叹息。
“何意那一届的高考生,”王老师说完开头,便又顿住,缓了缓,“成绩最好的,就是他。”
“你说……什么?”贺晏臻愣住,心想开什么玩笑?
王老师道:“他曾经提过一次,要向某同学学习。但实际上,我们学校并没有这个人。那时候我担心他压力太大,平时又比较自闭,是心理出了问题,所以为他联系了一位临床心理的医生。但随后,他的父亲来学校大闹,要给他办退学,这事就耽搁了。后来我再找他聊心理医生的事情时,他表现得特别抗拒,甚至上我的课都不愿抬头看我……”
“……”
“何意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自觉最刻苦,但又最让人放心不下的一个。上次看到你们时,他明显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自信了,开朗了,身边还有了朋友。
王老师一直因为被何意排斥而感到无奈,她也缺乏跟这种学生打交道的经验,于是只得保持距离。
那次见何意在新学校有了转变,她内心仍是高兴居多。虽然加了贺晏臻的微信,她也从不主动打扰他们,因为她能感觉到,高中生活对何意来说并不美好。
但是今天,贺晏臻却来找她,问起了那个从来不曾存在过的,被何意臆想出来的人。
贺晏臻一时手心冰凉,他先安慰老师,自己只是在很早之前听何意说过,一直在心里记着。现在何意参加了学校的交流项目,一切都好。
等挂了电话,那股彻骨的寒意才从手心开始钻进臂骨,随着血液倒流进入心脏里。
贺晏臻想起何意提过,米忠军到高中的学校大闹,随后班主任让他去看心理医生。何意也说过,他从未跟那位优秀的同学说过话。
贺晏臻惊觉自己用God去偷窥lamp的过去时,仅仅窥得了油灯照亮的一角,他忽视了灯外,吞噬着何意的无尽黑暗。
那是来自米忠军的威胁,是何意从幼年起就在不断被加深的伤害。
升学宴上,何意曾向他无助地恳求——你能不能放我走。从圣岛回来,在中转机场休息时,何意也说过,他惧怕米辂。
米家是何意打不赢的风车。
痛苦的绳索被人小心地勒紧,贺晏臻大口喘着气,他放下手机,转身,看到了当初何意做家教时的桌子。桌子最上层的抽屉里,放着那个他送给何意,后又被米辂打碎的八音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