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步舞曲的伴奏极简单,小姑娘还是初学者也不可能拉的上什么速度,慢慢弹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他十根手指在琴键上轻松走一遭,一顿晚餐便到手了。
导演不甚满意,可有其他常驻嘉宾出来打圆场,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将节目推进了下去。
众人饭后一起搭好了帐篷,那个刚刚替他解了围的常驻嘉宾是个有些年纪的主持人。看出他的不快,对方以为他是在跟那个小偶像闹别扭,分帐篷的时候便要求与他合住。
夜里,主持人主动开解安嘉鱼,将话题引到古典乐上,并透露自己其实清楚安嘉鱼的手伤。
“你跟波士顿合作的巡演取消了,你的替补我刚好是我认识的朋友。”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人原本就在做一档颇有名气的访谈节目,十分擅长与人交流,态度和善到甚至有些慈爱,安嘉鱼渐渐放下防备,与他多说了几句,说古典乐,说亚裔演奏家在海外的处境,也说职业病,手伤,和对舞台的想念。
他们侃侃而谈到深夜,等到睡前躺下的一刻,安嘉鱼看到对方忽然拿出遮阳帽挂到了帐篷一角时才发现,那里早已经架好一台监控摄影机,与帐篷完美融合。
“我换衣服。”对方看到他过分惊异的目光解释,“被拍到可就播不出去了。”
安嘉鱼有点懵:“我以为帐篷里没有摄像头……”
“怎么可能。”对方抬手点过各个不起眼的角落,依次用毛巾,衣服遮挡住,总算放心脱掉印花T恤裸露出上半身,换上了一件布料少到可怜的背心,这才把遮挡物都一一取下。
海风从纱网门灌进帐篷,安嘉鱼的心被一个浪头拍凉。
所以他们刚刚那段对话也被完完整整拍下来了……他以为这个帐篷是私密的空间才会跟他聊那些的。
硬着头皮录完节目,他第一时间联系到Vicky,女孩经验不足以应付,打电话知会了安蓁,又叫回了纪远霄,她们与导演组掰扯了整整两天,那边才勉强答应剪掉这一段不播。
谁知到头来,节目组还是为了收视率而食言。
乔郁绵点开了热搜,最热的一条是从节目中截出的一段视频。
帐篷里,安嘉鱼接过MC递给他的手持风扇对着脸吹,卷曲的刘海乱飞,露出亮晶晶的额头。
“所以,之前打封闭上台的事是真的对么?为什么不直接取消演出,退票呢?”MC问。
“……想过要取消,但是我知道有一些人是特意排开时间,从外地买了机票或者火车票赶过去,就为了听这一场。还有些是学生党,在海外留学省吃俭用的。”安嘉鱼舔了舔嘴唇,“不太忍心让他们破费之后还失望,而且觉得自己年轻,咬一咬牙就挺过去了。”
“所以手腕最严重是到什么地步?完全没办法握琴吗?医生怎么说?”
“去年圣诞节最严重的时候整只手没有办法动……医生当然气坏了了啊。”而后他顿一顿,“骂了我好久,还说……是真的没办法了。”
特写镜头在两人之间不停切换,偶尔拍到安嘉鱼的小动作。
不知是不是太累了,他答的时候处于半放空的状态,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不自觉轻轻活动着手指。
“会想念舞台吗?”
“当然。”小提琴家无奈笑笑,“其实到现在也很不习惯。”
“那会后悔当初太执着于高强度的练习和演出么?如果再让你选一次的话……”
安嘉鱼一怔:“不会后悔,练琴和表演都是很享受的事。但是再选一次可能逞强的那部分会改一改吧,表演也会稍微减少一些,另外还会多锻炼一下身体,练琴之前也要像运动员那样慢慢热身一下,生病了会多休息……总之,会再多为健康考虑,毕竟这条路要走一辈子的。所以大家也千万要引以为戒,不要学我……闹出这么严重的后果……”
“唉……”主持人拍了拍安嘉鱼的肩膀,一脸惋惜。
作者有话说:
鱼:被节目组算计了。
第87章
乔郁绵盯着屏幕,短短两分钟的视频循环了七八次,安嘉鱼的每一个微表情他都没有错过。
被问到会想念舞台吗,那人下意识往高处望,眼中真挚而向往。
被问到会后悔吗,表情又有些许黯然和无奈。
乔郁绵呆呆坐在床上许久,机械地刷新着视频下方的评论。
——好可惜啊!!!
——不是吧,这也太惨了……
——……靠,怪不得一月BSO在洛杉矶的演出没有他!换了个不认识的新人,还以为是临时变动呢……这也太郁闷了,好不容易出一个喜欢的华人小提琴家……
——不太认识这个小哥哥,就觉得好有气质啊,意思是以后都不能拉小提琴了么?
——好崩溃,就是因为他才学了小提琴……怎么会这样……
——哭了好几个小时已经要瞎了,但是完全停不下来。到底为什么啊……
是啊,到底为什么啊……
乔郁绵也想问问,为什么……
所以安嘉鱼这次回来,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狗屁代言。
所以向向来随性的人有了诸多忌口,所以参加了莫名其妙的综艺,所以绝口不提小提琴。
他之前还轻描淡写地说,想休息一下……
乔郁绵关掉微博,拨出了安嘉鱼的号码,接不通就挂断继续,直到提示音从“您拨叫的用户正忙”变成“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凌晨忽然变得漫长,太阳很努力地想要突破浓厚云层,却连一丝光亮都看不到,东非的雨季来了,一瞬间铺天盖地,淋湿整个世界。
乔郁绵想回去。
三月和四月都是旅游淡季,每周只有周一和周五两架航班直飞国内,今天才周三而已。
可他一刻也不愿意再等,立刻找到几小时之后的机票,迪拜转机,全航程20多个小时,但是5小时之后就可以起飞。
雨线密集,只消从院子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他的T恤就已经黏在身上。
司机还没起床,开门时睡眼惺忪,甚至有些好梦被扰的起床气。
看到他身边的行李箱没好气地问:“你要去哪里?”
“机场。”他亮出手机里的机票。
赤道的清晨怎么会这么冷,冷到他的牙齿都在打颤。
他浑浑噩噩办完值机才想起所有的衣服都一股脑丢去托运了,半湿的T恤被空调吹得冰凉,连一件外套都没有……
一上飞机,他便要了一杯热红茶捧在手心里,又披上了一向嫌脏不敢碰的航空毯,边喝茶边温暖自己,可似乎不太起效。
阴雨天里,小指的疼痛前所未有的剧烈,像汹涌的浪潮,一阵阵从指尖扑向心脏。
他呆呆看着自己攥紧的拳头,像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个冬天,跟那个没长大的自己一样,对眼前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噩梦重现,他被推向三万英尺的高空,激烈的气流颠簸中,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从节目播出开始,安嘉鱼的手机屏幕就没有熄灭过,亲戚朋友,包括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号码的媒体乐此不疲地骚扰他,有信息,有电话,他索性白天关机,半夜里再开,筛选着看,他亲近的人不多,基本不怎么回复。
昨晚他和老爸去机场接安蓁回家的时候甚至发现小区门口有人蹲守偷拍,当机立断调头,改去郊区的院子里暂避几天。他不是什么流量明星,沉默几天风波就能渐渐平息,这招屡试不爽。
“这事你不用管。”一大早,安嘉鱼母子都关了机,纪远霄电话打到俞知梵手机上,“公司会好好处理,你安心休你的假。品牌方那边我也都知会过了,不会有任何影响。”
郊区还保留着老式的菜市场,吃完午餐后,俞知梵就拉着安蓁出去逛,留儿子一个人在家,说是难得家政阿姨不在,晚上夫妻俩可以一起下个厨。
不能练琴,网络上又乌烟瘴气,泡完澡又刷完了一部喜剧电影。
安嘉鱼无事可做,又不想独处在安静的环境里,这太容易让人情绪低落胡思乱想,于是干脆拿起车钥匙出去兜风。
郊区车少路宽,不免让人有一种掌控全场的错觉,速度指针难得能指到数字60。
看了看副驾的皮座椅,他不自觉想起上次乔郁绵坐在这里一言难尽的表情。
作为乘客,乔郁绵想要照顾司机的情绪,嘴巴抿得发白,强迫自己不要说话,可紧张感难以消除,每次并道,那人都会屏住呼吸,眼睛眨得飞快,睫毛像要扇出风来。
安嘉鱼忍不住笑了,可笑完了心里免不了又是一阵酸楚。
他实在无法接受,命运让他重新找到了乔郁绵,却又遗憾地通知他——这个人不再属于你。
安嘉鱼停在宽阔的十字路口,盯着路边的指示牌出神,上面右转的箭头旁标注着:颐爱康复中心2km。
颐爱?好像是……乔郁绵妈妈住的地方,居然在这里么,还是说,只是同名?
他跟着路标右转,很快便停在了疗养院门前。
打开网页查询一番,他发现这的确就是这座城市唯一一家专门针对各种痴呆症的护理中心,他也是因为乔郁绵的妈妈才了解到,这个世界上不只有阿尔兹海默一种痴呆症,它们症状截然不同,却殊途同归。
明明叫做“康复中心”,入住的都是永远无法康复的患者,没有治疗手段,没有特效药,有的只有眼睁睁看病情恶化,直至死亡。
捡日不如撞日,大概这也是天意吧。
恰好安蓁前天才从北欧回来,五花八门的伴手礼还没来得及收拾,堆满了后备箱,安嘉鱼从中选择了几盒不同口味的巧克力和曲奇。
下午的疗养院很安静,公共区域有两男一女三个年轻的护士,正带着一群老人画画,建筑采光极好,并不似想象中死气沉沉,若不是音乐中时不时掺入几声老人特有的浊喘,倒像是个公共图书馆。
他向前台表明来意,在推脱中留下了小零食给值班的护士,而后被带到一扇门前。
女孩用力拧了拧门把手,纹丝不动。她习以为常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被反锁的门:“这两天护工休假了,是我在照顾她。”
其实这一瞬间安嘉鱼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老人院这种地方,脑海里不住飘过社会新闻里看过的画面,他很怕里面是那样一副狼狈不堪的场景,是让人无法坦然直面的窘迫,以至于护士都已经进了屋,他却还僵在原地看自己的鞋尖。
直到清风带来一声清脆的泠泠声。
安嘉鱼缓缓抬起头,一朵拳头大小的白色铃兰倒悬在一方干净的蓝天里,春风撩动了垂坠在花朵下方已经退了色的纸笺,窗台上与它一同摇摆的,还有几朵挤在一起的蜻蜓,盛放的花带来一室芳香。
他胸口慌乱的心跳莫名平静下来。
和社会新闻中截然不同,这间屋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不仅没有异味,反而让他有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窗前是书桌,左侧立着衣柜,右侧则是一张床。
衣柜前放了一张矮桌,旁边丢着一团懒人沙发。
护士走到床前:“阿姨,醒着吗?有人来看您啦。”女孩的语速极慢,声音却很大。
床上的女人睁开眼睛,顺着她的手指望过来,安嘉鱼几乎要认不出她来。
她依然有一头乌黑的头发,皱纹也不若外头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们那样多那样深,但她的眼神很浑浊,眉心的川字纹和下垂的嘴角让她看上去比同龄人苍老太多。
可即使她被疾病折磨到走了型,也依旧能看得出好看的骨骼轮廓。
安嘉鱼站在这个极为熟悉的环境里,看着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名叫李彗纭的女人,当年带来的压迫感尽数消失,如今她脆弱到任人摆布。
小护士替她将裹紧的被子松一松,卷到肚子上,拉起她的胳膊活动了一下,又开始垫着被子按摩她的双腿。
“阿姨今天心情这么好啊。”
李彗纭没有搭理她,像听不见,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请自入的客人。
安嘉鱼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这个陌生人让对方感到害怕,生怕刺激到她:“不然我还是改天再过来吧,她是不是有点怕我……”
“没有。她要是害怕就闹了。挺放松的,诺,你看。”护士甩了甩李彗纭的手,的确是放松的,小护士笑着问,“阿姨,你干嘛一直看他啊,看他长得帅是不是?有你儿子帅吗?”
李彗纭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眨眼的频率变快,出现了一丝迷惑的神情。
护士笑笑,替她倒半杯水送到嘴边,“来,别光顾着看帅哥,喝口水。”
女人躲过杯口,似乎有些不耐烦。
护士没有丝毫不悦,牢牢抓着杯子以防被病人打翻,锲而不舍地劝说她喝水:“喝一口,你不听话我要跟乔郁绵告状了啊。”
听到乔郁绵的名字,李彗纭转眼看了她一眼,乖乖喝了一口。
“嗯。真棒。”护士笑眯眯地看着她问道,“你认识他吗?他是谁啊?”
安嘉鱼尴尬一笑:“她本来也不怎么认……”
李彗纭忽然动了动嘴巴,发出了含糊不清的音节。
她的大脑退化了,肢体退化了,声带也衰老得不成样子,已经没什么人能听懂她说话。
“下雨?哪里下雨?没有啊。”与她朝夕相处的护士没听明白。
可安嘉鱼却诡异地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