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师:“……”
“更何况法律行业内只有不同领域,没有高低贵贱。你们之所以反对我,是因为新的领域投入多收入少。你们认可的前途是财富的满足和社会地位提升,是继续享受优势资源,受人仰慕,高人一等。”贺晏臻道,“爸,妈,感谢你们让我出生在了罗马。只是,我对延续这种优势不感兴趣。”
“贺晏臻,”梁老师深吸一口气,“我怎么没早看出来,你长了一身的反骨。”
“谢天谢地。”贺晏臻道,“至少这点你们没赖给何意。”
可实际上,这个才跟何意有关。
他娇生惯养顺风顺水地长大,整日得意洋洋,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直到他想保护自己的爱人时,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无力。俩人还没经历什么大风大雨就已经精疲力竭。
反骨是伤筋断骨后再生的。
他想做刑辩,也是因为看多了权力的游戏。刑辩律师是国家主动安排的公权力的天敌。贺晏臻对财富早已失去追求,而现在对抗滥用的权力,维护司法正义才是他想做的。
九月份,何意将国内的事情安排妥当,直奔利物浦跟同学汇合。
贺晏臻没能去送机,那天他的案件二审开庭。
当贺晏臻换了辆十来万的代步车赶往法院,却被堵在早高峰的路上时,何意的飞机正飞越国与国之间的疆界。
“会遗憾吧?”周昀事后跟贺晏臻聊天,问他,“你俩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尽释前嫌,却连个送机的机会都没有。不怕因为这种小事再闹掰?”
贺晏臻正在研究卷宗,闻言无奈道:“我总不能跟法官说,我今天没空,你再选个良辰吉日开庭。”
周昀哈哈大笑:“何意不介意?”
“不介意。”贺晏臻道,“他跟你说的一样,说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何意第一次说这话是他去西藏义诊前夕,那次贺晏臻想去送机,被何意拒绝。
贺晏臻以为他是想保持距离,何意却主动解释:“我的出发时间太早,你从酒店过去找我,差不多四点就要起床。你这几天为了案子来回奔波已经够累了,这样实在没必要。况且……我现在长了嘴巴。”
少一次接送机,少打一通电话,谁忙起来忽视了谁……那些热恋时天塌地陷的事情,现在看起来几乎幼稚到可爱。
好像那时候没长嘴,有问题不问不说,只凭自己瞎猜测。也没有长眼睛,对方的心意全然看不见。
贺晏臻被何意话里的自嘲逗笑,他那几天的确辛苦,已经二十多小时没睡觉,于是答应下来:“那我明天不送你了。等你回来,送你一个礼物。”
是那件旧的八音盒。
何意见到的时候傻傻愣住,他难以置信地蹲下去,用指腹抚摸着上面的裂痕,随后轻轻拨动开关。
光阴从这些裂痕中穿过。
“咔哒”一声,歌剧院的红丝绒幕布缓缓拉开,音乐声叮咚响起。
“我会一直带着它。”何意别转过脸,声音中带着潮气,“谢谢你,这是我的阿拉丁神灯。”
秋去冬来,元旦前,何意顺利结束了自己的热带病学课程,并参加了法语的TCF考试。成绩还没出,但他已经跟进修的另一位同胞向朋友推荐的营运中心提交了申请。
贺晏臻代理的首起刑事案件则等来了二审判决书——撤销原审判决,改判被告人无罪。
又过几日,何意收到了通知,他跟同伴的申请都已经顺利通过,且当前正有一个尼日利亚的项目缺人少,组织询问俩人是否愿意参加。
何意欣然答应,立即收拾行囊,直奔基地参加出任务前的新手培训。
“来利村后的三大幸事,一是法语老师不错,有她教学,觉得法语学起来挺简单;二是分配到一位热情友好的舍友;三是偶然发现一处超好吃的中餐馆。现在要跟他们说再见了。”
何意跟贺晏臻视频,给他看身后湛蓝的大海,又笑着偏头看他:“新的一年了,学弟有什么新年愿望?”
贺晏臻认真看着镜头。
那头的何意正在轻快地笑,凉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微乱,他神态轻松,眼睛干净明亮。
贺晏臻笑道:“希望我们都能平安喜乐,笑口常开,年年有余,万事胜意。”
第112章
乍暖还寒的时候, 何意给贺晏臻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在尼日利亚写完,由何意的同事从阿姆斯特丹寄出,中途几经波折, 到贺晏臻手上时已经是暮春时节。
收信这天, 贺晏臻刚参加完一场刑辩研修班。
天气回暖,他一手拎着西装外套, 另只手抓着那封远途而来的信件, 一路急匆匆回家,擦桌洗手, 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将纸张摊开在桌面上。
何意在结束训练后, 跟贺晏臻一直保持着电话联络。有一次他说有空时就写信,贺晏臻还当他一时兴起的玩笑话。纸信哪有邮件方便?
直到何意在医疗点的第二个月,那边政府为了切断武装土匪的联络, 关闭了当地的通信网络。
二十天后通信恢复,俩人再次联系时,何意告诉他信已经发出了。
此时正是傍晚,窗外的斜阳是抹艳丽的橙红,贺晏臻看着纸张上的字迹,忽然觉出了纸信特有的生命力。
“我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何意在信里详细描述他的经历。
在去任务点前,他先接受了生存训练——需要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使用无线电联络工作人员,并在对方抵达之前完成指定的任务, 需要学会给越野车换轮胎,要接受防雷训练,知道在那些地区什么时候是安全的, 如何面对可能遇到的勒索……
何意有过准备, 训练结果自然很好。他以为自己的第一次任务会很顺利, 直到他一路颠簸,踏上那片土地,见到了那些等待救治的病人——那些几乎闻所未闻的,被恶魔吞噬掉半张脸的人。
“在这个贫穷的世界里,人类的生活是另外一种模样。”
何意的任务是给Noma病儿童做手术治疗,同时培训当地医疗人员。
Noma病是一种坏疽性口炎。这种口腔疾病发病迅速,会使人的牙齿黑烂,面部肌肉坏死腐烂,继而破坏骨骼,在脸上留下空洞。何意之前并没有接触过这类病人。这种主要因营养不良和口腔环境引发的恶疾,在经济发达国家早已绝迹。在国内也十分罕见。
何意花了半天的时间来缓冲和了解自己的工作环境,之后,他便马不停蹄投入工作,培训和指导当地医生为患儿们进行外科手术,包括但不限于重造鼻腔,分离融合在一起的上下颌骨,将脸上横生的肉瘤去掉,为他们修复缺损的面颊……
他的手术水平在同行中已经算是翘楚,但面对这些患者,何意仍需要突破极限,或是受限于当地医疗条件,或是患儿病情特殊,他要施行自己完全没做过,仅凭理论设计出的新方案。
写信那天,他刚结束了一场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将一位下半脸腐烂的患儿,眼睛以下脖子以上的部分切除,从身体其他部位取骨取皮,打磨后移植重塑下半张脸。
当地人称他为魔法师。
可那会儿,他无法从中体会到快乐。
“Noma病的致死率很高……每年会有十多万的儿童因这个病去世,能有幸生存下来,且排队几年等到我们做手术的人少之又少,他们是幸运儿。那些不幸的大多数,最终的结果只是被忽视——没有人在意这些生命的消失。
没有制药公司研究它,世卫组织也没有将它纳入NTDs,因为它不是传染病,不会威胁到发达国家……
这是一群数量庞大但被遗忘的人类。以前我身边唾手可得的东西,在这边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同事提醒我,无力感是所有新人都会经历的过程。同时他也说,我们只是世界的过客……”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你我是,他们也是。如果能教会更多当地医生手术技能,那我们就是在路过时,多点了一盏灯。”那位法国同事等着何意把信写完,又问他,“何,你让我寄送的这个是情书吗?”
“不是,”何意收笔,笑着解释,“写了一堆废话,这种叫家信。”
同事带着他的家信回到基地,帮忙寄出。
何意知道,贺晏臻收到信后一定会慢慢看。雨吸。这一纸家书是他日常生活和感触的絮絮低语,并不适合在电话里讲,那样太矫情,也太容易忘。
又六个月后,何意结束了自己的第一次任务。他跟同伴一块回到营运中心,同伴选择回国休息,等待日后闲暇时再接任务。何意与之相反,他在基地短暂修整后便接受了第二次紧急任务的派遣,去支援南苏丹的一处医疗点。
平安信写好一封又一封,有时上面只有几句话,有时则是一张风景的速写——何意跟一位在后勤工作的画家兼工程师学会了画画,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他还跟当地人学会了部落语言,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非洲土语,也被何意用拼音记在了每封信的末尾。
他还在信中画了自己的自画像,将皮肤涂黑,头发画长。那个总被当做高中生的面嫩白皮小医生,被非洲的太阳烤成了小麦色,皮肤有风吹日晒的痕迹,眼神中可见悲悯,却不再有忧郁和自怜。
他怎么会忧郁呢?何意心想,在南苏丹面对大规模伤亡事件时,在来不及清理的尸体中为存活者治疗,在医疗点遭到袭击紧急撤离,以及随团队出发前往索马里,听到一句句的“Be safe”时,他哪里还顾得上忧郁。
“舍弃富裕舒适的生活前往救援,这使得很多人夸我们为上帝,或者斥责我们是好管闲事不负责任的傻子。可我们都不是。我们只是凡人,试图疗愈凡人,同时也被凡人疗愈。”
何意能感到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已经彻底被改变,每次结束任务后,他都会有一段时间的休整。他回国了一次,也去看望过史宁和张君。
在他参与的第二个年头,他在一次活动中见到了梁老师。
那是一次由有关抗击Noma病的慈善活动,项目组织方势力强大,参与者既有世卫组织的官员,也有国际明星,医生教授,科学家和医药公司。
贺爸爸所在的公司参与了这次慈善活动,捐赠抗生素给合作医院。梁老师作为家属参与了慈善晚宴,与应邀参加会议的何意擦肩而过。
两个亚洲面孔彼此多留意了一分,几乎同时停下脚步,转身回望。
梁老师难掩脸上的错愕,她一时间没敢认,直到何意冲她颔首微笑,她才惊愕地收起无措的表情,露出社交化的微笑。
那一刻,何意立刻明白,贺晏臻当初所说的“梁老师很挂念你,她为当年的事情感到后悔”,全然是安慰自己的谎话。
梁老师已经面带笑容地慨叹起来:“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你这是……”
“我曾参加过有关Noma病的项目,这次替一位同事来作报告。”何意笑着回答,又指了指前方的人员,礼貌示意,“抱歉,梁老师,我的同事正在等我。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日后有机会,一定去您府上拜访。”
他彬彬有礼,眉眼坚毅自信,举手投足也够绅士做派。
梁老师点点头,等何意走后,她才想到,何意根本没有问她的地址。说是再见,其实并不打算再相见。
“晏臻,你们是在一起了吧?”当晚,梁老师忍不住给贺晏臻发信息,问他,“我见到了何意。我感觉……他变了很多。”
她记得当年满怀孺慕之情,会特别在意她情绪的孩子,也记得当年的那场误会。
可这次见面,何意看她的表情竟然如此平淡,平淡到像是在看陌生人。
贺晏臻回信息是半小时之后。他回:“是的。”
梁老师几乎立刻追问:“他是不是对当年的事情还有怨气?”
“这个……我不能替他给出回答。”贺晏臻道,“但以我的了解,答案应该是否定的。比起怨你,何意现在,更可能是拿你当做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梁老师:“……”
何意在信里说过,他在不同地区见到了不同的阶层划分的标准,这个国家的上等人,去了他国可能是二等公民。此地被歧视的人,换一个地方又会成为高高在上的优越者。
这种阶层分化跟社会财富有关,他无意研究社会学,也不打算改变别人的认知。但他自己完全可以做一个独立、清醒、有自己观念和标准的人。所以那些曾仰望的和高高在上的有钱有权者,在他眼里,都是毫无关系的过客。
也正因此,贺晏臻不再担心如何修复何意和梁老师之间的关系。他只专心于自己的事业。
眼见一年又过,贺晏臻在刑辩所成绩斐然,主任欣赏他的专业技能和过人的胆气,又将投简历的律师名单给他看,让他从中挑选一位做助理。
贺晏臻在其中看到了熟人。
他约对方见面。
邹律师盛装出席,这次见面已有几分意气风发。
贺晏臻单刀直入,肃然道:“邹律师,以你如今的位置,跳槽到我们所完全没有必要。”
邹律师摇头:“你当年的位置比我高很多,为什么你可以?”
贺晏臻道:“刑辩是我的理想。”
“是吗……”邹律师顿了顿,随后鼓足勇气,坚定道,“但贺律师,你也是我的理想。”
贺晏臻安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