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而后苏时康打了那个他上大学后都不联系的号码,他想要是奶奶从手术室里出来,看到苏文军也在总会很开心。
其实他还是恨自己,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应该离开彭城河,远方固然诱人,可是没有他奶奶都算什么。
他打算等奶奶暑假好了之后就将她接到长沙去。就算没有钱连夜赶设计图也要赚钱养着她,让她有屋子住,能吃饱穿暖。
可是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只有那一声声不比医院长廊暖一点的冰冷机械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嘟嘟嘟……”
他又开始急了,刚刚安抚下来的手又抖起来,苏时康很想像以前一样,下意识地去抽烟。
他打了一遍又一遍。
谌维皱着眉,满是心疼地看着他。
血色染红了眼眶,他又气又急,但好在他没放弃,在打了第五遍之后,苏文军接电话了。
“喂?时康?”
“你在哪儿?”
“我在上海,怎么了时……”
“我不管你现在在哪儿,也不管你在干什么,奶奶出事了,你得赶回来。”他的声音是崩溃的,是苏文军这些年从未听到过的口吻。
在他印象里,苏时康跟他说话一直是无所谓的,混不在意的,心如死水的。
“你奶奶怎么了?”
“她……”
“时康啊,我现在在上海走不开啊,你晓风阿姨刚诞下一个男孩儿,刚从手术室出来呢!”
“……”
“……男,男孩儿?”
苏时康这时觉得嗓音已经说不上话了,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眼泪就这么大颗地无意识地无声地掉了下来。
这些年哪怕再吃苦他都没哭过,没这样过。
“什么时候……”
“时康啊,这边忙呢,先挂了啊,你奶奶要有情况就打电话给我。”
“爸!”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谌维看着他,苏时康现在的情况就如同快要崩断的弦,他从没见过他这么虚弱,这么失望,这么无力的样子。
他离苏时康离得近,电话里说了什么他已经大致听清楚了。
他知道他的父亲不管他,却没想到他父亲那么决绝,居然在这个时候和二婚太太生了二胎,谌维从小生在富裕的家庭,知道他们这层阶级的恩恩怨怨,是怕他以后过来抢苏家的财产么?
“时康……”
苏时康已经说不出来话了,他就坐在原地,低头看着地上的板砖,瓷砖被擦的雪亮,印出他现在狼狈的样子。
苏文军去了上海,可他前段时间跟他奶奶通电话的时候,他奶奶还告诉他,苏文军每个星期天都会过来。
为什么着急生男孩他心里清楚,为什么跑去上海,是因为想给新生儿办个上海户口。
彭城河老区就要拆迁,苏文军的家也不能幸免,他以后退休了是要到上海落户的。
那他和他奶奶呢,苏文军就从未考虑过。
这些苏时康根本不能想象,越想多他的心就越痛,苏时康不明白自己的日子为什么能过成这样。
谌维还在想怎么安慰他,手术就结束了。
开颅手术不是很成功,苏奶奶被放进了高级护理重症病房。
“老太太现在麻醉还没过,要是过完醒来了你们就跟她说说话吧,她虽没意识,做手术之前却一直喊着两个人名字,哎……年纪大了,身体也不行……”
“家属签一下病危通知书。”
医生只说了这几句,却也足够说明一切了。谌维将手续办理的很好,不管是护理还是病房都砸了很多钱回去,他们走到病房里,见这个平时身体健康还能种菜的老太太全身插满管子,安静地躺在病房里。
旁边是监护仪刺耳的滴滴滴滴声。
苏时康走到苏奶奶面前,握住了她的手,老太太的手很枯黄,很干燥,皮肤黄的看不到血管,只能看到皮肤上的斑斑点点。
“奶奶,我是时康,我回来了……”
谌维站在他的后面。
“奶奶,你醒过来跟我说说话好吗?”
苏时康还是跟以前一样温柔,他甚至还去别过苏奶奶的鬓发,还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他没有哭,在得知结果后整个人甚至散发着一股可怕的平静。
“奶奶,你还说想见维维,他今天过来了,你睁眼,你睁眼看看他,好不好?”
他就这么耐心地唤她,像在哄一个孩子。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苏奶奶的手指动了动,而后疲倦地睁开了眼。
“奶奶!”谌维道:“奶奶醒了。”
苏时康抬起头,对上了老太太的眼睛。
“康仔,维维……”
“是,是我们。”
苏奶奶的意识已经混乱了,她已经分不清今夕何夕,白天黑夜,她想说话,于是她伸手慢慢摘下了氧气罩
“奶奶别……”
苏奶奶执意拿下来,她想要和苏时康说说话。
“康仔啊,你爸爸他……他没来吗?还是,在外面……”
“爸爸他……”苏时康握住老太太的手,将她冰凉的手放在脸颊捂着。以前他怕冷,老太太每晚给他捂手捂脚,他觉得奶奶的手很热,很暖,可是现在,是一股他从前未曾感受过的冰凉。
直到现在感受到那股凉意,心里头那股恐惧就席卷而来,搜刮着他的热血,搜刮着他的心脏。
“爸爸他在路上了,很快就来了。”苏时康勾唇,勉强露出一抹丑陋的微笑,“奶奶你等等他,他很但心你,你这么心疼爸爸,别让他担心好不好?”
“……”
谌维站在后面看着,这里的一切让他那么煎熬,那么心疼,他看不了这副场景。
他心里头也涌上一股酸涩,布满红血丝的眼眶里已经渐渐涌出泪来,他仰头,将这痛苦逼回去。
可痛苦将会延续,现实并不会放过他。
“康仔,奶奶,有一些话,要跟你说。”
苏奶奶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说的也只是一些气音,在这弥留之际,她终于委屈地哭起来,将几十年的委屈对苏时康倾诉。
“你别怪,你爸爸,一直都,是奶奶对,对不起他……”
“他年轻时,就和你晓风阿姨是,相爱的,是奶奶没同意,执意要他,娶你妈妈,破坏了他们俩的缘分,康仔啊……你原谅……原谅……”
老太太已经泣不成声,苏时康凑过耳朵去听,“你原谅奶奶自私,将这些,告诉你……奶奶实在,不想看见,你跟你爸爸,反目……”
“你别,难过,奶奶这些年,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愧对你妈妈,而,而抚养你,你是个,好孩子,奶奶真心……喜欢你。”
“奶奶。”苏时康见他奶奶这样,求她不要说了,他拿起氧气罩,想强行给她戴上,他颤抖着嗓音,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奶奶我求你,你戴上,我不生气,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好起来,我会好好听爸爸的话……”
“康仔。”苏奶奶还是抓着他的手,将氧气罩拿下来,“奶奶已经不行了……”
“……”
苏时康定了一会儿,然后好像终于明白过来这个事实似的,好像终于看明白了这一切,好像听明白了医生的话,他最终摇着头,眼泪却掉下来,他垂下脑袋,埋在苏奶奶的被单上啜泣着。
苏奶奶伸手,像往常一样覆上他的后脑勺,温柔地抚摸着他。
“康仔,帮奶奶告诉你爸爸,就说奶奶,对不起他……他现在,已经娶了晓风了,日子,日子也过好了,叫他不要,不要恨奶奶了……”
“乖,不哭啦,你总是很坚强,这还是奶奶,第一次,见到你哭……”
苏时康抬起头凑近了看她,老太太很疲惫,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时康。”
这是她极少地最后一次这样叫他,“奶奶的枕头里面,有两万块钱,可能很少,是藏着给你以后娶媳妇儿的,记得以后没有奶奶,要幸福……”
你从小到大过得那么辛苦,奶奶就不陪着你啦,就不拖着你啦。
再见,我的康仔。
她这一生,被儿子嫌弃,大抵是年轻时做的太过了,临死前儿子也没来看她,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苏文军不要恨他,她想等她死了,苏文军就会采上一捧野百合送到她的坟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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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珍惜小刀片儿
第49章 所谓自由
寂静冷清的走廊里, 苏时康签了死亡通知书。
他终于真正获得自由了,这世间再也没人牵着他。
谌维走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谌维叫了车, 老太太的尸体该运回去,最后三天时间, 要在家里度过。
回到南河县, 他们的那个小家里,老太太的房间里被收拾地很空旷, 摆上了她的遗体。
遗照上的老人笑得很开心,是她七十大寿时苏时康带她去城里照的。
苏时康是个自由的人,爱看山川锦绣,繁花似锦, 可是他有奶奶, 他这辈子注定跑不远。
他以前还觉得跑不远挺可惜的,他不太甘心碌碌无为地待在这个小县城, 陪着他奶奶种二亩三分地。
他想自己以后发展好了, 也许就能有自由,他放不下他奶奶可以带着他走,他可以牵着她穿梭在大城市, 带她坐坐地铁和列车, 他可以放假时买两张电影票,带她奶奶去看看大屏幕,或者在她生日去去一家悠扬华丽的餐厅,吃一顿她这辈子没吃上的西餐,他还要给他奶奶买裙子, 让他也做一回公主。
在一个曼妙的夜晚,老太太以后会穿上一件老式旗袍, 漫步在公园的假山湖畔,手里捧着无尽芬芳的野百合,笑着和他聊聊天。
所以这种牵绊不是拖累,一直都是幸福的。
他奶奶这么辛苦地把他养大,他一定要让她后半辈子幸福。
可是现在,牵绊没有了,他以前的种种幻想都成了泡影,在这死寂的夏夜跟着他奶奶西去了。
苏时康当晚就打了苏文军的电话,苏文军知道老太太西去后终于有一丝感情了,他会在遗体火化之前赶回来。
周围的邻居都过来祭拜,隔壁的李家,还有小店里的老板,他们还帮苏时康请了葬礼队帮他主持仪式。
哀乐不断播放着,苏时康将一切准备完后,劝着谌维回去。
每个地有每个地的葬礼习俗,在南河县,跟故去人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邻居的人是不该参加葬礼的。
谌维不太想走,不仅是放不下苏时康现在的情况,他也想最后一次送送苏奶奶。
苏时康看他脸色难看,怕他熬不住,就说:“你回去吧,这里有我。”
可是他自己说这话都是无力的,却还在担心谌维撑不下去。
“我……”
“是啊小伙子,苏县长也该过来了,这边暂时没事儿了,你要是想看老太太,等我们办完了你来看看,这边葬礼外人在很忌讳的……”
“李阿姨。”苏时康打断她,“我来跟他说就好。”
“嗳!”
“走吧。”
苏时康跟他并排走着,将他领到了外边。
一样的夏天,一样的景色,可惜早已物是人非。
“谌维。”等离得那些哀乐远了,苏时康才静静道:“这些天谢谢你了,让你跟着忙了这么久。”
“你何必跟我这么见外……”
“……”
苏时康没再说什么,脸色却憔悴了不少,短短两天时间,谌维眼见着他消瘦憔悴下去,下巴处隐隐约约可见胡渣子,他奶奶走后他没哭,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就这么有条不紊地麻木地穿戴丧服,替她奶奶穿衣,而后料理后事。
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料理后事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眼睛由于好些天没合眼,已经红肿不堪了。
谌维看着他的样子,越看心越疼,他很想把他抱到怀里,亲吻着他的眼睛,安慰他。
他想说你还有我,你不是一个人,你有牵绊的,你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奶奶她也不愿看见你这样对么?
可是他没勇气,因为虽然苏时康没哭,但他看起来已经是支离破碎了,他不敢碰他。
“那,我先走,等出殡那天晚上我再来看你……”
“嗯。”苏时康淡淡道,语气还是很温柔,“你好好休息。”
送走了谌维后,苏时康又回到苏奶奶地遗体前,跪在她的右侧。
夜幕降临,等参加葬礼的宾客吃完席,就开始刮大风,风掀起门帘子,暴露在房间里的棺材,屋里跪着的人和棺材正对着大门口的位置。
台风要过境了。
外面是无止境的黑夜,风刮着树梢,疯狂摇曳的树枝如同厉鬼在挥舞着。
她仿佛在招手说着:魂来吧,魂来吧,该走了,等到了阴曹地府你就不再烦神劳碌了。
苏时康双目空洞,他看着前方,透过满堂的宾客,看着通往外边的小路。
然后他看到苏文军拎着一个皮箱子,行色匆匆地赶回来。
风吹拂进来,吹着摇曳的白蜡,吹起苏时康腰间系着的白丧带。他瞪着血红的眸子,瞪着从远方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男人。
“苏县长!”
“苏县长!”
“……”
坐着的人纷纷站起来,就像是在迎接南河县的天神。
男人大步流星地跨进屋内,眼神如同鹰隼般地在棺材四周扫了扫,而后落到了棺材前面的香炉上,最后就是那一张笑容和蔼慈祥的遗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