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两人才算是聊完,郁庭之对那年轻僧人说了句什么,那人便领着外国友人出了小院,走到门口,金发碧眼的外国小伙还一脸灿烂地向郁庭之挥手,用奇怪的语调说了两个中文词,一个“谢谢”,一个“再见”。
“你这个朋友不错啊。”师公看着郁庭之,对孟迟说,“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培养出来的孩子,卖茶认识的?”
“不是,”孟迟摇了摇头,旋即轻声道:“我跟他认识,是一场意外。”
想到和郁庭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因为他身上那股矜贵倨傲的气质,孟迟还心生不喜,一度把他当情敌对待。
此时此刻,再看郁庭之身上那股高傲优越的劲儿,却是越发顺眼,只觉欣慕。
师公听到这话,侧眸瞥了一眼孟迟,没去问是什么意外,只是神秘莫测地笑了笑,留下一句“缘分啊,妙不可言”,转身进了屋。
孟迟:“……”
自从师公到寺庙清修,嘴里时不时就要蹦出几句故作高深的感慨,孟迟已经习惯了,却还是因为“缘分”这俩字,心生波澜。
机缘巧合的偶然相遇,莫名其妙的肉体关系,好像除了缘分,没有其他解释了。
郁庭之完成了翻译工作,径自转身走向了坐在廊下的藤椅上的孟迟。
山间气候多变,一场风雨欲来,天色昏暗阴沉,郁庭之的天菜脸仍是光彩夺目。
孟迟微抬起头,微微眯起含笑的眼睛,看着他叹道:“郁老师,你怎么什么都会啊!到底有没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有。”郁庭之在他面前站定,平静答道,“给樱桃梗打结我就不会。”
“……”
孟迟无语地睨了他一眼,无奈笑道:“你这人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说完,郁庭之便问:“真是什么?”
孟迟看了他两秒,道:“真是会装蒜!明明就是个臭流氓,还装得一副风光霁月。”
闻言,郁庭之眉梢微挑,因为含笑而变得温润的目光落在孟迟脸上,他忽然问:“你不喜欢?”
这直白的问题让孟迟忽然一怔,他望向郁庭之的瞳孔很轻地外扩了一瞬,但很快,他就眨了下眼睛敛去波澜,随口说了句:“还行,没那么讨人厌。”
郁庭之盯着他看了几秒,浅笑着没再说什么,毕竟前车之鉴告诉他,哄好一只小野猫不能操之过急。
“那外国友人到底干嘛来了?”孟迟主动岔开话题。
“来找卫生间的。”郁庭之说。
闻言孟迟眉梢高高吊起,有被这么莫名其妙的巧合无语到。
师公说让郁庭之指点他书法并不是开玩笑,他在茶室的另一边置办了一张红木书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兴致勃勃地就拉着郁庭之去练字,而孟迟则被打发去收拾茶桌。
等他收拾完茶桌,师公已经写完了一幅大字,正一脸沉醉地欣赏。
“小孟快来看,我这几个字怎么样?”
孟迟走过去,看着白纸上那几大坨,哦不,几个粗壮的汉字,昧着良心喊了声“好!”
师公没那么好糊弄,瞪了他一眼:“虚伪!”
孟迟摸着鼻子小声道:“要是写得再苗条一点就更好了。”
师公拧着眉,戴上老花镜仔细打量片刻,又换了张纸继续。
郁庭之在一旁看着,偶尔出声提点他握笔的姿势,以及用笔锋走势和发力的方法。
这一次,师公写得果然比之前好多了,看着那变得苗条的字,对郁庭之感慨道:“还说要收你当徒弟,现在看来是我要给你当徒弟咯!”
“那还是别了吧。”孟迟抽了抽嘴角,玩笑道,“您要是给他当徒弟,那我岂不是成了他曾徒孙?”
师公斜了一眼孟迟:“你想得倒是多,人家乐不乐意收还不知道呢。”
郁庭之笑了一声:“不至于,这只是简单的交流。”
师公越看郁庭之越喜欢,几乎不怎么搭理孟迟,话里话外都在询问郁庭之的情况,得知他是大学教师后就更欣赏了。
从七十年代过来的老一辈,几乎都对大学生有着特别的憧憬,对能教大学生的老师,就更是带上重重滤镜了。师公夸赞郁庭之的时候还不忘提点孟迟,让他多跟郁老师学学,弥补一下没能上大学的遗憾。
孟迟浅笑不语,连连点头,似是敷衍似是无奈。
在师公握笔专心写字的时候,孟迟一边研墨,一边凑近郁庭之耳边压低声音说:“郁老师,你可别再显露神通了。”
郁庭之闻言侧眸,就又听他说:“我师公都快拿你当亲孙子了,还有,你知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有时候很讨人厌啊?”
别人家的孩子这个梗,郁庭之还是知道的。他浅笑一声,淡声道:“我应该算不上‘别人家的孩子’。”
孟迟挑眉:“怎么不算?”
郁庭之想了想,说:“‘别人家的孩子’应该不会有文身。”
文身。
几乎是瞬间,孟迟就回想起他看清那处文身时的场景,约莫二指宽的黑色荆棘藤在他的脑子里变得清晰,于郁庭之白皙如玉的肌肤上缠绕,扎根,既野性又色情。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孟迟也不会想到郁庭之身上还有这样一道与他气质完全不符的文身。
孟迟克制着自己的思维,尽量不在脑子里把那副香艳的画面补全。
“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师公一边挥笔,一边斜着眼盯着他俩,好像生怕他俩说他坏话似的。
“没说什么。”孟迟立刻与郁庭之拉开距离,瞥见窗外风声渐大,玻璃上出现了些许的雨点,便说,“要下雨了,郁老师该下山了。”
师公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问郁庭之:“你下山有事?”
郁庭之摇头:“没什么事儿。”
“既然没事,那就别走了,刮风下雨的,下山也不安全。”师公说,“正好明天我要做点手工茶,你和小孟一块来帮忙。”
这个“帮忙”其实不是要干活,而是要他留下,等做完茶带点回去的意思。
孟迟本就打算在寺里多留几天,但师公要留下郁庭之却是在他意料之外。能让师公出口相留,还要送上自己亲自做的手工茶,可见他对郁庭之是多么喜爱。
“对了,你俩一块住隔壁那间厢房就行。”在孟迟愣神的时候,师公又补充道。
郁庭之瞥了一眼还在发愣的孟迟,嘴角略略勾起,点头应了声“好”。
孟迟:“……?”这不好吧。
第35章 画册
青山寺是一座古寺,有近百年的历史,从前青峰山还没被开发的时候几乎半荒废,现在能看到的朱甍碧瓦都是后人在原先的基础上修缮重建的。
师公现在住的这间小院也是后来建的,内部布局依然保留了古寺庙的建筑风格,基础厢房没有所谓的单间,床铺也不是木板床,而是类似东北炕头一样的通铺。
从师公入寺清修开始,茶室隔壁的厢房就是属于孟迟和杨自乐的。每年他们都会来这里住一段时间,有时候是下乡收茶,有时候就纯粹是来看望师公。
孟迟是跟着杨正风入的门,学的艺,但师公对他的教导也不少。师公的性子属于越老越跳脱,就算是教学他也总是带着笑脸,时不时还开几句玩笑,和杨正风严肃古板的风格截然相反。所以孟迟在他面前也更容易放松,可以像个孩子一样偶尔顽皮,偶尔捣乱,对他敬爱却不畏惧。
来之前孟迟给师公打过电话,所以被褥都是清洗好晒过的,入寺放行李的时候,孟迟就自觉地将自己的铺盖铺好,现在多了一个郁庭之,孟迟便把自己的铺盖让给他,自己则从柜子里把属于杨自乐的铺盖拿出来铺上。
“你不下山真没事?明天不上课?”孟迟一边忙活一边问。
“明天是休息日,学生都放假。”郁庭之也没有干站着,拿出被单开始往里头塞棉被,又随口问,“你很想我走吗?”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怕你在寺里待不惯。”孟迟看了他一眼,嫌他动作慢腾腾的,他便从他手里将被单拿了过来,三两下就给套上了。
“不会,既然你能待,那我也能。”郁庭之说。
孟迟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现代社会科技发达,就算在山上,空调热水器驱蚊液之类的东西也一应俱全,而且青山寺并没有规定禁食荤腥,条件并不差,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来这里修行。孟迟这话不过是随口说说。
用完晚餐之后,孟迟和郁庭之陪着师公看完了晚间新闻才回房间睡觉。
郁庭之没有行李,孟迟便拿了自己的换洗衣物给他,好在孟迟旅行习惯时常备一次性内裤,倒是方便了不少。
孟迟去洗漱的时候,郁庭之接到了外公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不要错过了宋老太太的七十大寿。郁庭之粗略算了下时间,便说过几天就会回去,不会错过。
又聊了几句家常,外公让郁庭之给郁姝打电话问问她回不回来,郁庭之应下,叮嘱外公早点休息便挂了电话。思忖片刻,他才翻出通讯录,拨了一通国际电话。
孟迟洗漱完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举着手机坐在床沿看着窗外的灯火出神,隐约能听到低弱的“嘟”声。孟迟没说话,一直到电话因为没被接通而自动挂断,他才问了一句:“这么晚了,给谁打电话?”
郁庭之:“我妈,下周宋奶奶过寿,我问问她回不回来。”
孟迟点了点头,旋即又问:“宋珉的奶奶?”
“对。”郁庭之说,“我外婆去世得早,我妈和宋奶奶很亲。”
孟迟听宋珉提起过,猜想到郁宋两家关系应该不错,现在听郁庭之这么一说,看来关系不是一般的好,可以算是半个亲人了。
一次电话没有接通,郁庭之没有再尝试第二次,孟迟便找出吹风机将自己头发吹干。
等他吹完,回头就看到郁庭之抱着手臂坐在床上,正侧头看着白墙上的奇形怪状的涂鸦。
孟迟的睡衣是一件米白色的纯棉长袖T配同色宽松长裤,郁庭之比他高,所以裤腿短了一点,这么坐着,便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和线条分明的脚踝。
和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一样,郁庭之的脚背也骨骼线条明显,还挺好看。
大概是因为从没看过他穿这种家居服,此时的郁庭之气质温润,变得柔软可亲,暖橘色的灯光打在他身上,竟显出几分温馨之感。
孟迟关了吹风机收回视线,刚走到床边,郁庭之回头就问:“这是你画的?”
“你怎么知道?”孟迟脱口而出,瞥了一眼墙上十分抽象的涂鸦,莫名有些尴尬。
郁庭之笑,伸出手指点在最大的那块色块下面:“你署名了。”
孟迟凑近看了一眼,那鸟不是鸟,鸡不是鸡的涂鸦下,还真的歪歪扭扭地写着“孟迟”两个字。虽然这字写得也跟狗爬似的,但一看就不是当初已经成年的孟迟写的字,大概是小杨自乐的杰作。
“这字可不是我写的啊。”
“画得挺有趣。”郁庭之欣赏地看着那幅杰作。
“我谢谢你。”孟迟爬上床,钻进自己的被窝里,一点没有被夸奖的愉悦,“要不是看过你画画,我都要当真的了。”
他和郁庭之共享一个床铺,却是各盖一床被子不同窝,中间隔着大约半米的距离。孟迟没着急躺下,而是靠墙坐着回微信消息。
“这是你什么时候画的?”郁庭之问。
孟迟一边敲手机一边思索着:“有五六年了吧,那会儿杨自乐刚满十周岁好像,特烦人,晚上不好好睡觉,我就画了这玩意儿吓他,让他老实点。”
“这个能吓到他?”郁庭之疑惑。
孟迟回头看了一眼郁庭之,思忖两秒,忽然把床头的照明灯关了。
正当郁庭之疑惑的时候,他打开了手机手电筒,紧接着一道形似鸟类的黑影投在墙壁之上,足足占据了半面墙。
“这样是不是就挺吓人的?”孟迟双手搁在手机前面,拇指交叉,做出小鸟形状,模仿着鸟类扇动翅膀。
“杨自乐这小孩儿聪明,我这样一般吓不到他,就得趁他睡觉睡迷糊的时候突然来这么一下,再用手机放两声怪兽的嘶吼,然后告诉他,如果明晚再不早睡,这怪兽就会活过来把他吃掉。”
黑暗中孟迟的面容变得模糊,只有瞳孔里映着一点光,郁庭之看着,在脑海里想象着他被小孩子扰得不胜其烦,憋坏心思捉弄人的模样,越发觉得他可爱。
“嗯,吓人。”他点头说。
他语气平淡,显得有些敷衍,孟迟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挺傻的,便收回手,一边开灯一边“啧”了一声:“辛苦你了啊,配合我演戏。”
郁庭之笑了起来:“我是不是应该叫两声,这样演得更生动一点。”
“可别,这屋不隔音,小心师公跳过来抽你。”孟迟说着,继续和客户聊生意。
郁庭之从来不是一个八卦的人,如果对方不提起,他不会主动去了解旁人的过去。但现在,只是看到一点和孟迟过去有关的东西,他便想要知道全貌,想知道那些他不曾见过的过去,是如何将孟迟塑造成如今的模样。
郁庭之的目光很轻,但在只有孤男寡男、寂静无声的夜里,便又很沉,孟迟很难不察觉,也很难不去在意,连客户和他磨价格,他也懒得坚持,草草答应便退出微信,躺进被窝里。
“不早了,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