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并不算降到冰点,而是处于一种所有人都疲于开口的僵持状态,他们能够清晰感受到彼此没有敌意,但也仅限于此。
谭栩不好插手他们之间的事,胳膊支在转椅扶手上撑着头,拿起余宴川买的另一份面包,打开包装咬了一口。
包装纸发出刺啦刺啦响,成为了这间屋子里的独特调和剂。
余宴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大学时候看过的《如何与人顺畅沟通》,选择了一个并不尖锐的问题做开头:“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吧,我不是那个和你通讯的人。”
“知道。”林予低声说,“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你不止确认了我一个吧。”余宴川若有所指,暗指他一直在接近谭栩的事。
林予扫了眼坐在办公桌后的谭栩:“为什么这样问,你已经看过我的信了?”
“只看过一半,是你换邮箱之前的那部分。”余宴川说,“这个真相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侵犯了你的隐私,我和你说声抱歉。”
这声抱歉的分量太轻,多少有些廉价了。
林予摘掉眼镜放到圆桌上,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没事,反正我这段时间也没少侵犯你的隐私。”
明人不说暗话,林予的冷静态度在余宴川的意料之外,但也方便他们把话说开。
“既然你提了,我就问一些我想问的,你一直在跟踪我,对吧?”余宴川偏过头看他,“半年前你剐了我的车,为什么?”
“你知道是我?”林予勾起嘴角笑了笑,眼里却仍是暗淡没有笑意,“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顺便借机告诉余兴海一声我回国了。”
“你高二就回国了,六年,余兴海一直不知道?”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林予机械性地摆弄着眼镜腿,“不来这一出,他会一直装不知道。对你有威胁了,他才会重视。”
余宴川饶有兴趣地笑了笑:“威胁我?”
“让他误会我在威胁你,他可能以为我是回来抢家产的吧。”林予改正了措辞,对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余兴海那时候准备让你出国,我还没有确认清楚所以不想让你走。不过这一招确实奏效了,不是吗?你为了我在国内多留了半年。”
走了一出险棋,好在他赌赢了。
林予侧脸冷笑的表情在光线的明暗交界线下有些模糊,谭栩坐在较远的地方,居然在这个侧脸上品出了余宴川的影子。
早该想到的,不单单是样貌,林予的名字便是母姓与父姓合在一起,这个“予”取得妙,不知林晓茜当时究竟是将这个新生命当作老天爷赠予她的礼物,还是当成余兴海给予她的痛苦。
林晓茜的相关问题处于敏感地带,余宴川不方便问,反倒是他一个局外人更合适开口,谭栩见两人没有再聊下去,便插了一句话:“方便问吗,你有一个哥哥这件事……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对,你们不是看过邮件了吗?”林予提起母亲时的语气很放松,稀松平常得仿佛在说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后来她去世了?”谭栩咬住这个关口继续问着,他知道一旦错过这个契机就很难再提起了,就算关系不好也毕竟是生母,生死总归是沉重的。
“去世了。”林予看着虚空中的某一处,有一瞬间的失神,“在澳洲。”
余宴川给他重新斟了一杯水。
其实他心中的好奇快要爆炸了,恨不得把林予拎起来,把所有真相都抖出来。
“我知道的不多。”林予说,“我六岁之后,林晓茜就和余兴海彻底断了,应该是幡然醒悟了吧,余兴海在国内是商业联姻,又不是说离就能离,好言好语哄骗的话谁会信。”
骂得好,余宴川在心底为他鼓掌。
“但断了以后余兴海也会定期打赡养费过来,林晓茜拿那些钱环游世界,后来查出来了肿瘤癌变,她不治,最后一段时间去澳洲看草原,就再也没回来。”
他说得很平静,短短几句后概括了林晓茜的后半生,但这后半生里没有他这个儿子的参与。
“就这样,我能说的都说完了。”林予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双腿,站到落地窗前,背对着他们,“现在该轮到我问了吧。”
谭栩在他有所动作时下意识坐直,随即反应过来林予应该不会公司里有什么过激反应,但仍不敢放松地紧紧盯着他。
但林予似乎只是不想被他们看到表情,重提起林晓茜仍让他的心情有很大起伏,许多过往放在此时再回味,总能琢磨出一些不同的味道来。
他问:“我其实没有哥哥,对吧?”
又是一个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但他还是宁愿再问一遍。
余宴川说:“是有的,只不过胎死腹中,并没有生下来。”
也不算凭空欺骗,至少是曾存在。
他不知该如何去慰藉林予,一切话语在用了近十年时间建立起的信任下苍白无力。
良久后,林予才说:“我应该猜到的。”
谭栩置身事外,旁观者看得更清,立刻想通了这句话的背后意思:“你换了邮箱后,和余长羽都聊了些什么?”
没有回答。
也有可能是答案太难以开口,因为余宴川看到林予流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说不定他们在后来吵了架。
林予忽然转过头,直视着他:“他是为了保护你,九年半,他和我聊的每一句话都不是真心的,只是为了保护你。”
余宴川说不出话来。
林予的情绪依旧极其稳定,连这番听上去极其痛苦的话也说得平静,没有任何怨怼和嫉妒,反常的平稳让余宴川有些担心他会撞开玻璃跳下去。
“是我的真心看上去不值钱吗?”他茫然地低头看了看。
余宴川站起来,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林予说,“回安城,去见余长羽,然后随缘。你不是会算塔罗牌吗?算算我的运势如何。”
会算个锤子。余宴川皱起眉,林予现在的状态很不对。
“你这几天住哪里?回家?”
“嗯。”林予点了点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最后定在余宴川身上,“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你们也没有义务收留一个私生子,我不想再欠你们什么了。”
好像在说“放过我”。
“未必是出于同情。”谭栩朝他扬了扬下巴,“余长羽这人嘴软心也不硬,那么多年下来,就算是素未谋面的网友也该聊出感情了,你不用太……妄自菲薄。”
“那我要怎么样?”林予紧跟着说,“我从哪里来的底气和原配的孩子争?我甚至只敢发一封邮件,只敢站在远处看着。”
余宴川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谭栩有时说话总是很直接,这也就是林予性格不急躁,换个人听见这话得跟他闹一架。
“他的意思是,你在找余长羽对质的时候,可以稍微底气足一点,这事情……的确很难定性,但你毕竟是被欺骗了。”余宴川简单找补了一下。
林予听进去了他的话,刚刚燃起苗头的争执慢慢回落,他默默将圆桌上的眼镜拿起,放到胸前的口袋里。
他向门口走去,余宴川竟生出了一丝于心不忍:“别想太多,错不在你。”
办公室的门被拉开,Jeff等在不远处,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等了多久。
看到林予走出来,他快步上前,顺着门缝与屋里的人对视片刻,动作自然地关好门,拍了拍林予的肩膀,将人带走了。
谭栩转着椅子,看几眼门外,又看几眼余宴川:“心里的石头落下了吧。”
“嗯。”余宴川疲倦地倒回沙发上。
这种事最难的就是开口,一旦开个头,后面便好办了。
他的心情着实复杂,甚至无法调整出合适的态度面对林予。
许多时候的是非曲直并非一成不变,站在不同人的立场上又会看到不同的世界,余宴川没办法评判孰是孰非,余长羽没有错,林予也没有错。
千错万错都是余兴海的错。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余长羽在他耳边念叨了好几年的男人要自爱,敢情是怕他也在外面欠下风流债。
不知道手眼通天的余长羽了不了解他的感情生活,要是不了解,他还得思考思考什么时候出柜比较合适。
哦对,谭栩还得跟家里出个柜。
越想越心烦意乱,余宴川心头无名火起,一面恼火这些无妄之灾破烂事,一面对这般费心劳神而倦怠。
急需泄火。
他倏地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扫了一眼桌子下面的狭窄空间:“现在,来不来?”
没等谭栩说话,再次传来一阵敲门声,Jeff在门外说:“是我。”
烧了一半的火被兜头浇灭,余宴川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急火攻心,当即就想开门炒了这个男人。
第41章 吵吵
Jeff还算有眼力见,自报家门后等了一会儿,直到屋里传来“进”之后才推门进来。
身材高大的男人所穿的深蓝色西装起了皱,齐刷刷拢到后面的头发也耷下来几缕在额前,他手里空空,看样子不是来聊工作的。
谭栩翘起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一副主人翁的做派:“有事?”
“一点小事。”Jeff在一个交谈起来比较舒适的位置站住,“与林予有关。”
余宴川向后靠坐在办公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是以什么立场来说这件事?”
Jeff没有被他的气势唬倒,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他的朋友。”
那就行,可别说出什么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他的哥哥”或者“他的弟弟”。
余宴川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他算是彻底对哥哥弟弟这些字眼产生了恐惧。
“你准备接他回国住吗?”Jeff问道。
“这事儿我做不了主。”余宴川晃着水杯,“何况我看林予也并不是很想跟我回去。”
谭栩站了起来,两手撑在桌上:“你不想他回去?”
“没这个意思。”Jeff简单扫他一眼,再次将目光定在余宴川身上,“我只是想说,如果他最终要回曼城,我会照顾他,所以你们不必因为看他独自漂泊海外,就勉强自己将他接回去。”
余宴川不紧不慢地把水杯放回去:“想多了,我们就算要接,林予也未必会跟我们走,他回国找余长羽只是为了讨个说法而已。”
他诚然并不了解林予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安城见过的短短几次面,林予都像个最普通的性格外向的大学生,丢到人群里他都不一定能再挑出来。
但通过刚刚的几段对话,余宴川倒是觉得林予的真实脾气跟自己挺像的。
就两个字,死倔。
这种人最厌恶的就是别人的怜悯,哪怕自知有个不堪的出身、不顺利的成长路程,也不会接受任何人出于同情的施舍。
看来Jeff很了解他,才会来说这些话。
“这些年一直是你照顾他?”谭栩问道。
“是。”Jeff笑了笑,像是刚刚想起来面前这二位是一对,又补了一句补充说明,“别多想,我们从小住得近,只是真心把他当弟弟。”
余宴川眼前一黑。
这个世界上的感情多种多样,也不必非得是兄弟情,林予的哥哥们都快能凑出一个梁山了,真实同父异母的、名存实亡的、空有人设的、住在隔壁的……
Jeff也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回答,他说完话正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在门口驻足,回头说道:“有件事情,还是要告诉你们一下。”
他说得又快速又坦然:“你们楼上那家总在夜里打豆浆机的,是我父亲一家,上个月我姐和姐夫带着孩子回国,去住了一段时间。听说你们已经见过我姐夫了?总在夜里吵到你们,我代他说声抱歉。”
谭栩沉默了,余宴川也震惊得不知说什么。
Jeff轻咳一声:“这个是……真的巧合,完全是巧合,他们已经在那里住了几年了。我姐一家昨天回来了,我听他们聊天才知道这件事。”
谭栩反应更快一些,他犀利问道:“住了几年?是因为林予去安城大学上学,你才买了大学城附近的房吧?”
“是。”Jeff毫不避讳,“不过大学城那边的环境好,所以那套房是我父母在住。”
余宴川怒从心中起:“你那豆浆机能不能买个降噪的?公司可以给你补贴。”
“好的。”Jeff恢复了工作中的机器人状态,应答利落,答完就走。
门一关上,余宴川立刻站到谭栩面前,准备继续被打断的未竟事业。
他脚还没站定,谭栩的手机嗡嗡响起来。
余宴川快要被折磨得没脾气,看来这间屋子的风水就不适合搞什么情情爱爱。
“回家再说吧。”谭栩笑了起来,他拿出手机,看到来电居然是谭鸣。
“接吧,八百年不给你打一次电话的好哥哥,可别错过了。”余宴川再次靠在了办公桌上,熊熊燃烧的火苗已经被浇灭,连一缕烟都不剩。
谭栩按下接听:“喂?他在……开免提?”
他瞥了眼余宴川,把手机放到桌子上,点开免提:“他说有话要跟你讲。”
“都在?”谭鸣的声音透过扬声器有些失真,但依旧沉稳冷静,一听就仿佛在眼前浮现出了那张挂着金丝眼镜的扑克牌脸。
余宴川微微弯下腰,凑近了一些。
电话中的谭鸣用汇报工作的口吻说:“余家最近有动作,余长羽背着余总干了不少事,应该是在逐步收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