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濯看着画面里我佛慈悲的眉眼,笑着对身后的那个人说:“事多。”
* * *
几天之后,周扬也来了。
剪辑虽然是后期的一个环节,但剪辑师并不是等到拍摄结束后才介入,周扬在和陈濯合作的时候,通常习惯在剧本阶段就加入创作。
周扬和陆少珩陈濯都是老朋友,三人相识多年,她一来,什么活儿都还没干,就先嚷着要吃甘肃本地的羊肉火锅。
陆少珩作为老板,本该督促她好好工作,结果比谁都积极响应周扬的号召。他被拘在剧组这么多天,老早就想进城去放放风,好好感受一番藏区的夜生活。
只可惜兴高采烈的两个人,连酒店的大门都还没踏出去,就被陈濯以外面太冷,陆少珩的腿脚不方便为由,挡了回来。
不过陈濯没有把坏事做绝,收工之后,他让助理去镇上买回了食材和周扬点名要的酒,三个人就这么在陈濯房间的小客厅里打起了火锅。
各色鲜肉蔬菜在不大的茶几上摆开,看上去满满当当,格外丰盛。陆少珩从轮椅上起身,以一种金鸡独立的姿势,单脚蹦向沙发。
“你能安分点吗?”
陈濯拎着一瓶酒路过,顺手将他拦腰抱起,像端着一个什么物件似的,放到了沙发上。
“你能矜持一点吗?”当着周扬的面,被陈濯抱着端来端去,陆少珩觉得有损他老板的威严。
周扬果然在一旁缺德地哈哈大笑,笑够了之后,她凑到陆少珩身边,幸灾乐祸地说道:“哎,没想到啊,你也有今天。”
“先让他得意几天。”陆少珩揉了揉被火锅热气熏红的耳朵,撂下了狠话:“等我脚好了,一定好好找回来。”
锅子刚烧开,外面就下起了雪,鹅毛大雪一片一片往下落,没过多久就给层层叠叠的山峦裹上了一层白纱。
室内暖气烧得正足,一点都不觉得冷,周扬嘬了一口当地特有的青稞酒,感慨道:“这日子可以啊,吃火锅喝酒赏雪,神仙一样,我都不想回城里了。”周扬放下酒碗,就还没咽下去,就开始埋冤起陆少珩:“陆总偏心,我的房间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陈濯这是来工作呢,还是度假呢?”
“好啊,你如果能像陈导一样出卖色相以色侍人,我给你在隔壁建一座城堡都成。”陆少珩脚伤未愈,陈濯不让他喝酒,只能端着一杯奶茶没滋没味地喝着。
“那可别。”周扬一听,连忙捂紧了自己的领口,郑重声明:“正经剪辑师,卖艺不卖身。”
陈濯正在撇汤面上的浮沫,听这两人话里话外又在消遣自己,横了他俩一眼,道:“多吃东西少说话。”
不管多大牌的剪辑师,都少不了受夹板气,什么导演、制片人、出品方、艺术指导…不管是谁心血来潮,都可以来她这里指手画脚,让周扬受尽了委屈。
所以周扬每次喝多了酒,就喜欢抱怨她在工作中遇见的各路奇葩。就比如最近,她正在受一个绝世麻烦精的导演折磨,日子过得是苦不堪言。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周扬今晚喝多了酒,越说越恼火,也顾不上什么能提不能提,顺势把怒火烧到了陈濯的身上。
“还有你,陈濯,你也不是个东西。”周扬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开始质问陈濯:“《长路》这片子你到底还要剪几个版本?啊?”周扬摊开手指,开始细数陈濯的罪行:“三年半,整整三年半快四年,一共剪辑了二十多个版,追求完美也不是这么个追求法!前些天张路羽还从美国给我打回电话呢,问我进度怎么样了。”
听到张路羽这个名字,陆少珩带笑的眼眸突然闪了闪,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张路羽是白颉的遗孀,是和陈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同时也是一位国际知名的女导演,白颉去世后,她对丈夫的这部遗作非常关心,时不时打电话回来询问进展。
“这部电影你还上不上了,不上我可就不剪了。”周扬醉懵了,早就记不得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反正你尽快定剪,给我一句准话,再折腾下去,我可就不伺候了,另请高明吧。”
陈濯当然没有给这个醉鬼准话,而是用一盘羊肉,三两青稞酒,堵住了周扬的嘴。到最后,周扬喝得酩酊大醉,还是叫Lucia过来帮忙,才得以将她送回房间。
“我看你差不多得了,周扬都给你折磨成什么样。”陆少珩还是坐在刚才的沙发上:“人家的名号拿出去,也是响当当的。”
陈濯对《长路》这部电影非常重视,当年不但在各地高校海选女主,就连剧本都是亲自打磨了好多年。
同时,这部电影也是白颉的遗作,大概是陈濯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又或许是他想把白颉的最后一部作品做到尽善尽美,总之电影刚拍完就被压了箱底,至今没有上映
“先换药。”陈濯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拎出药箱来到陆少珩身旁坐下。
最近陈濯时常以腿伤为由,禁止他干这个,不让他干那个。但陆少珩脚上的伤口基本已经痊愈,就等着拆线了。
陈濯用棉签沾了点碘伏,耐心地给陆少珩的伤口做着消毒。伤口正处于结痂的阶段,冰凉的棉签轻轻一碰,痒中带着点麻,激得陆少珩整个人往后缩了缩。
“别乱动。”陈濯抬头看了他一眼,握住了他的脚腕。
陆少珩的腿长得很好,线条利落,笔直修长。但是现在这条小腿上,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
这道疤是怎么来的,陈濯记得清清楚楚,那天的每一个画面都像刻在他的脑子里一样清晰。
“行了,没事了,让我自己来吧。”看到陈濯这个表情,陆少珩大体猜到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在剧组受伤让你联想到白颉,但这是两码事,你不用把对他的愧疚移情到我身上。”
陈濯这几天对他的态度不同于往常,陆少珩感觉得到,他大胆猜测,自己大概是沾了白颉的光。
“你出事那天,我并没有想起白颉。”陈濯将陆少珩往后缩的脚腕捞了回来,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是你,他是他,他是我兄弟,你是…”
陈濯停了下来。
“我是什么?”陆少珩饶有兴致地问。
“你是我老板。”陈濯低下头,手掌不自觉地顺着陆少珩的脚腕向上,手指轻轻地沿着伤口的边缘摩挲而过。
“陈濯,趁机动手动脚呢?”陈濯这个不经意间的小动作,让陆少珩身上一下就起了鸡皮疙瘩。
“是你自己心思不单纯。”陈濯脸不红心不跳,反手就把黑锅扣了回来:“看来最近这段时间,陆总的小金丝雀们服务地不够尽心。”
没想到陆少珩是个顺杆爬的,听陈濯这么说,他坐直了身子,逼近陈濯,直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问:“那你做不做?”
“别得意忘形。”陈濯盯着陆少珩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也顺势移开了视线。
“没事,慢点就行。”陆少珩伸手抚上陈濯的后颈,笑容狡黠:“你要是没空,我就找别人来。”
陆少珩的话音刚落,就被陈濯气势汹汹地按了回去。
好久没和陈濯做爱,刚开始的时候,陆少珩有些不适应。他的胸口像是盛着一大汪水,颤得他心慌,下意识地对着一片虚空的黑暗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
好在陈濯十分耐心,并不急着进入正题,而是把他抱在怀里,仔仔细细地安抚。
做到一半的时候,陆少珩吵着想看雪,陈濯从柜子里找了件藏袍,将他这个人包起来,一把抱到窗边。
藏袍的内层是雪白的羊毛,陆少珩的皮肤在毛皮的承托下,竟不输窗外刚落下的新雪。
今晚的陈濯格外温柔,陆少珩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地泡进了一潭温水里,从头到指尖,都散发着懒懒的暖意。
陆少珩拥着藏袍,半倚在矮榻上,睁眼看着窗外寺庙的金顶,一点一点被大雪淹没。
“走神?”陈濯停了下来,问。
“怎么敢。”陆少珩转过头来,朝陈濯抬了抬下巴,翘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这是一个标准的“陆少珩式索吻”,陈濯也忍不住笑了,低头吻了上去。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而陆少珩的心里却有一团火苗在燃烧,恍然间,无时无刻不渗透在他四肢百骸的冰冷的海水,逐渐开始褪去。
他微微睁开眼,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在这个瞬间,他对这个人世间,又多了点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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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长路》(1)
陆少珩离组的那天,凌逍特地开车过来接他,在此之前,陆少珩已经在剧组待了大半个月。
他的腿伤已经痊愈,伤口上的缝线也已拆除,接下来的时间里,只要好好注意自己不出去作天作地,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腿上的那道疤是消不下去了,陆少珩心宽,也不是很在意。
凌逍的车早早就停在了酒店门口,陆少珩被摄影组缠住还在楼上,暂时还没下来。
就在这一会儿功夫里,他被陈濯叫到了一旁。
陈濯的个子原本就比凌逍高,这会儿他双手插兜往路边的马路沿上一站,压迫感更是强得让人难以忽视。
“他最近每天晚上要吃安眠药才能睡得着,这事你知道吗。”陈濯问。
他鲜少和凌逍交流,似乎从来没有把他当回事,像这样私下里单独找他说话,还是几年来第一次。
听陈濯这么说,凌逍有些惊讶,他从不知道陆少珩需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尽管陈濯居高临下的态度令他很不舒服,但他还是强压下了心里的紧迫感,如实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等他现在的包里的那瓶药吃完,把这个给他换上。”陈濯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药瓶:“药名在瓶身上,药房可以买得到。”
凌逍看着陈濯手里的药,表情有些犹豫。
“是维生素片,吃这个总比每天吃安眠药好。”陈濯知道凌逍在担心什么,哂笑了一声:“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他做什么。”
凌逍这才接过陈濯手里的瓶子,放进自己的兜里。
陆少珩从酒店楼上下来,隔着玻璃大门,就看见陈濯和凌逍挨得极近,两人的手还飞快地搭了一下。
撞见这场面,激得陆少珩连医嘱都忘了,一阵风似的插进两人中间,一把揽住凌逍的肩,将他带到自己的另一边。
“哎哎。”陆少珩挑眉问陈濯:“陈导找凌逍有事呢?”
陆少珩这话问得防备意味十足,陈濯不是没有撬过陆少珩的人,通常碰了也就碰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来去随心,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人是这个态度。
可见这个凌逍在他这里,地位确实非同一般,否则也不会留在身边,一带就是两三年。
“和凌助理聊两句罢了。”陈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含在自己嘴里:“不可以?”
“不行。”陆少珩拍了拍凌逍的肩膀,让他先上车:“车来了,我们走了。”
陈濯吸了口烟,将目光从二人身上收回,语气平淡地“嗯”了一声。
“等一下。”
就在陆少珩离开前,陈濯喊住他,看似随口一问:“今年春节我妈想去新西兰过年,她让我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陆少珩的反应像是光盘卡碟,背对着陈濯愣了一秒才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也随之严肃了下来。
“阿姨…邀请我?”陆少珩不确定地又反问了一句。
“嗯。”陈濯含糊地应了一声,朝陆少珩走近了两步,说:“她说年底难得休假,很久没见你了。”
这不是陈濯第一次在重要节日邀请陆少珩,他们两家都在一个圈子里,陆少珩没少和陈濯那边的亲戚打交道。
特别是一些场面上的活动,他们互相都需要对方这个“男朋友”来配合着演一出恩爱戏码。
但陆少珩几乎没有和陈濯的妈妈有过往来,他的母亲是一位科学家,一心投身科研,从不掺合他们父子俩乱七八糟的社交圈,她的邀约完全是出于一位母亲的角度,更私人,也更亲密。
陆少珩并不理解她此举的深意,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出自本能的抗拒。
而且以陈濯的处事风格,理应会当场回绝掉,不应该把这个不合时宜的邀请转达到陆少珩面前。
“还有谁?”
短暂的沉默后,陆少珩终于捡起了一点笑的模样。他的脸上挂着兴致勃勃的笑意,对这个计划表现出了十足的兴趣,但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在无形中将人推远:“谢思文他们去吗?”
“没有。”陈濯定定地看着他,说:“只有我爸妈,还有你我。”
一只牧民家的小羊羔,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二人的对话,陈濯将目光从陆少珩身上收回,蹲下身子,摸了摸小羊毛绒绒的脑袋。
“你们一家人团聚,我一个外人在,不大合适吧,万一再闹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短短几秒钟时间,陆少珩已经将自己的矛盾与彷徨收拾干净,礼貌中带着点卖乖的味道:“帮我和阿姨说一声抱歉啦,年后我一定登门拜访。”
陈濯早就知道陆少珩会是这样的回答,他可以看似亲密无间、毫无负担地进入一段亲密关系,但他始终有一个自己的安全区。外人一旦试图越过那条红线,窥探里面包裹着的真心,他就会远远躲开。
陈濯没有强求,把羊羔抱进怀里,站起身对陆少珩说:“知道了,我会和她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