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对面的林子迁看着他, 笑容弧度越大,眼里的情绪尖锐而扭曲,像疯狂的宣泄, 转瞬又被他压下。
……他是故意的。
叶然嗓子干涩。
在场的所有人或许都不会在意他究竟喜欢男, 还是喜欢女, 只有沈时——
他忽然有点喘不上来气。
余光中,沈时的坐姿依旧散漫,仿佛根本没听见林子迁问的问题。
但叶然还是感到一阵目眩, 他应该说谎的, 反正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直男, 他还可以继续和沈时做朋友,沈时依旧会每天和他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参加社团活动。
他依然可以拥有这样好的朋友。
……但不行了。
他总不能骗过沈时一次后, 永远骗他。
如果有一天沈时亲自拆穿了他的谎言, 那一定比现在还难堪。
没必要……闹到那种份上。
他手指有些颤抖, 强装平静的放下饮料罐。
“欸, 咱们之前是不是忘订规矩了, ”寂静中,社长突然乐陶陶的开口:“为了活跃下气氛,咱们也可以不回答问题, 重点是喝酒, 那就喝杯酒对付过去, 一样的。”
副社长放下酒杯,扫了眼林子迁:“我同意。”
于庭几乎是同时道:“我也同意!”
林子迁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当然,不回答也没问题,不过我这人比较较真,不回答的话,就自罚五杯吧。”
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次僵持。
自罚五杯……和逼人回答问题有什么区别。
叶然闭了下眼,再睁开时,所有人都坐在灯光下,唯有他依旧坐在角落。
“可以回答。”
他没有去看沈时,垂着眸,声音很轻的说。
“我不是直男。”
……
“哗”——
窗户忽然被吹开,发出一阵刺耳尖锐的声响,窗外暴雨如注,远处层峦起伏的山脉被黑压压的乌云遮挡。
静谧的包厢中,副社长突然起身,去关了窗户。
“太冷了吧,”有女生开起玩笑,“这山里的冬天就是不一样。”
“哈哈,对啊,我们老家冬天也没这么冷。”她的同伴也小声出声。
周围人都在缓解尴尬,只有于庭吞了口口水,死死盯着对面的沈时。
他紧张的抓紧了手边的酒杯,被啤酒冲昏的脑子彻底凉了下来。
……完了。
他被林子迁打了个措手不及,本想循序渐进的让沈时知道叶然的性取向,从而平和的远离他,这下全完了。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沈时的脾气有多臭。
不论表面表现的再云淡风轻,不以为意,实际上只要他做下了决定,叶然绝对讨不着好——
一个gay天天跟在一个恐同身边,但凡深想两下,都是绝对算不上善意的揣测。
尤其是以前两人的关系还很亲近,此刻突然被拽下了遮羞布,负面情绪只会成百上千的增长。
于庭顿时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生怕沈时当场冷脸走人。
……看在这些天相处的份儿上,千万别给叶然甩脸子啊。
如果沈时这会儿突然离场,不用想都知道其他人会怎么看叶然。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儿!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努力暖场,偶尔有探究的视线朝叶然瞟来,又很快挪开,有人看着酒瓶,尴尬的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游戏。
叶然沉默的坐着,双手规矩的置于腿上。
他身体绷成一根弦,与沈时之间的距离越发的深,额前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几秒后,他抓着裤子的五指迟钝的松开,要去转酒瓶。
沈时却在这时,忽然出了声,“该问我了。”
他声音很淡,在不大不小的包厢里清晰的响起。
众人顿时一静,叶然抬手的动作也僵了下。
“额,”社长竭力打圆场,“这个,酒瓶还没转呢。”
沈时微扬下颌,半明半暗的灯光被灯球切割成各式各样的形状,晃过他苍白英俊的脸,他低着眼,漫不经心的道:“看清楚了,酒瓶指的是我们两个人。”
‘我们’……?
于庭敏锐的听见这个字词。
大家循着沈时的目光看去,发现酒瓶赫然指的是叶然和沈时两人中间的缝隙,只是更偏向叶然,但硬要往角度上靠的话,确实也包括沈时在内。
林子迁再次成为目光中心。
他百无聊赖的托着腮,指尖晃着女士香烟,突然多了个问问题的机会,他显然也很错愕,但下一秒便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
“还有一个问题啊,”他饶有兴趣道:“那问一样的吧,毕竟你们关系那么好,沈时,你呢,你是直男吗?”
……
操——!
于庭额角青筋直蹦,看林子迁的眼神像在看疯子。
他压抑着体内的怒火,头一次恨不得上去堵住一个人的嘴。
没完了是吧,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不少人也明白过来林子迁的问题有多险恶,纷纷皱起眉。
又是一阵极为尴尬的死寂。
包厢内只能听见窗外的风雨声。
众人的视线落到沈时身上,沈时松松散散的倚着沙发靠背,似乎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回答的必要,他一只胳膊搭着沙发扶手,眼皮也没抬一下,神色很淡。
气氛在他莫名的沉默中,逐渐变得古怪。
林子迁缓缓眯起眼,下一刻,沈时便轻描淡写的坐直了身,勾过茶几上的酒,干脆又利落的喝完五杯。
“嘶……”有女生没压住声音,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沈时也不是直的。
我靠。
城草不是直的?
真的假的?
众人心思浮动,疯狂交换着眼色,于庭也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太对劲。
沈时不太对劲。
他突然有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圆桌对面,沈时喝完了酒,却没放下酒杯,而是散漫的敲了敲杯壁,朝他投来一眼。
那一眼极黑极沉,冰冷的戾气犹如窗外翻滚浓稠的黑云。
他登时打了个寒颤,迅速明白过来沈时的意思:“……继续吧继续吧,不过你们俩谁来转酒瓶?”
“我来。”沈时说。
说完,他又当着众人的面,侧过头去问叶然,“可以吗?”
黑暗中,他像是迁就着叶然低头的动作,也微微俯着身,声音很轻,轻的如某种极具耐心的安抚。
“……可以。”叶然慢半拍的答。
他看了眼自己和沈时之间再次缩短成线的距离,大脑一阵又一阵的空白。
不能这样。
沈时不喜欢同性离他太近。
他想直起身,沈时却已经摁住酒瓶,两人本就缩短的距离顿时贴合,他瞬间安静下来,如雕塑般僵硬的坐着。
“咔哒——咔哒——”
这场越发变了味道的真心话大冒险中,褐色酒瓶再次停下,长颈瓶口晃了又晃,正正指向一个人。
沈时漫不经心的撂下酒杯,伴随着“当”的一声轻响,他看了眼笑容僵硬的林子迁。
“等等,”对上他不带任何情绪的黑眸,林子迁后背汗毛直竖,心脏栓了石头似的下坠,立刻说:“……我放弃!”
“我自罚五杯。”
“那是你的规矩,”沈时道:“我的规矩是,放弃自罚十杯。”
十杯,这是要把人往死了灌。
林子迁彻底没了声。
他脸上总是轻佻的笑容逐渐变得阴郁,盯着沈时看了几秒,他往后一靠,嗤笑:“行,你问吧,我没什么不能说的。”
沈时仿佛没听出他声音里的内涵,无声的包厢里,只能听见他不咸不淡的提问:“上周末,我看见你和一个男生在天鹅酒店开/房。”
嗡——
林子迁的脸色几乎是刹那间变得苍白,血液在身体里急速逆流,他猛地抬头,嘴唇抖了又抖:“住、住口!我放弃……”
“那个男生是谁?”沈时抬眼看着他,把话问完,“朋友?”
周围人噤若寒蝉。
……卧槽。
大瓜啊。
先前还感慨过林子迁和梁枫情比金坚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朝他们看去,只看见梁枫黑如锅底的脸色,以及林子迁充血的眼睛。
看林子迁这脸色,那男的肯定不是梁枫吧。
上周末……叶然没来社团活动,听说是绘画专业聚餐?那梁枫应该也是在聚餐。
隐形人一般的梁枫在众人同情的注视下,死死攥起了拳。
他可以和林子迁纠缠,也可以忍受林子迁的执拗,唯独不能忍的就是,在众人面前被扒了老底,踩了脸皮。
“……林子迁,”他在林子迁难掩慌乱的眼神中,一字一顿:“天鹅酒店那晚,我们到底睡没睡?”
*
接下来的游戏依旧有序的进行着,气氛却一直维持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中心点。
酒瓶没有再转到叶然身前过。
他安静的穿上外套,围上围巾,这一晚上的闹剧让他心力交瘁,他半张脸藏在围巾下,眼睑垂敛着,表情静而默然。
某一时刻,大家都在为副社长很冷的笑话哈哈大笑,他轻轻起了身,对另一侧的女生说了句‘去上厕所’,便从黑暗中离开。
女生愣愣的应了声,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感受到一阵的难过。
……都怪林子迁。
她突然生气的想。
借着玩游戏的借口,实际上心思龌龊。
她收回视线,正要喝口水压压火气,猝不及防便对上了沈时看过来的视线。
沈时的目光沉而有力,让人不敢反抗:“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要去上厕所……”女生下意识回答。
沈时闻言点了下头,起身穿上衣服,“谢谢。”
圆桌对面,林子迁和梁枫早已离去,不知道去哪儿处理彼此间莫名其妙出现的“新男友”。
*
*
酒店后花园。
林子迁站在走廊上,低头抽烟。
细细的女士香烟燃了一半,他知道梁枫在找他,却一点也不想见他,能让梁枫着急再好不过,反正他们马上就要完了,这次梁枫肯定不会放过他了,他要想别的法子拖住。
……那晚沈时居然也在天鹅酒店。
想到沈时,他的表情就是一阵狰狞,几乎暴力的碾碎了烟,神经质的盯着雨幕。
该死的沈时。
该死该死!
走廊没有挡雨棚,狂风暴雨尽数穿过廊檐,细细密密的染湿了他的衣服。
他只穿着风衣,马丁靴踩着旁边的石凳,忽然从身后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被滂沱的大雨遮掩的断断续续。
他笑了下,竟然还有点高兴。
梁枫这次来的倒是快。
他又抽了根烟,看着天边黑压压的乌云。
乌云层中爆发出恐怖的雷声,“轰隆”一声巨响,云层如煮沸的水,变幻多端。
脚步很快在背后停下,林子迁漫不经心的说:“来了啊,这次来得到是快——”
“砰——”
他瞳孔骤然放大,被一脚狠狠踹飞到走廊角落,剧痛霎时从后背传遍全身,连骨髓里都是针扎般的痛楚。
他一口气没喘上来,立刻忍着剧痛转头。
漫天大作的风雨中,沈时背着光,高大笔挺的身影压下一片阴影,他居高临下的站着,正像看一个死人一般,平静幽冷的看着他。
巨大的危机感顿时浮上心头,林子迁完全没想到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模样的沈时,居然会直接动手。
他手心蹭到了地面,火辣辣的疼,心情急转而下,面上还是轻佻的笑:“怎么了?玩不起啊?”
“嗯,”沈时不疾不徐的朝他走来,淡淡的说:“我玩不起。”
又是一拳砸到了脸上,剧痛深深的渗进面部每一个角落,林子迁痛苦的呻/吟出声,身体蜷缩成一团。
沈时疯了,他怎么敢的……?
领口被粗暴的提起,廊檐外的狂风狰狞如鬼影,裹挟着黄豆大小的雨点尽数砸在两人身上。
在被碾压式的踩着尊严,发狠的揍了几拳后,林子迁才从沈时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浓郁的、阴鸷的戾气。
他痛的浑身麻木,眼睛都睁不开,却突然神经质的笑出了声,声音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你尽管打,再打下去……我要是死不了……”
“我赔得起。”
沈时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瞳孔黑的纯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坨垃圾,透着丝不加掩饰的凉薄:“你可以试试。”
林子迁霎时打了个寒颤,惨白的脸像被抽干了血色,从沈时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堪称冰冷的威胁。
沈时疯了!
绝对是疯了!
他终于感受到了恐惧,艰难地挥拳反击,却被一脚踩住小腹,沈时毫无情绪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林子迁头一次感到后悔,为什么要去招惹这么一个神经病。
电闪雷鸣间,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你们在干什么!”
梁枫的身影渐渐清晰,他粗喘着气,浑身湿透了,衣服湿哒哒的黏在身上,风雨哗哗刮过,他的目光从站着的沈时扫到虚弱的林子迁,“沈时?……你要杀人吗?!”
为了找林子迁,他几乎跑遍了酒店,所有积攒的郁气在看到林子迁惨状的同时,无缝转为了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