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里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看了过来,江照道:“笔给我。”
郁里:“?”
“警官。”江照道:“他没参与斗殴,就不用写了吧。”
张警官又去看小哑巴,后者迟疑地抬起视线,长睫毛朝上张着,乖巧精致的模样简直长到人心里去。
“行。”
“给我吧,这支没水了。”
郁里把笔递了过去,江照又握着笔看了一阵,直到上方被染上的色彩完全褪去,才专注于纸面。
“不是,凭什么他就能不写……”
“有你说话的份儿吗?”警官道:“再说你们带头的那个多加两千。”
赵维新当即一脚踢向了说话的男生。
调解室安静了下来。
“叔·叔。”
“哎,怎么了?”
“我·能·不·能·去·倒·杯·水。”
“好,去吧,就在这门口,旁边有一次性杯。”
“警官你这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他……”
“赵维新加两千字。”张警官板着脸道:“带头挑事儿,霸凌曾经同学,看我见到你家长怎么说。”
赵维新:“……”
他黑着本就乌青的脸,瞪了一眼多话的人。
江家是第一个派人来接的,江照洋洋洒洒写完了检讨,起身的时候又道:“我能不能把他一起带走?”
警官拒绝:“他有他家长。”
“他家里人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接呢,一个人在这儿估计会害怕。”
郁里配合地垂下脑袋,做出很胆小的样子。
警局门前,两人一起上了车。司机悄悄朝江照脸上看了一眼,没敢像平时那样多话。
他靠在后座,手肘撑在车窗上,支着脑袋,一瞬不瞬地盯着郁里,眼神有点直勾勾的。
郁里莫名有些喘不过气,公交车站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让他想到苏子亦当时对他说过的话。
“……咱们大班,戴上眼镜是人,摘了眼镜就是牲口。”
他睫毛抖动,不由自主地离他远了一点。
他当时太过生气,手臂砸到了江照的脸,现在对方脸上还有一道红痕,除此之外,就是在跟那群人打斗的时候受的伤了。
郁里之前其实没怎么把苏子亦的话放在心上,传言素来都是真真假假添油加醋,江照既然平时脾气很好,那就算摘了眼镜也坏不到哪去。
但他想错了。
这个家伙,何止是牲口,简直像出笼的凶兽。
此刻这头凶兽正在盯着他。
十二个人都被他打了,难道他还没打够?
郁里低着头,指尖微缩。如果江照突然给他来一拳,他怀疑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不是没见过凶徒,但像江照这样凶的,还是第一次。就像有人想到风暴,首先必然想到海浪与惊雷,想到涛声与雷声。如果江照是一场风暴,那他汹涌而起的波涛必然是黑色的,浓郁的,厚重的,边缘连一点白浪都看不见的,天空则会满布阴霾,一抹雷光也吝于施舍,所带来的只有灭顶的压抑与被沉寂包裹的窒息感。
“对·不·起。”郁里缓缓抬起了手表:“我·会·赔·你·的。”
电子音打破了车内的平静,前方副驾一直屏息的秘书顺势道:“少爷,咱们再去配一副吧。”
“你准备怎么赔。”
郁里低头在表盘输入,再举起:“我·出·钱。”
江照还是在看他,他的目光几乎可以说是贪婪,剃刀一般刮过郁里黑色的头发,洁白的耳朵,干净的脸庞,根根分明的睫毛,精致的鼻梁,还有红润的嘴唇。
头发,皮肤,嘴唇,上面淡淡的光泽度是他曾经即便戴上眼镜,也不曾见过的真实。
手机忽然响了。
江照一边看着郁里,一边接通,里面传来周傲的声音:“大班,你们去哪儿了,不是说今天补习的吗?我们已经在自习室等好久了,你不会单独跟郁里在一起吧?”
“马上到。”
江照对司机道:“先不回家了,还是去之前说过的自习室。”
“少爷……”秘书道:“要不是还是不去了吧。”
“我不会惹事。”
我知道你不会惹事,但谁知道今天还会不会有人惹你啊。
郁里也意识到了什么,对江照道:“你·先·回·家·我·会·把·钱·转·给·你。”
江照笑了:“你看我缺钱吗?”
“……”真的跟之前不一样了。明明还是那个笑,可温柔和善却已经全然不见。
郁里:“那·你·想·怎·样。”
“继续今天的计划,我要帮你补习。”
郁里觉得他不是想补习,他是想吃人。
车子停下,司机目送两个少年走进大楼,扭脸道:“黄秘书,咱们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黄秘书面无表情:“他平时这个时候都已经自觉回家把自己关着了,今天到底什么情况。”
两人上到电梯,还没进自习室,门就蓦地被打开了。
“哈哈,听到你们……”苏子亦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看着江照,把剩下的话吞了下去。
五分钟后,大家围成一圈坐在一个宽敞的桌子上,谁也没说话。
郁里手机弹出了一条消息,是苏子亦的私聊:他眼镜呢?
郁里打字:我踩碎了。
又五分钟后,大家齐齐从手机上抬起头看向他俩。
郭肖顶着那张快好全的脸跳了起来:“那个,我爸刚才打电话,让我回家帮忙收菜,我,我先走了。”
周傲:“……我妈说她胃疼,我回家给她拿药。”
苏子亦:“哎呦,我,我肚子跟刀绞一样,不会是急性阑尾炎吧。”
夏若:“那我一个女生在这儿也怪难为情,这样,我陪苏子亦去医院看看。”
她一边说,一边把书收拾起来,背在肩膀扶起苏子亦往外面走,苏子亦小声道:“我们五个男的在这儿的时候你怎么没难为情。”
“你不是我姐妹么。”
“……”
江照没有拆穿他们,空荡荡的自习室很快只剩两人。
他翻开了书包,道:“我又给你带了些资料,你待会儿拿回去看。”
郁里点头,他很想说我也有事,但眼镜是他踩坏的,他怕自己耍滑偷溜会惹江照直接把他摁这里。
江照把资料推过去,郁里的手指一按上,那褪色的书本便逐渐恢复原本的面貌,淡绿色的书皮露了出来。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江照好像暂时没有打他解恨的意思,郁里只能顺其自然。
他把周考上不会的题拿出来递过去,“可·以·讲·下·这·个·吗。”
江照颌首,像以往一样从思路上引导他,郁里一点即透,很快明白过来。
他拿回本子,飞速演练了起来。
江照取出水杯,抿了口水,坐在一旁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郁里的手表忽然亮起,他扫了眼备注,左右没找到耳机,只好直接接通。
“郁里,你没事吧,我在警局没有看到你。”
“没·事。”
“你在哪?”
“跟·同·学·一·起。”
郁彬松了口气,道:“你没受伤吧?”
“嗯。”
“我今天跟所里请了假,你在哪,我去接你吧,咱们一起吃个饭。”
郁里悄悄看江照,然后敲:“我·同·学·也·在。”
“哦……”郁彬略显犹豫,才道:“那要不你把他喊上,我们一起去?不然我这请假也没事干。”
“我·问·问·他。”
郁彬耐心地等着,没有挂断。
郁里拿起笔,笔尖擦过纸张:“我爸请假带我吃饭,你去吗?”
江照没说话。
郁里再写:“真的。”
“好。”江照道:“改天见。”
郁里回复了郁彬,然后开始收拾东西,江照看着他洁白手指擦过的地方,忽然像是想要确定什么一样,伸出手去和他拿了同一个资料,郁里猝不及防抓到了他的手,想起他的洁癖,又马上缩回。
江照盯着自己手上被他碰过的地方,一动不动。
郁里飞速把东西收起来,举手:“我·好·了。”
江照把资料拿起来,欺近一步,帮他塞进了书包。
第11章 算计。
两人从电梯下去,江照垂眸,瞥向他揪住书包带子的手。
那手指干净秀气,圆润的指甲泛着粉白的色泽,像是一块纯粹的宝玉。
郁里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那么迫切的希望可以开口说话。
真想找点什么话题,打破现在的寂静。
他捏了捏手指,看向电梯上方下滑的数字,嘴唇微张,又合上。
江照嗓音很轻:“怎么了?”
郁里:“……”
摇摇头。
电梯终于打开,郁里先一步走出去,江照仗着身高腿长,自然地跟上。
两人走出写字楼。时值正午,初夏阳光正盛,光线穿透云团投在将将走出的郁里脸上,那肌肤陡然被照的剔透了起来,比在车内看去更有别样风采。
江照瞳孔微眯。
黄秘书跟司机根本没敢走远,江照一打电话,就很快到了,比郁彬来的还早。
黄秘书先看到了江照的眼神,道:“就是那小同学,踩碎他眼镜的是吧。”
司机点点头。
黄秘书:“幸好他跟白樱樱在打赌,不然这小同学可惨了。”
“也不知道这有没有一天能治好。”
“尽人事听天命吧。”黄秘书下了车,喊江照:“少爷。”
江照短暂收回视线,道:“等郁里爸爸接了他我们再走。”
郁里:“不·用·的·你·先·回·家·吧。”
“不用我?”
郁里在他的注视下,用力点头。
他雪白的鼻尖溢出一层细密的薄汗,不知道是晒得还是紧张的,江照意识到什么,微笑道:“那明天学校见。”
点头。
目送江照坐车离开,郁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蹭了一下湿漉漉的鼻头,退回阴影下耐心等待。
约又过了两分钟,郁彬才匆匆从一辆大众车上下来,手在空中虚虚扶着,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通,担忧道:“没事吧?”
点头。
“这儿日头大,我们上车再说。”
父子俩坐进车内,司机道:“博士,咱们去哪家餐厅?”
郁彬好似才突然想起,他慌忙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一个平板,打开之后递到郁里面前,道:“我搜集了一些北城一些有名的餐厅,你看看想吃什么。”
司机在前头道:“这菜单博士可费了不少心思呢,一有时间就到处去找人请教,咱们所里可都给他问了个遍。”
郁里意外,郁彬有些局促,道:“你看看,有想吃的,爸爸带你去。”
郁里选了一家普普通通的田园小炒店,店铺装修略显复古,实木桌椅打磨光滑,父子俩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郁彬左右看了看,道:“旁边有家奶茶店,想不想喝点什么?”
郁里摇摇头。
“没事,我去给你买。”
郁里垂着睫毛,手指虚虚放在桌面,试探敲击:冰·镇·西·瓜·汁。
“等会儿啊。”郁彬起身快步走了出去,也许是因为要排队,他回来的时候菜都上好了,他把吸管插进去,放在郁里面前,又把红烧肉挪得离他更近,道:“姑姑说你爱吃,多吃点。”
郁里先喝了一口西瓜汁,清甜爽口,眼睛都微微一亮。
桌子上只剩下碗筷轻微撞击的声音,郁彬留意着他伸向各个菜色的次数,和入口后的表情,道:“对了,京朔那边,还好吧?能适应那里的学习环境吗?”
郁里点点头。
郁彬放下心,道:“京朔的竞争氛围主要是为了挖掘每个人的潜力,你尽力就好,也不用太过凸出,我跟你们老师打过招呼,让她多照顾着一点。”
郁里又吃了一口红烧肉。
郁彬接着道:“还有我听说,她安排了一个小班长专门带你是吧?那班长人怎么样?”
郁里脑子里闪过江照戴着眼镜微笑的脸,又闪过公交站台前从自己身侧迈过的身影,最后点头,敲:“刚·才·我·就·跟·他·在·一·起。”
“就是他帮你打跑了坏人啊。”郁彬道:“那下次有时间我得亲自招待一下,好好谢谢人家。”
郁里想着江照眼镜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开口。
“要不这样吧,我再安排一辆车,每天接送你上下学,你看怎么样?”
郁里摇了摇头:“公·交·很·近。”
“这也不费什么事,可以避免掉很多无意义的对外接触。”
“我·又·不·是·不·能·见·人。”
郁彬微怔,又笑,道:“你说的对,你倒是跟你爷爷脾气很像……我不如你。”
倒的确是他这个做父亲的狭隘了,孩子虽然不能说话,可却并不畏惧表达,也毫不觉得应该因为缺陷而把自己封闭起来,自己提出的保护反而像是在遏制他的成长。
郁彬喝了口水,一时不知道自己作为父亲,还能再为他做些什么。
敲击声传入耳中:“爸·爸。”
郁彬立刻抬头:“嗯?”
“你·知·道·色·盲·眼·镜·哪·里·有·卖·吗?”
“色盲?”郁彬一惊:“你眼睛不舒服?”
郁里摇头:“我·把·同·学·的·踩·坏·了·要·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