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要跨越一万公里去大洋彼岸见他了。
二月末,洛杉矶的冬天不算太冷,只是这周赶上寒潮的尾巴,冬雨过后到处都湿漉漉的。
乔郁绵将围巾缠住半张脸,翻开手机里保存的交通攻略,一路辗转来到华灯初上的市中心,找到一家略显冷清的咖啡馆,买了一只贝果和一杯热美式,吃完挤在狭窄的卫生间脱下一身休闲运动装,换上了铁灰色衬衣和黑色卡其裤。
他很快找到了音乐中心最具特色的建筑,也是今晚柴小协要奏响的地方,华特迪士尼音乐厅。
据说这座建筑的设计思路是一搜拉满风帆的金属行船,远远看过去的确有些像,但在他眼里更像是小孩子用废弃易拉罐搭起的城堡,有种莫名其妙的童真。
音乐厅的宣传窗口贴着安嘉鱼的海报,那人刚巧发了微信过来,说夜场快要开始了,还拍了一只龙虾三明治给他,说一点都不好吃。
乔郁绵犹豫再三,按耐住兴奋,只回复了一句“加油”,之后便将手机调到静音模式,进入音乐厅。
又是半年没有见面,乔郁绵坐得端正,冰凉的手心却不停冒汗,期待抓心挠干,明明想保持平常心,专心欣赏音乐会的……
不多一会儿,乐团成员纷纷落座,指挥登场之后,安嘉鱼握着琴,从舞台一侧走出,在指挥台旁站定,微笑着环视这巨大的音乐厅,身姿优雅挺拔,眼光明亮沉着。
台上的几十个人,明明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黑西装,可他就是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永远不会被淹没。
指挥扬手,在乐团铺垫中,他从容夹琴搭弓,静静等待,而后在最恰当的时刻,奏出平滑,深沉又温柔的一声叹息。
旋律像有生命的藤蔓,蓦就抓住了听者的思绪,一起一落,一缓一急,呼吸自然而然合着节奏。
乔郁绵目不转睛,杂念一点一点消失殆尽,所有心绪渐渐沉入乐曲中。他莫名从轻快又激昂的乐句中,感受到一丝丝说不清的忧郁。这就是演奏者的魔法,你不需要学会怎样专心,他们自然而然就可以让你心无旁骛。
直至第二乐章开始,这忧郁才缓缓释放出来,而后开始肆无忌惮,像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捏住心脏,所有人都不敢用力喘息。
这首协奏曲难度很大,可安嘉鱼时常说,走上舞台,你不该让台下的观众把注意力放在这首曲子的“难度”上,只是惊叹乐手华丽的技巧,而忽略了旋律表达的情感。一个合格的演绎者,应该用乐声调动起听者的所有感官。
好比现在,安嘉鱼让他屏息,他便屏息,让他紧张,他便心跳加速,让他悲伤,他便热泪盈眶。
这样听起来毫不费力的演绎,背后是常人不能想象的枯燥与艰辛。几千次,亦或是几万次的重复打磨,细到每个音符间的衔接,每一次揉弦的频率,每一弓不同的角度……
他站在温暖的灯光下,乔郁绵却在他背后看到了百多年前的白雪皑皑,和风雪都不能淹没的,一双双悲伤却充满希冀的眼睛。
安嘉鱼坐在散场后的音乐厅中,脑袋全然放空。
每每演出结束,这种怅然若失的空虚都会持续一段时间,通常在一两个小时后,又会恢复如常,再投入到下一次演出,下一首作品的准备中。
这样的日子对一个演奏家来说,周而复始。
也许有一天他会对此麻木,不再产生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但他希望那一天晚些来,他享受着这样的高潮与失落。
寒潮来临的冬夜,哪怕是繁华地段行人也不多。
他背着琴慢吞吞走出音乐厅,手机忽然开始震动,是乔郁绵发来的视频通话。
画面中的人像很模糊,似乎是在灯光不足的室外,周围被夜色虚化掉,只留下熠熠发光的双眼,正热切地看着他。
“怎么这么黑?你在外面?”安嘉鱼问。
“对。下周要开学了,趁最后几天时间出来晃一晃。”画面里的人拉下围巾,忽然笑了,“今晚的演出怎么样?”
乔郁绵很少这样笑,看得安嘉鱼周身荡漾起一股暖流:“当然是很完美!来,给你看看音乐厅。”说着他快步跑出十几米,举起手机将摄像头切换到后置。
“有点冷清。”乔郁绵说。
“今天太冷,人都走光了。”安嘉鱼不服气,“刚刚里面座无虚席!”
“是吗。你看看左边楼梯上,是不是还有个人坐着。”乔郁绵道,“没准是你的乐迷在等你。”
“啊?”安嘉鱼眯眼望向左手边的楼梯,真的有个人。
在他的注视下,那人忽然站起身来,拍了拍羽绒服后屁股,拎起背包朝他走过来。
小提琴家愣了愣,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大脑瞬间宕机。
乔郁绵也切换了后置镜头,安嘉鱼看到站在画面正中的人,正是自己。
“……你……”他伸手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是真的,是乔郁绵。
是脸颊被寒冬的风吹得通红的乔郁绵,是一条旧围巾围了五六年的乔郁绵,是一句情话都不会说,却莫名其妙就要弄哭他的乔郁绵。
安嘉鱼赶忙抬起头深呼吸,拼命将眼泪忍了回去,还没容他想出一句帅气的开场词,乔郁绵蓦地抱上来,围巾贴上他的脸,是熟悉的洗衣粉味。
“你怎么来了……”
“觉得你大概想我了,就来看看你。”乔郁绵声音低低的,在他耳边震动,与他相接触的皮肤没有热度。
“也还好吧……”安嘉鱼赶忙搓一搓手,捧住他冰凉的脸。
“那前几天是谁在视频里忍不住让我听现场的……”乔郁绵说完脸似乎更红了。
“这种话也说得出,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安嘉鱼看着他笑弯的眼睛,“走吧,太冷了。”
“等一下。”
乔郁绵打开手机摄像头,找好角度:“拍一张合照吧。”
“嗯?”安嘉鱼一惊,这人从来就不喜欢拍照。
“以后,每去一座音乐厅,就拍一张照片打卡。等我工作之后,就会有钱了,可以四处飞,四处看你的演奏会。运气好得到外派的机会的话,连机票和住处都不用自己花钱。”乔郁绵看着镜头,“笑一笑。”
安嘉鱼看到他的指腹按上了快门键,于是伸手掰过他的下巴,与他在镜头中接了个轻而绵长的吻。
“拍下来了么?”
“嗯。”
回到酒店,乔郁绵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圆形浴缸的实物,入浴剂里飘着柑橘香气。
中途安嘉鱼推门进来,端着大半杯莓红色饮品,坐到浴缸边上。
乔郁绵凑近,闻到了酒精的味道。
“我调的,简易版海风。minibar里有伏特加,冰箱里还有柠檬,我就去楼下便利店买了西柚汁和蔓越莓汁,想喝么?”显然这人已经喝了不少。
乔郁绵点点头,安嘉鱼便自己灌了一大口,探身过来吻 他。
果味的鸡尾酒有点酸,伏特加很辣。
他们气喘吁吁从浴室推搡到床上,曾经尝试了几次都没找到的窍门,今夜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乔郁绵的手还没碰到他前头,安嘉鱼就享受到了那一瞬间炸裂在巅峰的快感。
他跪在床上抱着棉枕头,身体蜷缩折叠,自内而外一阵痉挛,近乎失声。
乔郁绵低头轻吻他突出的脊骨,浑身要融化掉一般渗出一层汗,忍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嗓音低哑着:“小鱼.....我......还没......”『喤^檮|鍠.饕』
安嘉鱼终于回过神,迷蒙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挺起腰,主动向后一撞,将他重新吞进深处,激得乔郁绵浑身颤抖,两人随着小幅度的顶撞同时低哼出声。
半夜,他们精疲力尽睡着,第二天近午才起床。
安嘉鱼雷打不动,琴弦上装着弱音器要进行两小时的日常练习,听了一会儿,乔郁绵坐到落地窗前的写字台边打开手机里等待翻译的文件。
“在干嘛?”安嘉鱼收了琴凑上来,“这是….说明书翻译?”
“嗯,打工赚点外快,中译英千字三百,比做家教赚的多。”恰好,他翻译到结尾。
大三开始,乔郁绵因为出色的成绩,在学姐的介绍下接到了大量的翻译工作,比家教赚得多太多,也可以更好地利用零碎时间,这次昂贵的机票钱,有一半是这样攒下的。
“那以后花店不做了?”安嘉鱼从背后趴到他肩膀上抱住他,“挺有趣的。那些玫瑰多好看。”
“做,还是周末去。”
去年夏天,安嘉鱼回国三个周,几乎每个周末都陪乔郁绵在花店度过,还跃跃欲试要体验花艺师的日常。打刺,修叶,切花泥,切包装,这些乔郁绵统统不敢让他帮忙,生怕划伤那双价值连城的小提琴家的手,只敢让他帮忙换换水,搬一搬东西。安嘉鱼做完了也不嫌无聊,捧着一杯冻奶茶一坐大半天,津津有味看着他摆弄花花草草,还跟老板调侃道:“应该开个直播的,看得人肯定不少,说不定销量就上去了。”
负责网店客服的女店员疯狂点头,似乎找到了同一阵线的战友,激奋地抱怨:“我一开始就提过!可他死活都不同意!说自己社恐!”
“他是有点……那,姐姐,你能单独拍了发给我吗……”安嘉鱼可怜兮兮趴到前台,眉毛耷拉着,像条乞食的大型犬。
“对了,姜姐后来给你发过视频么?”乔郁绵忽然想起这一茬。
“发过一次而已。我想着你们也挺忙的,她不主动发,我也不好意思总打扰别人……”安嘉鱼侧脸亲了他一口,“走吧,出去找点吃的。”
“好。”
两天两夜转眼过了一小半,安嘉鱼改签了回程机票,与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游荡。
好莱坞星光大道上,安嘉鱼低着头,路过一颗又一颗红色星星,不知天高地厚地说:“总有一天,这里一定也会有一颗写上我的名字。”
乔郁绵笑着点点头,一手握着一杯热咖啡,一手与他牵在一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必担心被谁认出,在这里,他们只是一对再平常不过的情侣。
傍晚的赫莫萨海滩依旧热闹,他们并排坐在栏杆上看日落,乔郁绵惬意地哼起歌。
City of stars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安嘉鱼贴近他,听了许久才问:“什么歌?”
“电影插曲。”
“什么电影?”
“lalaland。”乔郁绵抬起头,目光划过人群,沙滩,排排坐钓鱼的人,海岸线,“一个发生在这座城市的爱情故事。”
可惜……他们不算幸运,最终没能走到一起。
安嘉鱼特意选了一班比他晚一个小时的飞机,送他到安检门外。
乔郁绵从包包里翻出一只藕粉色包装的口喷递给他:“你不是说买不到桃子味的么,我试了几种,这个跟你之前用的最像。”他顿了顿,“我宿舍里还有几支,等你暑假回去再拿给你。”
安嘉鱼一早起来就闷闷不乐,接过口喷装进琴盒,用力抱住了他,与其说是在安慰乔郁绵更像是安慰自己:“四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谁知还没有开学,他跟安嘉鱼的事便暴露了。
洛杉矶华特迪士尼音乐厅门前,他们俩接吻拍照的瞬间被还没来得及离开的记者蹲到。
这样的照片在大洋彼岸的网站激不起什么水花,毕竟同性恋艺术家并不稀奇。
可传回国内就不同了,不论是“艺术家”,还是“同性恋”,都带有负面色彩。
李彗纭上司的女儿是乔郁绵的学妹,小姑娘不知从哪里翻到学长们的花边新闻,转发到了自己朋友圈,李彗纭从上司口中得到这个消息时,不亚于五雷轰顶。
她当场杀到乔郁绵的学校,不顾阻拦冲进乔郁绵的课堂将他带走。
回到家,她夺过他的手机,翻出了安嘉鱼的微信。
“……你们……”她气得浑身颤抖,一把将手机摔到乔郁绵脚下,屏幕顿时稀碎,“不要脸!”
事情最糟糕不过这样了。
乔郁绵没有反驳什么,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李彗纭是不可能接受的。
只是,他希望这件事能发生在自己毕业之后,自己亲口说出来。
“人家是艺术家!你呢!你是个正常人!你怎么能跟他做出这么恶心的事!”李彗纭指着他鼻子,“伤天害理!”
“艺术家也是正常人……我们也没伤天害理……”乔郁绵叹了口气,“妈,你骂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不要骂他……”
“你闭嘴!我问你,你哪里来的钱买机票去美国!”李彗纭眼眶通红瞪着他。
“打工赚的。”《HTht○htTH》
“好,你真可以。乔郁绵,你真厉害……”李彗纭捡起他的手机,愤怒到几乎失去理智,在屏幕狠狠划了几下,碎玻璃当即划伤她的皮肤,留下一道道血迹。
乔郁绵一慌,上去夺过手机:“妈,妈你别这样!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你别跟我说!我听着恶心!你,你现在就找他,说你们以后不来往了让他不要再找你!快,当着我的面说!不然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乔郁绵顿了顿,异常艰难地摇摇头:“妈,我们真的很正常,跟所有人谈恋爱一样……”
“一样个屁!这种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吗!说句不好听的你们连孩子都生不出来!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这就是个断子绝孙的缺德事!”李彗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