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那人说:“小杜,你看你来的匆忙,我们也没准备什么,要不你中午留下,我们一起吃顿饭?”
路铭衡接过话茬:“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餐厅不错,应该符合杜女士的口味。”
“不必了。”
杜薇一如既往的精致光鲜,比起八年前,如今的她更多了种高不可攀的贵气。
面对多年未见的儿子,情绪亦少得可怜,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严苛且凌厉的气质。
她看着禇钦江说:“小钦,妈妈回来了。”
禇钦江移开目光,没有吭声,但微微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
路倏坐在旁边,很想去牵禇钦江,可当着这么多人面他不能,不仅如此,他自己的心绪也要更加不安。
除了看见杜薇时,扎根深处的愧疚与无地自容再度被掀开,他更担心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为什么又突然回来。
“小钦,”杜薇神态淡了几分,“你不认识妈妈了吗?”
禇钦江仍是没反应,甚至眼神都没分过去一个。
见状,沈含立马打圆场说:“炎炎,怎么不和杜阿姨问好?”
路倏极力忽略心底的愧疚和不宁,镇定开口:“阿姨好。”
杜薇若有若无的目光扫来,路倏听见她似乎笑了声,满含不屑。
沈含和路铭衡脸色俱是微微一变,沈含耐住性子说:“时间不早了,小杜我们还是一起出去吧,出去吃午饭,两个孩子刚从爷爷奶奶那回来,应该都饿了。”
“爷爷奶奶?”杜薇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略带荒唐的问禇钦江,“小钦,那是你的爷爷奶奶吗?”
若说之前尚且能假装没听见,那这句话的嘲讽与鄙夷只差没甩人脸上了,路铭衡神色终于沉下来。
“杜女士,”他说,“钦江这些年一直在我们身边,我和小含把他当亲儿子,路倏的长辈自然也是钦江的长辈,有什么问题?”
杜薇并不搭话,自顾自说:“今天我来也不是和你们浪费时间的,其他的不用多说,钦江考上了大学,我只想带他去吃顿饭。”
随后又对禇钦江道:“你不愿意开口喊我,没关系,但妈妈现在为了你,千里迢迢坐飞机回国,你总得要和我去吃个饭吧?”
禇钦江总算出声:“不去。”
杜薇眉头一皱:“你怎么跟妈妈说——”
“小杜。”沈含打断她,使了个眼色,抚摸禇钦江的背,好声好气劝,“钦江,妈妈很久没见你了,回来给你庆祝考上了大学,和妈妈去吃个饭,等下姨姨开车来接你,好不好?”
杜薇表情难看起来。
她自己的儿子,不过是想喊出去吃一顿饭而已,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要求,还得让外人来这么劝?
路倏在备忘录里打了句话,屏幕偏过去,胳膊肘杵了杵让他看。
——不想去的话,我们就走。
禇钦江收回目光,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把翻涌不休的各种情绪压制住。
杜薇找上门来,是吃定了沈含和路铭衡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如果自己就这么离开,他是潇洒了,被找麻烦陷入为难的是两个长辈。
他不能让叔叔和姨姨难堪。
“行,”禇钦江语气漠然,“现在去。”
—
“小钦,试试这道蘑菇汤。”
杜薇转动桌上的玻璃转盘,菜移到禇钦江跟前。
五星级酒店的餐厅,桌上每一样食物都极其讲究精致,中式菜只有几样,大多是西方口味。
对于吃惯了色香味俱全的中餐人来说,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有食欲。
圆盘餐桌上的两人相对而坐,隔了最远的距离,包厢角落站着一位服务员。
禇钦江拒绝了服务员为他盛汤的行为,自己随意舀了两勺,搁在一边,没再动过。
杜薇淡声吩咐:“你先出去。”
“好的,女士先生请慢用。”服务员半鞠躬,退了出去。
包厢再次恢复方才的沉默。
禇钦江夹了几筷子鱼肉,吃得格外敷衍,还剩一半时,他擦了擦嘴:“可以了。”
“你很多菜没有动过,”杜薇说,“不合口味?”
“没胃口。”禇钦江直言不讳,“能走了吗?”
杜薇仿佛只听到他的前半句,不以为意说:“没胃口,那就喝点汤吧。”
禇钦江目光渐沉,用过的纸巾直接丢进蘑菇汤里,明晃晃表现出了不耐烦。
方才在家里见到杜薇的复杂情绪,此刻已然消退,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了。
或许是生病的原因,受伤之前的记忆早已变得非常模糊,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待在杜薇身边时,是什么感受了。
小学初中那会儿,倒是有些同学会对他的身世感到好奇。
毕竟从来没有一个叫“妈妈”的人来给他开过家长会,每次不是姨姨就是叔叔,久而久之,自然免不了闲言碎语。
说他寄人篱下还算好的,更难听的是说他死了爹妈,或者见不了光的私生子,被人抛弃,所以爸妈才从不敢露面。
那时候禇钦江经常会想,妈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带他一起。
又或者病情加重的时候,他甚至会怨恨,怨恨妈妈丢下他,导致那么多人讨厌他。
但是逐渐的,这种想法随时间流逝而烟消云散。
路家人给了他最需要也最缺的东西,让他能随心所欲的、安然无恙按照自己的意愿长大。
也让禇钦江打心底认为,那些所谓的难过不值一提。
他们说把他当亲儿子,就是真的在和亲儿子一样的养,吃穿用度流水似的花出去,没有任何不情愿,从未让他有过寄人篱下或者难堪的时候。
更何况,自己身边还有个独一无二的路倏。
是以杜薇这么突然的回国,于禇钦江来说,无非是曾经记忆里,匆匆走过一遭的陌生人又出现了而已。
“小钦,你不用对我这么有敌意。”
杜薇声音将他游离的思绪拉回来。
他听见她说:“我是你妈妈,不会害你。”
禇钦江直视杜薇,神色疏离:“你也不用一直强调我们的关系。”
杜薇眼神一冷:“你非要这么跟我说话吗?”
“既然我们都不想听对方讲话,”禇钦江站起身,“那就到此为止。”
他走到门口,正要伸手推门,杜薇却忽然缓和了语气:“小钦,听说你被保送到了华大,祝贺你。”
禇钦江动作微顿,冷淡的说了句谢谢。
旋即她又转过身来,莫名的笑了:“我早该知道,你会像我一样,变得这么优秀的。”
禇钦江心头一跳,被她这笑容激起了不好的预感。
.........
“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
路倏挂掉电话,面色阴沉。
“再打,”沈含焦急的说,“都快九点了,哪怕是吃晚饭也该吃完了吧。”
路倏继续拨打,可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会不会是小杜她——”沈含急得团团转,自言自语说,“不会不会,小杜是钦江妈妈,不会伤害他的,那是不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还是手机被人偷了?”
路铭衡安慰她先别着急,他去趟交警队问问再说。
路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道:“这么晚没回来,人一定还在他妈那,不接电话,要么是静音,要么就是被人拿走了。”
“他不会是自己想待在那的,”沈含毕竟经历的事情多,终于还是镇定下来说,“不然肯定会打电话报平安。”
母子二人猜测了几种可能,前提是排除了禇钦江在路上出意外的情况。
路倏拿起手机,不死心的想再拨一次,谁知禇钦江居然打过来了。
他连忙接通:“你人在哪?”
“格特国际酒店1703!”
禇钦江突如其来一吼,紧接着猛得一记脆声响起,没了动静。
“禇钦江!”
那边无人回应,通话自动挂断。
路倏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慌张的重新打过去,变成了关机。
“走!”沈含抓上钥匙,“开车过去。”
杜薇一巴掌狠狠甩在禇钦江脸上,他不慎撞向墙边,手里电话因惯性飞出去,屏幕磕在尖锐的玻璃角上,摔得粉碎。
“你们干什么吃的!”杜薇厉声冲后面两人吼,“还放他出来!”
黑衣保镖道歉:“他说想上厕所,抱歉,是我的失误。”
“把他带去另一间房,”杜薇没了耐心,“寸步不离守着,再让他乱跑你们就滚蛋!”
禇钦江冲到茶几边,一样样将东西使劲朝他们砸去,脚后跟踩住那部手机,用力一撵。
桌上能扔的都扔完了,保镖双双走上前时,他弯腰捡起破碎的手机一把扔过去,掉出来的电话卡迅速藏进了手心。
“砸啊,怎么不砸了?”杜薇讥讽。
禇钦江未曾看她一眼,表情冷漠到极点,被保镖带去了另一间房。
沈含车开得飞快,到酒店楼下只用了十几分钟,她和路倏直奔十七层。
“开门!”沈含急得没了分寸,用力拍门,“杜薇你给我开门!”
不多时,门被一把拉开,保镖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们:“有什么事?”
“滚开!”
路倏强硬把人搡开,保镖也没说什么,任由他们进去。
一见到杜薇,沈含再顾不得什么客气,质问说:“钦江呢,你把他怎么了?”
杜薇坐在宽敞的套房客厅,姿态高高在上,宛如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的笑话,滑稽道:“你们是他什么人?”
路倏瞥一眼房内地毯,留意到没清理干净的碎片,几乎是咬牙问出了那句:“你打他了?”
“我打他?”杜薇俯身,手肘搭在翘起二郎腿的膝盖上,“路倏,你是不是忘了,你以前对他做过什么?”
她直视他俩,刻薄说:“施暴的凶手,怎么好意思觍着脸来质问受害者家属?”
这话一出口,路倏登时哑火,脸色难看又难堪。
所有脾气悉数哽在喉咙里,如何也发不出来了。
杜薇最擅长的手段便是毫不留情往人痛处戳,偏偏又不能反驳。
沈含深深闭了闭眼,吐出口气,尽可能让自己心平气和:“小杜,一码归一码,钦江的事我们确实对不住你,这些年来也始终在补偿,但这不是你私自把他关起来的理由,你能回来看他,我们很高兴,也特别希望你能和他回到以前那样。”
“但你不能用这种方式对他,钦江已经长大了,他十八岁了,有自己的想法,你硬逼他是没有用的。”沈含说,“如果他自己愿意待在这里,我一定二话不说,可你刚才也听到了,他愿意吗?”
杜薇面容阴气森森:“用不着你来教我,他是我儿子,我有管教他的权利。”
“好,小杜,我们不要生着气讲话,”沈含退让,放低自己的姿态,“刚才我语气不好,我向你道歉,我们心平气和的谈谈,行吗?”
“行啊,”杜薇无所谓的冷笑,“既然你们想谈,那就谈啊。”
沈含拉上路倏坐在对面,开口道:“首先小杜,我们绝对没有要干涉你做什么的意思,我只是认为对钦江来说,这样的方式不可取。”
“你很久没见他,想要多相处相处,我非常理解,我也是做母亲的,但如果你换种温和一点的方法,征得他的同意,让他心甘情愿的留下来,这样是不是会更好?”
杜薇不为所动的看着她:“谁说我把他留在这,是要和他多相处了?”
“那你关着他干什么?”路倏没忍住脱口道。
“来都来了,我也不妨告诉你们,”杜薇悠哉道,“我这次回来是准备带他走的,带去国外,和我一起生活。”
“什么?!”沈含音量陡然拔高,“你要带他出国?可是钦江已经保送国内的大学了,他有多优秀你不是不知道,你就这么带他走,他学业怎么办?”
“他不会同意的,”路倏冷冷说,“你带不走他。”
“他同不同意和你们没关系,和他也没关系,我只是通知你们一声。”
杜薇完全不在意。
“不行,不可以。”沈含站了起来,“小杜你不能这样,他从小在中国长大,待了这么多年,一下出去不适应的,你要舍不得孩子,你让他过年过节去陪你也行啊,不是非得要出国的。”
“而且进了华大,以后肯定会发展的很好,医生也说过,钦江特别聪明,他会很优秀的,你别这样,真的不能随便让他离开。”
“他在国外能更优秀,我是他亲妈,难道我会害他?”杜薇驳斥,“犯不着你们在这多管闲事!”
“杜薇!!”沈含没有征兆的崩溃了。
“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想法?!他是人!是人!不是任由你摆布的机器!他发高烧喊妈妈的时候你在哪?他被同学欺负的时候你在哪?!”她歇斯底里的喊,“你知不知道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你知不知道他有很严重的焦虑症?他每天都要吃药,每年都得去首都看病,你呢?你为他做过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抛下他一走了之,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不要他了,你就该一辈子不要他!仗着自己亲妈这个身份,你想方设法的逼他强迫他,你还有良心吗?!”
“你说谁逼他?!”杜薇铁着青脸,“别忘了你们才是害他的人,如果不是你们,他早就该一直待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