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濯还是发现,她的浑身都在颤抖。
“你到底是怎么了?”陈濯一把攥住女孩的手腕,让她看向自己。
甫一对上陈濯的眼神,女孩的双手就猛得开始哆嗦,脚下一软,直直瘫倒在地上。陈濯眼疾手快,连忙将人扶了起来。
杨心仪原本就紧张到了极点,刚才不过都是在强装镇定,这会儿终于是再也坚持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
论起如何哄女孩开心,陈濯虽不像陆少珩那般信手拈来,但也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不过今天陈濯什么也没做,只是扶着杨心仪,让她在沙发上坐好,又给她倒来了一杯水。
今晚分明是杨心仪“自荐枕席”,这会儿她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哭得声嘶力竭。陈濯没有去打扰她,而是等她哭够了,也哭累了,才开口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女孩抹了把眼泪,红着眼眶,抽抽嗒嗒地向陈濯解释了来龙去脉。
一番交流下来,才发现原来是乌龙一场。
杨心仪今年刚上大二,就读于电影学院,这是她第一次参演电影,演的是女主的少女时期。
以陈濯的工作习惯,每次开拍前需要花费时间调教演员,他通常会通过观察的方式,来了解演员们的个性,然后针对不同的演员,使用的不同的训练方法。
由于这次筹备的时间紧迫,他在进组前甚至没有和演员们见过面,所以他把这项原本属于前期的工作放在组里完成。
问题就出在这里,细心的女孩发现,导演在片场的时候,时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眼神像是意有所指。而且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在正式拍摄的时候,无论自己表现得多卖力,导演总能挑出她的毛病。
就比如昨天,一场她与男主初遇,表达“怦然心动”的感情戏。她明明按照导演的要求演了一遍又一遍,但就是过不去。
女孩刚入行,每次拍摄的时候,心里都会有些紧张,越紧张越容易出错,如此恶性循环,以至于她的拍摄非常不顺利,严重影响进度。
杨心仪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经过组里一位高人的指点,她终于意识到,这段时间以来,导演在暗示她的是什么。
女孩想明白这件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狠狠大哭了一场,然后擦干眼泪,换上了最性感的衣裳,等在了陈濯的房间。
在来的路上,杨心仪已经想得很清楚,她只是电影学院里一个最普通的姑娘,家境平凡,又没有靠山,除非她不想继续留在这行,否则又有什么资格对这些大人物说“不”呢。
听完了事情的经过之后,陈濯啼笑皆非,也意识到自己在外的名声实在很不怎么样。他原想告诉女孩,这个行业不是她误会的那样,更多的还是在为梦想努力的人。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种安慰人的谎言,会让她产生误判,将来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
因为这个圈子,就是如此肮脏不堪,光鲜外表下隐藏的秘密,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黑暗。
而陈濯自己置身其中,即是既得利益者,也是一个加害者。
如果这时候陈濯和杨心仪说什么坚持本心,不要被外界所侵染之类政治正确的大道理,又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何不食肉糜感,毕竟在名利场里,人都是被裹挟着走,做什么不做什么,有时由不得自己。
沉浮在这其中的人能够做的,不过就是做好选择,不要后悔。
于是陈濯只是十分冷淡地问:“是谁和你说要这么做的?”
“龙哥。”说着,女孩又要哭了起来。
“摄影组的那个?”陈濯皱起了眉头。
“嗯。”杨心仪说道:“他说,如果我想在这个剧组好好待下去,迟早要迈出这一步,如果惹陈导您不高兴,我这条路就走到头了…”
这个龙哥会向杨心仪提出这个“建议”,自然不是出于“好心”,像杨心仪这样涉世未深女孩子就是他的猎物,他想先利用陈濯摧毁她的人格,扭曲她的价值观之后,自己再乘虚而入。
很显然,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不要哭了,你先回去休息。”陈濯放缓了语调,尽量让自己态度不那么生硬:“这个人我会处理。”
想到自己闹了这么大个乌龙,女孩有些害怕:“导演,对不起,我…”
“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陈濯难得温柔地笑了笑:“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杨心仪看着导演的笑容,突然有些呆了,这些日子她一直琢磨不透的“怦然心动”,此时在她的脑海里有了具象的表达。
杨心仪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门上的一声电子音拉回了她的思绪,她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房门就被打开,一个年轻的男人刷卡走了进来。
陆少珩看见房间里的一对衣衫不整男女,先是微微一怔,但很快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说道:“啊,不好意思,我应该先敲门。”
说完,他没等陈濯回话,就转身退了出去,还知情识趣地关好了门。
“导演…”杨心仪并不认识陆少珩,但自己这样被人撞破,心里难免有些惊慌。
“没事,你先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陈濯收回视线,并不打算追出去解释点什么,反正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陆少珩从来没有在乎过。
杨心仪看了眼陈濯脸上的表情:“可是…”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陈濯的此时表情,有点难过,但又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
陈濯以为她还在担心今天的事:“不要想太多,剩下的事我会处理,放心回去吧。”念及小姑娘孤身一人在外,又补上一句:“以后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
经过这一番交谈之后,杨心仪已经恢复了冷静,她和陈濯到了声谢后,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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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不行
原本那半天来之不易的假期,因为陆少珩的到来,被一场又一场的会议填满。在所有会议开始之前,摄影组的一位掌镜不知为何得罪了导演,早早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剧组。
第二天上午十点,临时搭盖的简易会议室里,陈濯陆少珩以及一众主创围坐在一张大方桌前,等着王文宇过来。
今天主创们要一起看随组剪辑剪出来的初版样片,王文宇虽然没有当成导演,但欣然接受陆少珩的邀请,过来担任监制,最近这段时间都在片场。
陆少珩坐在椅子上,单手支着额头,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他昨晚早早就谢客休息,今天一早出现又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不知夜里上哪儿鬼混去了。
“怎么了?”陈濯看了眼陆少珩的脸色,拢了拢自己面前的一大摞文件,看似随口一问:“住得不大习惯?”
“别看你们这里出门不是寺庙就是草原。”陆少珩看着陈濯,打了个大哈欠,说:“夜生活还挺丰富,那些个姑娘小伙,啧…”他停了停,口中冒出了个形容词:“火辣。”
“可不是吗。”陈濯闻言,笑了笑:“陆总初来乍到,这里海拔较高,多注意身体。”
陈濯和陆少珩这头正说着话,王文宇推门走了进来,热情洋溢地同众人打着招呼。
二人不再闲谈,立即切入正题。
这次拍摄,王文宇全程在旁把关,对作品的质量心里还是有数的。样片播放过程中,王文宇频频点头,就目前呈现出来的这个效果来说,他本人还是比较满意。
团队里不乏一些擅长溜须拍马的人,瞧见了王文宇的态度,已经提前对陈濯说一些漂亮的恭维话。
只有陆少珩盯着屏幕,兀自沉吟着,表情有些严肃。
一旁有人打趣道:“瞧我们陆总都看得入迷了。”
陆少珩这才开了金口,干脆利落地扔出两个字:“不行。”
“怎么了?”这回连王文宇都有些诧异,样片的肯定只是看个大致的效果,但也不至于是这个评价。
陆少珩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说了句假大空近乎于没事找事的话:“不够完美。”
听陆少珩这么说,蒋小博终于炸了,这段时间下来积累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陆总,做人不要太过分!”
蒋小博越说,越觉得脑门冒火:“之前威逼利诱强迫陈导接这部电影是你,现在又开始挑刺。”
“这是样片,样片有完美的吗?你既然这么不满意,非得请他干嘛?”蒋小博这一冲动,也没有顾忌太多,开闸泄洪似的,当众就把心里话突噜了出来。
“你们可以坚持这么拍,我也可以明确地说,我不满意。”相较之下,陆少珩的情绪十分稳定,也没有因为蒋小博的话生气。他看了眼从刚才开始一直都没有说话的陈濯,并没有给他留情面:“平庸、粗糙、保守,而且我猜,陈导自己也未必满意吧?”
蒋小博向来护短,当即就要继续理论,被陈濯一个眼神拦了回来。
王文宇见气氛紧张,连忙在一旁尴尬地和起了稀泥:“大家不要激动,艺术观点不同是很正常的事,放轻松,放轻松哈。”
刚才开始就被迫看戏主创们也纷纷应和了起来:“就是就是,来来先坐下,有什么想法,大家慢慢谈。”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窗外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小伙路过,陆少珩的目光追随着他们,心思已经飘向了九霄云外,没什么慢慢谈的意愿。
他站起身,拎起自己的外套:“要不要采纳看你们,你们接着开会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说完,他不等众人反应,离开了休息室。
虽然对于艺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但也希望可以得到别人的肯定。所以上午的样片没能让老板满意,主创人员都有些情绪低落。
但在这个问题解决之前,拍摄还是要继续的。
今天的重点是一场雨戏,陈濯不是张国强那种路数的导演,拍雨戏不可能真的要等老天下雨。中午的时候,片场的工作人员已经提早用吊车将模拟下雨的特制顶棚吊到半空中,随时准备着来一场倾盆大雨。
早上在休息室里发生的事情,组里已经传开了,像是为了呼应道具组营造出来的这个氛围似的,剧组上下的所有人都沉默地专注于自己手上的工作,气氛沉闷到了极点。
这种大雨前夕的低气压,也许只有等这场雨真正落下的时候,才能彻底破除。
“我和你说,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犯不着和他生气。”
蒋小博生怕陈濯好不容易重燃的那么一丁点创作热情,就这么被陆少珩的破嘴拍灭。他放着自己的工作不管,搬着一张小板凳,坐在陈濯身边:“我瞧他今天这意思,就是故意找茬儿的,这几天你又招他的人了?”
“谁说我在生气了。”陈濯避重就轻道,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那就是昨晚杨心仪在自己的房间时,被陆少珩撞了个正着。但陈濯了解陆少珩,他还不至于这么自作多情,把他今天闹的这一场,当作是拈酸吃醋。
蒋小博果然被陈濯唬弄了过去,顺着他抛出的话头,问:“那你拉耸着一张脸干嘛?”
陈濯反问:“有么?”
“还装呢。”蒋小博看了眼场内忙碌的工作人员,埋怨陈濯:“你瞧瞧现场这气氛,不知道的以为明天剧组就要散伙了。”
陈濯笑了一声,不再搭理蒋小博,摘下耳机,起身走向人群中的杨心仪。
杨心仪正在场边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地复习着台词,今天她是这场雨戏的主角,拍的是她饰演的藏族少女,在大雨中追着一只小羊跑下山坡,边跑还得边哭,边哭还得一边念上一大串台词。
这场戏的难度不小,杨心仪明白,她的这个人物最终能不能立得起来,就看这一场的演绎。
“怎么样?”陈濯踱到她的身边,问。
杨心仪看见陈濯过来,先是吓了一跳,但经过昨天的事情之后,虽然有些尴尬,但她对陈濯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恐惧。
她将剧本摊到陈濯面前,如实说:“有一些人物的心理转折,我还没有揣摩清楚。”
陈濯扫了眼她剧本上标注的部分,说:“先不要在意这些,我先告诉你一会儿开拍的时候,你需要怎么做。”
对于不同的演员,陈濯有不同的指导方法,像杨心仪这样的新人,和她分析太多人物的心理活动行事动机,反而会让她不知所措,没有太大的帮助。
这个时候,不如就直接了当地告诉她,手要往哪里摆,眼睛要往哪里看,眼泪在什么时机要淌下来,来得更利索。
陈濯正在给杨心仪演示一会儿摔倒的姿势,余光瞥见陆少珩从一面围挡后面转悠了出来,身旁还跟着两个漂亮的当地姑娘。
陈濯拉回注意力,继续给杨心仪讲戏,只是在这过程中,他总觉得有一束目光,始终不咸不淡地挂在自己的身上。
今天杨心仪的状态比以往好上许多,紧张归紧张,但精神并不萎靡,也有了点自信。一切准备就绪后,陈濯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表示鼓励,开始第一次彩排。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现场横生变故!吊在半空中的降雨装置,因为场工的疏忽安装失误,边缘发生了松动。设备刚一打开,一个组件就从上面脱落下来,直直砸向底下陈濯和杨心仪。
“嘭”得一声闷响,尖叫卡在众人的嗓子里还没发出去,两道人影就被砸倒在地,久久没有动弹。
鲜红的血液从衣服里洇出,缓缓蔓延开来,将绿草染红,最后渗进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