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薄的衣料隔绝不了人体的温度,江旸掌心的温热传递过去,用力地捏了捏林煦的肩,像是一种鼓励。
林煦眼睫轻颤了一下,“我……”
“江旸!”导演喊他,“要开始录制了!”
江旸松开手,转头扬声回答:“我来了!”
“我真的没事,你去工作吧。”林煦勉强地笑了笑,“说好了我当监工,你今天如果配不好,就不让你喝酒了。”
江旸深深地看了林煦几秒,把他的强颜欢笑都看在眼里,心里叹了口气,“那你在外面等我,我工作结束后一起回去。”
林煦点头,跟着江旸一同往录音室走。
江旸和邢星进入配音房,林煦休息室里看着他们工作,助理给林煦递来耳机,让他可以听到里面的声音。
“江旸,调整好状态,这一趴你是重头戏。”导演对着话筒说,“你找找魏徽的情绪,我要那种又恨、又痛,还得藏着几分委屈。但也别太藏着了,得让观众听出来才行。”
江旸清了清嗓,开口时已经变成魏徽的音调,“好,我明白。”
“他们这是录哪一段?”林煦问晓雯。
除了导演的耳机上有麦克风,其他人只是戴着耳机,声音不会传到里面影响配音。
晓雯翻了翻剧本,“十二集,魏徽在朝堂上发疯。”
林煦眸光微动,看向专心工作的江旸。
耳机里的声音清了清嗓,倏尔冷笑一声:“管岄郴,真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能耐。”
“我说过,你不能囚禁我一辈子。”管岄郴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就算死,也是麟渊,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导演出声,“等等,邢星,你这里的情绪太外放了。现在管岄郴对魏徽还是恨居多,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是想到对方对自己做的种种,又更加的理直气壮。”
邢星点头,“好的,我再来一遍。”
耳机里静了几秒,邢星再次开口,再次情绪平淡一些,能明显出来几分厌恶,“我说过,你不能囚禁我一辈子。我就算死也是麟渊,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所以你就背叛我?”魏徽咬牙问道,嗓音冷的掉渣,饱含怨恨,“管岄郴,我这么信任你了,甚至把布防图都给你看。你不动脑子想想,如果我真的防着你,会给你看这么重要的东西?啊?!”
最后一声质问让林煦心脏颤了颤。
江旸的表达能力很好,这短短一句话,由怨恨转为暴怒,质问时的尾音带着颤抖的撕裂感,魏徽这个人物就像立在眼前一样,甚至能看到他充满血丝的盛怒双眼。
管岄郴的呼吸沉重,未置一词。
“我信任你,你背叛我。管岄郴,你又有什么脸和别人里应外合,来抢我的东西?怎么?被人睡惯了,现在离不开男人?老三那个病恹恹的身体,能满足你吗?”
“魏徽!”管岄郴咬牙切齿,气到极致,声音发颤,“你别欺人太甚!只准你凌辱我,不能让我反击吗?!”
林煦换了个角度,能更好地看到江旸,他沉浸在戏中,整个人暴戾愤怒,蓬勃的朝气感变得阴鸷狠戾,质问之时脖子上的青筋都凸起。
魏徽深吸一口气,情绪收敛了一些,“管岄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拿到虎符,掌控兵权吗?”
“……”管岄郴没有接话,呼吸更重了。
魏徽步步紧逼,“说啊,你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我不知道!”管岄郴的声音从嗓子里逼出来。
“你说你不甘心沦为弃子,你要回去争夺皇位,你说那个位置所有的兄弟都能争,凭什么你不能争?”
管岄郴颤声道:“你……撒谎!掌控兵权明明是想篡位!你少拿我当借口,你连弑母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自然不避讳再做一次大逆不道的事情!”
魏徽被彻底激怒了,扯着嗓子怒吼:“世人都说本王无情无义,弑母杀兄,他们又可知,我才是被他们迫害的那一个!”
管岄郴呼吸一滞,“你什么意思……”
魏徽没有再继续说,喘着粗气道:“管岄郴,你的手段是真的高,违心地顺从、虚假的钦慕,等我彻底爱上你之后,再利用我对你的感情,彻底把我拉下位。我承认自己不是好人,可对亲信是真心相待、对你也是爱护有加。”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耳机里是他沉重又凌乱地呼吸,仿佛心痛的难以自持,说不下后面的话。
“何德何能啊,”魏徽这般骄傲的人,竟有几分苦楚,撕心裂肺地怒吼:“管岄郴,外界怎么传,你就怎么信。我和你相处了这一年半载,还不足以让你看清我吗?!所有人都不信我!所有人都不信!我他妈究竟做了什么事让你们所有人都背叛本王!我究竟有没有谋逆,你他妈不清楚吗?!啊?!”
广播剧录制有时候并不会按照顺序来,也许上午和下午录得并不是同一段,内容接不上、情绪也不同,这就很考验配音演员功底,需要收放自如。
林煦作为作者又是编辑,他非常清楚这段剧情的前因后果。
管岄郴“无意”透露出想回去争夺皇位,魏徽为了支持他,收拢自己在京城的各大势力,利用职权之便拿到虎符,获得了军权。
然而这是管岄郴布的局,他利用这件事,和三皇子里应外合,一早就和皇帝通了气,接着打着清缴叛党的旗号,将魏徽钉在耻辱柱上,把他从高位拉下,削爵处刑,差点丧命。
这个剧情是整部小说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也是管岄郴意识到自己感情的重要阶段。
江旸的情绪太饱满了,他把愤怒、怨恨、心碎、受伤的感觉全部都表达出来了,那一声声嘶吼的背后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魏徽从来就不是天之骄子,他有尊贵的身份,却是在污水中长大的,所有人都没有资格说他狠心,包括他死去的母亲。
他好不容易愿意去信任一个人时,那人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刀,扎在内心最软的地方,结痂的伤口再一次被捅破,里面的污血和浓水流出来,是经年积攒的陈伤。
“OK!非常完美!”导演出声道。
江旸收敛了情绪,涨得通红的脸也恢复了正常的肤色,他一转头,对上林煦的目光,顿时愣住。
邢星也看到了,张了张嘴,原本要与江旸嬉笑的话停在嘴边。
晓雯惊异地说:“林老师……您没事吧?您……”
林煦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满脸的泪,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处汇聚,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屋内的导演也看向他,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对不起。”林煦摘下耳机,擦了擦脸,声音哽咽又嘶哑,“我……他们配得太好了,我有点入戏。我……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仓皇而逃,一进洗手间就控制不了情绪,泪水汹涌地流出,像开闸的洪水宣泄着过往的委屈。
许是江旸的情绪太到位,又或许昨天遇到了郭舒乐,多年来累积起来的难过和痛苦随着泪水疯狂地涌出来。
他捂着嘴不敢出声,止不住地抽噎,无人言说的难受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裹挟、勒紧,让他窒息、绝望。
林煦还记得写着一段时的感受,他故意安排了这样的剧情,给了魏徽无法解释的委屈,他代入的就是自己。
魏徽台词他没有细细琢磨过,那些都是情到深处时,自发迸出来的言语。
他把自己经历过的情绪给了魏徽,把自己没有的勇气赋予角色。
林煦很清楚自己和魏徽一样,没有相信他们的言辞,世人拿着道听途说的“真相”,添加油醋地说着自以为的正义,用唾沫星子把他们钉在耻辱柱上,结束的尽头是死亡。
林煦蹲在角落,情绪再一次崩溃,又或者说情绪从未好过。
等他哭得筋疲力尽,终于有心思理会外界的事物时,发现自己不知道在江旸的怀里靠了多久了。
江旸胸前的面料被他哭湿了,好大一片水痕,上面好像还有鼻涕。
林煦哽咽着,拿出纸巾帮江旸擦。
江旸注视着林煦的脸,眼尾和鼻尖哭得通红,冷淡的人委屈巴巴的抽泣,明明双手还在抖,却执着地掏纸帮自己擦衣服。
“好些了吗?”江旸拍着林煦的背,低声问。
林煦带着鼻音,说话瓮声瓮气的,“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江旸抹去林煦眼尾挂着的泪珠,眸色深沉,“昨晚,你也是这么哭的。”
林煦擦衣服的动作停下,抬眸问:“我昨晚哭了?怎么可能?”
他哭过后的眼睛更加的水润,含着一汪泉水似的波光粼粼,眼睛里的红血丝看着让人心疼。
“为什么不可能?”江旸反问,手掌一直在林煦的背上帮他顺气,“你连我说的话都不记得了,怎么会记得自己哭?”
林煦抿了抿唇,继续给江旸擦衣服,动作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执拗。
江旸由着林煦擦,目光描摹着他的五官和脸庞。
昨晚他赶去厕所的时候林煦也是这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像一只受伤后无助的小兽,敏感、畏惧、恐慌,谁的话也听不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江旸的心脏被拧了一把似的,狠狠地揪起来了,又酸又痛,印象中的林煦永远是得体清隽的,第一见他如此狼狈的样子,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把林煦带回家,仔细地处理伤口,刚包扎完一只手,林煦在睡梦中不安起来,开始出汗,嘴里念叨着“我没有”、 “相信我”、“不要”之类的话。
林煦纤长的眼睫颤抖着,眼珠不停地转,好似下一秒就要醒过来,眼角落下一滴泪珠,把脸埋在枕头里,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儿地喊:“江旸……江旸……”
江旸无法形容那一刻他的心情,但他很清楚在看到林煦的眼泪之后心疼了。
他不知道林煦为什么会这样,这次重逢之后他感觉林煦心事重重,曾经明亮的双眸也时常黯淡无光。
但情绪发泄出来总是好的,他不会去问林煦发生了什么,这种时候默默地陪伴就够了。
“你……不好奇?”林煦鼻子堵了,哑声说。
江旸:“什么?”
“我……为什么哭。”林煦垂着眸,湿润的眼睫挡住复杂的情绪,“我以为,你要问。”
江旸似乎并不感兴趣,笑了笑,“你想说自然会说。”
林煦这才注意到他们的姿势,已经不能用暧昧来说了。
他坐在地上……准确来说,是坐在江旸的腿上,江旸坐在地上。
他整个人陷入江旸的怀抱中,青年的手还在他背上上下安抚着,那态度……就跟哄男朋友一样。
林煦一下子脸红了,从难过的情绪里抽跳出来,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你……我们先起来吧。”
江旸也知道这姿势过于亲密,松开搂着林煦的手,各自站好。
“你……进来会影响录音吧。”林煦不敢看江旸的眼睛,咽了咽唾沫。
江旸笑道,“还好,毕竟安慰学长更重要。”
林煦瞧着江旸笑得温暖的脸,低落的心情被驱散,心里冒出一个想法,“江旸,之前你说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还作数吗?”
“当然,”江旸回答得很爽快,“学长想要什么?”
“我想让你陪我,”林煦迎着江旸的笑意,“陪我过……今年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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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是本文“声声剖白”名字的灵感来源,林煦无法说出、没有人相信的话,江旸以另一种形式替他剖白内心。
第19章 【劝告】
林煦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过生日了,他记不太清,大概是他父母离世之后。
那几年过得浑浑噩噩,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提有精力过生日。
一开始有两年杨小凌一如既往地掐着零点给他送祝福、提着蛋糕上门,但他那时候无心去经营任何关系,基本都关机在家昏睡,渐渐的杨小凌也不来了。
他陷入混沌,任由自己自生自灭。
赵西文一直鼓励他多出去走走,就算不交朋友,多呼吸新鲜空气对病情也好的。
但林煦的心早就死了,对所有情感都失去信心,甚至觉得别人的接近都带着目的,真心被践踏过之后,信任变得渺茫虚无。
可和江旸重逢之后,林煦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行尸走肉的身体被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他开始向往能见到江旸的每一个明天。
青年张扬的笑容、温暖的怀抱让他无比留恋。
对生活早已失去兴趣的心开始为江旸跳动,和他在一起时,林煦仿佛回到了大学那段平静的时光,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都汇聚于此。
生日不过是个借口,林煦想利用一切能和江旸相处的理由,他学会贪心、开始拥有靠近别人的欲望。
“生日?好啊。”江旸笑起来,“你什么时候的生日?”
林煦回答:“六月二十七号。”
江旸站在洗手池边洗手,看着镜子里的林煦,“那就是下周啊,学长怎么不早说?准备礼物都有点仓促。”
“不用准备。”林煦第一次这样邀请别人,生涩又忐忑,指尖揪着衣尾,“我也不喜欢热闹,以前都不过生日,就……只邀请了你。我们吃个饭就好。”
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地流着,林煦嗓子干涩,喉结滚了滚。
江旸抬眸看了林煦一眼,瞧着他眼尾未消下去潮红以及泛红的耳垂,笑意一闪而过,“只邀请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