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扬顺着陈濯的视线望去,她先是看见一根点燃的香烟,而后又看见了烟雾背后陆少珩的脸。
陆少珩穿着一身单薄的风衣,单手插在兜里,侧身靠在楼梯的围栏旁,心不在焉地抽着烟。
大半夜在这里见到陆少珩,周扬心想完了,老板今天不会是心血来潮,要亲自莅临指导工作吧。
她和陈濯的认识虽早,但总体来说算是一段孽缘。能够和他合作这么多年,全靠陆少珩在这中间牵桥搭线。
好在陆少珩的昏君人设不倒,并没励精图治的意思,他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先是微笑着和周扬一群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把目光转向了陈濯。
而陈濯却像是没看见老板驾到似的,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陈濯可以对金主大不敬,不代表周扬也可以,她见这两人搁这两两相望,谁都没有先说话的意思,只得自己硬着头皮挺身而出。
“陆总,这么巧啊?”她扯了一把陈濯的衣袖,扬起过分灿烂的笑容,迈步走向陆少珩。
“这么一大帮子人,是要上哪儿潇洒去?”陆少珩掐灭了烟头,随手弹进一旁的垃圾桶里,站直身子,“蒋小博说你们今晚要加班,就是这么加的?”
“老板,冤枉。”周扬连忙摆出告饶的狗腿模样,怪活灵活现的,“我们已经在这儿被压榨了一整晚了,陈总批准出去放个风,对吧,陈总?”
“你怎么在这里?”陈濯慢吞吞地跟在周扬身后,也来到陆少珩面前。
“我来看看你们是怎么花投资人的钱的。”说完,陆少珩转而看向周扬,玩笑道:“小周,你这脸色不大好。”
“别提了,不是我说,你们这部片子的摄影真不行,一到夜戏就灰蒙蒙的。”周扬嘴快,张口就开始抱怨:“如果是白颉掌镜,肯定不会是这样的效果…”
说到这里,周扬打了个磕绊,猛地停了下来。
她怎么会说话这么不过脑,好端端地提起什么白颉,
已经没有白颉了。
周扬这头正兀自懊恼着,恨不得当场缝上自己的嘴,就听身边的陈濯没事人一样,对她说:“今晚我就不去,你们自己去宵夜吧,一会儿小博会过去买单。”
周扬顺着台阶下,把说错话的自己当作一团空气,带着手下的人遁了。
眨眼间的功夫,周扬一行人已经到了街对面,陆少珩朝他们挥了挥手,转身面向陈濯,两人都自动忽略了白颉这个话题。
陈濯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就这么一个人在冷风里等着,当然,这半句他没有说出口。
陆少珩撇开视线,轻飘飘地说道:“刚到没一会儿。”
其实陆少珩到了有些时候了,晚上把王文宇送回家后,他一冲动就来找陈濯。但是到了这里,又没有想好要和他说什么,再加上前一次的见面不算愉快,于是他就一个人在周扬的工作室外面徘徊。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陈濯并不知道。但他看了一眼陆少珩身上单薄的衣裳,知道他过个马路都要眼波乱飞泡上一两个仔,时常要风度不要温度,于是提议道:“先找个地方坐下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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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条件你可以提
凌晨两点半,工作室附近已经没有什么商家还在营业,陈濯不想在风里走得太远,于是就带着陆少珩去了街角的便利店。
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店里灯火通明,此时没有什么客人,两个年轻的店员招待完顾客,就缩在柜台后面刷手机。
这俩店员是附近电影学院的大学生,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搭配在一起十分有戏剧效果。
陆少珩坐在落地窗旁的长桌前,看着陈濯买了两杯咖啡,转身朝他走来。
“今晚我和王文宇一起吃了顿饭。”陆少珩接过咖啡,浅浅地抿了一口,过分烘焙的干苦味直冲脑门,像喝了一口中药似的,背后的鸡皮疙瘩齐齐竖了起来。
舌尖虽然是苦的,身体却一下子暖和了。
“哦?”陈濯摘下口罩,来到陆少珩的身边坐下,看着窗外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你什么时候认识的王文宇。”
幸好这个时候是凌晨,如果是其他时间点陈濯毫无遮掩地坐在这里,怕是会引来不小的骚动。
“刚认识不久。”听陈濯这么说,陆少珩也不揭穿,继续往下说:“他对《无人之境》的本子感兴趣,有意向接拍。”
“那你得好好把握好这个机会,王文宇这样的大导,不是花钱就能请到的。”陈濯端起咖啡,并没有喝,他想起陆少珩的劣迹,特地强调:“还有,他已经结婚了,不要胡来。”
“还装蒜呢。”陆少珩见这时候了,陈濯还在这里和他装傻充愣,气得拍了一把他的后背,咬牙切齿地说道:“王文宇说,是你把《无人之境》介绍给他的,还要私下补贴他片酬,可以啊陈濯,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大善人,你们公司这几年赚了不少钱?”
陆少珩这一巴掌,险些让陈濯手里的咖啡洒出来,他急急放下杯子,看着陆少珩:“你灌他酒了?”
陆少珩笑了一声,看上去还有些小得意。
“他这个大嘴巴子,一喝醉话就多。”陈濯错开视线,不再看陆少珩。仿佛街道旁那几棵萧瑟的梧桐是什么绝色佳人似的,迷得他挪不开眼:“你别放在心上,跟着他好好拍就是了。”
“陈濯。”陆少珩这次可没打算让陈濯轻易唬弄过去:“你为什么要帮我去请他?”
而上次面对陆少珩的邀约,甚至可以说是求助时,他又回绝地那么干脆。
“我只是和他随口一提罢了。”陈濯开始避重就轻:“别问了。”
嘿,你说不问就不问?陆少珩就不信邪了,今天他非得撬开这个人的嘴。
于是陆少珩侧过身,将手肘架在长桌上,倾身逼近陈濯,摆出一副刑讯逼供架势。然而就在这时,柜台后面传来了一阵哄笑。
“这电影拍的啥啊,神神叨叨,我看这导演别搞电影了,干脆来咱们这儿找个班上得了。”身材像个大树墩子的店员并不顾及店里还有客人,大声嚷嚷开了。
“陈濯,你知道吧,就是那个演员,现在还挺红的。”另一个店员的个子很高,但瘦得像根杆儿,他看了一眼胖子的手机屏幕,补充了一句:“别说,长得还挺帅,就是有几年没在电视上见到了。”
“这年头当导演的门槛这么低了?有手就能当?”在胖子看来,“帅哥”和“草包”这两个字自动划上了等号,他发自内心,十分诚恳地问道:“到底是哪个冤大头在捧他?”
坐在不远处的冤大头本人脑门上的青筋抽了又抽,捏烂了手里的咖啡杯。
“其实他刚出道的两部电影拍得挺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了风格大变,电影拍得烂就算了,票房也垮得都没眼看。”
这时门外有人进来买烟,高个子一边操作收款机,一边说道:“不过我有听说,他得奖的那两部电影其实是他爸拍的,他爸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大导演陈光玉,有那么个爹,在娱乐圈还不得横着走?想用什么烂片强奸我们的眼睛,就用什么烂片强奸我们的眼睛。”
“我说呢。”胖子恍然大悟,十分不屑地说道:“一个演员懂得拍什么电影,草包一个。”
自陈濯进他爸的剧组当小演员开始,对他的争议就没有断过,诸如此类的话陈濯早就听得麻木了,既不过耳,也不过心。
但陈濯听得,陆少珩可听不得,他回想起多年以前的一天,他偶然心血来潮,陪着陈濯一起看新电影的选角视频。刚开始的时候一切正常,他俩还挑了几个合适的人选。
后来在一段视频播放到中间的时候,突然穿插了一段真实拍摄的血腥恐怖虐杀录像。
这段画面的冲击力太大,陆少珩没做好心理准备,当场就去洗手间里呕了酸水,回来的时候陈濯已经熟练地关掉视频做好备份,打开一个固定文档记录下了视频发送者的邮箱,以备将来不时之需,甚至还关心了陆少珩两句。
那份文档里的记录密密麻麻,陈濯不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恐吓,严重的时候甚至还有死亡威胁,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早就习以为常。
此刻的陈濯依旧和陆少珩记忆中的一样,在直面这些无缘无故的恶意时,表现得无波无澜,仿佛真的不会受伤一样。
“他现在基本已经算是退圈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两个店员的对话还在继续。
胖子问:“为什么?”
“我也是听我老师说的,那年他也在陈濯的剧组。他说陈濯要拍一场火烧图书馆的戏,当时所有人都劝他用后期特效处理,但他为了追求效果,坚持棚内实拍。”
再怎么说也是电影学院的学生,多少知道一些规矩,胖子大惊:“影棚内动明火,这是不合规的吧?”
“谁让人家有权有势呗,反正最后他拿到了审批。”瘦子言之凿凿,继续说道:“拍摄当天没有控制好火势,影棚烧了起来,一名工作人员当场遇难了。”
胖子“啧”了一声,唏嘘不已:“草菅人命,杀人凶手。”
听到这几个字,陆少珩的脸色在瞬间阴沉了下来,心里的无名火烧到顶端,他没有看陈濯的反应,将纸杯往桌上一拍,就要起身去找那两个人。
陈濯没想到陆少珩会发这么大的火,连忙把他拽了回来,压回椅子上。
柜台后的人听见动静,齐刷刷地探出脑袋往窗前看。胖子瞥了眼两人的背影,万分鄙夷地说道:“欲火焚身就去开间房,在这儿拉拉扯扯像什么样。”
“镇定点。”陈濯抓紧陆少珩的手,不让他瞎冲动,避重就轻地低声道:“干这行这么久了,还这么经不起观众的批评呢。”
“这是批评吗?”陆少珩正在气头上,用力将手从陈濯的掌心里抽出来,挣了两下,还真被他挣开了,眼看着又要从座位上起来。
陈濯不可能真的让陆少珩过去,一把将陆少珩按住。
胖子在一旁见这俩人非但不听劝,还变本加厉了,非常刻意地咳嗽了一声。
“行了行了,别生气了。”陈濯这个被人指着鼻子骂的苦主,这会儿反而安抚起了陆少珩:“听话,别惹事。”
过去几年,关于这场意外,所有人在陈濯面前都心照不宣地回避,这是陆少珩第一次正面向他表达自己的看法:“那件事不是你的错。”
“是谁的错又有什么差别呢。”陈濯拍了拍陆少珩的手臂,说:“结局已经是这样,谁也改变不了的。”
陈濯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他的心里,早就抹去了当年那场意外的痕迹。
陆少珩放弃挣扎,但这口气还是没能顺下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类似传闻,他也知道长以来陈濯生活在什么样的舆论环境中,但亲耳听到旁人说起,感受到底是不同的。
但就算他堵住了这两个人的嘴又怎么样呢,这个世界上有无数张嘴,两张薄薄的嘴唇一碰,就可以轻易颠倒是非黑白,可以冠上莫须有的罪名,也可以彻底抹杀一个人的价值。
想到这里,陆少珩感受到了久违的无能为力。
“既然你已经不在意了,那我不要王文宇,我就要你来拍这部电影。”陆少珩借题发挥一般,绕回了最开始的那个话题,把心里的无力感化为了胡搅蛮缠。
“我不想再拍电影,这是两码事。”陈濯的情绪自始自终都很稳定,他看了一眼陆少珩,松开了手,平静地说道:“而且为什么不要王文宇?你知道如果《无人之境》票房惨淡,会有什么后果吗,王文宇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聚星指望着这部电影翻身,陆少珩准备用它来巩固自己的地位,陈濯知道这部电影对聚星、对陆少珩多重要,所以出面帮他找来了王文宇。
谁知陆少珩并不领情,大言不惭地说道:“宣布破产倒闭呗,还能怎么样。”说完,他还觉得自己这话挺有道理:“努力过公司最后还是倒了,这事儿就不能赖我了吧,时也命也。”
“那是你的事。”陈濯不为所动,他知道事情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我不可能接这部电影,剧本我也不感兴趣。”
“要怎么样你才愿意接。”陈濯的再三拒绝,让陆少珩那股纨绔大少的执拗劲儿上来了,现在这部电影还非得陈濯不可了:“条件你可以提,只要不过分,我都可以答应你。”
见陈濯没说话,陆少珩以为他一时没有思路,好心地给他打了个样:“比如,你可以重新约定票房分成,或者对聚星的股份感兴趣,也可以谈。当然,我们也能约定点别的,比如彻底结束我们这种,唔,强行绑定的关系,对外宣布已经分手…”
“陆少珩!”陆少珩越说越没边儿,陈濯忍无可忍,开口打断了他。
“实在不行,我就只能威胁你了。”陆少珩看向陈濯,眉眼弯弯笑容灿烂。上一秒他还在为陈濯打抱不平,而这一刻,他口中说的又是最混账的话:“《金阙风月录》还在我手上,如果我不同意,这部电影这辈子都别想上映。”
陆少珩手握聚星,不差这部电影,陈濯的公司可拖不起。
“你不要太过分。”折腾了一天,陈濯有些累了,陆少珩的反复无常也让他疲于应对。他无意再和陆少珩拉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如果你不满意王文宇,可以自己再找其他人,不要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陈濯的话刚说完,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开进二人的视野,是凌逍接到通知,来这里接陆少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