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丞移动身躯,宽阔的后背顶着车顶,低下头来。 深邃的眉眼依旧,眼角的那条淡淡的纹路,因为近在咫尺被郁南看了个清晰,就像他的心,经历过重重迷雾桎梏,终于双手奉上到郁南面前。 我爱你,对宫丞来说是最难以启齿的三个字,平生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就连尊自己为初恋的路易,也不曾品尝到分毫。 宫丞半辈子杀伐决断,驰骋商场,手段以雷霆狠辣为名,从无半点优柔寡断。 他俾睨一切,骨子里就从来没有相信过爱情——也许少年时代相信过,却早已淹没在岁月的尘埃里了。他无法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对一个少年说出这句话,后知后觉,却又心甘情愿。 郁南眸子瞪圆了。 “我爱你,郁南。”男人又说了一遍,这次还加了别的,“没有什么路易,没有其他人。我这次告诉你,不是为了包养,也不是想再玩弄你,是认真的追求。我对你抱着同样的情感,所以你不必为纹身觉得羞耻,那身玫瑰是你送给我最好的礼物。” “回来我身边,这辈子什么都给你,永远不会再让你难过。” 什么都给你。 只要你一直乖,我就对你一直好。 似曾相识的话语打破了难以置信的虚幻,让郁南清醒过来,心惊肉跳:“因为你知道了我为你才纹的玫瑰,所以你觉得我就那么好骗?” 玫瑰就那么重要吗? 是不是又是因为谁,宫丞才喜欢上玫瑰? 他这次又做了谁的替代品? 宫丞抓住他的手腕,目光如鹰隼般:“小家伙,我没有一个字是骗你。” 那眼神是那么认真,郁南却止不住发抖。 以前他就曾在这样的眼神里溺毙过,以为自己是在谈一场平等的恋爱,这男人却披是披着美好外皮的魔鬼,让他狠狠从云端坠落。 宫一洛、路易、包括小周任叔林茗等所有人,都亲眼见过他的笑话。 如果是在一个地方摔一次是因为毫无防备,那么摔第二次就是因为蠢得无可救药了。 郁南道:“我哥哥说得没错,你就是诱拐我。那时候我什么不懂,你看得清清楚楚,这本来就是一种欺骗。我比你小那么多,你的道德有问题。” 宫丞犹如被当头一棒,人生第一次告白被说成道德有问题。 他问:“谁是你哥哥?” 郁南闭紧嘴巴,不屑回答。 宫丞立刻想起了谁在他面前说过同样话,脸色难看至极:“你管严思危叫哥哥?” 这个又软又糯的人,管另一个年长的男性叫哥哥。 回忆起严思危在商场对郁南似乎亲昵至极的态度,宫丞冷道:“你和他经常在一起?” 郁南想抽回手,却抽不动:“当然经常在一起,如果知道你今天会来的话,我会叫他来保护我。” 一手怜爱的小家伙要叫别人来保护,宫丞怒极,拖着郁南的手腕将他拉到眼前:“不准再和他见面。” 郁南:“我偏要!你凭什么管我?!” 宫丞道:“我管不了你,我还管不了他?心安医院外科主任,医院继承人,捏死他和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那只大手失控,钢筋铁骨般捏得郁南生疼。 他疼得脸色一变:“你真的是个混蛋!” 察觉他声音不对,宫丞猛然松手,这才发现那手腕已被他掐出了红印,而一滴一滴不断下落的眼泪正从郁南的眼眶坠落,每一滴都掉在宫丞那颗荒芜的心上,让它碎成了渣渣。 宫丞勉力咬牙道:“只要你和他不再来往,我不会动他。” 郁南颤抖着说:“放我下车!” 宫丞压抑着暴戾,也知道现在不适合再谈下去,车锁咔哒打开了。 而郁南几乎是开锁的同时就跑了出去。 宫丞捏着眉心,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谈成这样。 头疼烦闷,躁郁不堪。 “宫丞!”郁南跑了十几步,转过身来喊他。 宫丞下车去。 郁南拿出掌心的一个小东西。 宫丞看清了那是什么,面容失色:“郁南!” 那是郁南送给他的BJD娃娃,一直放在他的大衣口袋里,刚才被郁南悄悄拿走了。 郁南把它举得高高的。 另一只手则握着拳,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自己的肉里,没人知道他现在有多疼。 “你不配。”他说。 亲手做的娃娃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郁南转身跑进宿舍大门消失不见了。 宫丞走过去。 娃娃摔得粉碎。 尸骨无存。 第五十六章 有点火 头被摔破了,胳膊断掉一只, 腰部摔成两截, 能看见里面用来填充的骨架芯。两条腿还在, 脚却不翼而飞,只剩一个球形关节还堪堪卡在腿上。破碎的娃娃身上只有一套衣服还是完好的——那是郁南请人帮忙做的情侣装。 宫丞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 司机迟疑地出现:“宫先生。” 宫丞脸色难看, 开口道:“帮忙找。” 保镖也来了。 郁南摔得太用力,水泥地面的弹射下, 四个人找了一阵子,始终找不完整。 路过的行人好奇地看着他们。 宫丞掌中捏着娃娃,实在是与他本人太格格不入。 他无所察觉般,沉默地站在路边抽了一支烟。 …… “你忙起来看到它, 就像我陪着你一样。我知道很多时候我帮不上你的忙, 可是我还是想做点什么,哪怕是让你看到它的时候轻松一点也好。” …… 这他妈还怎么轻松? 睹物思人。 一把年纪了,说出去简直令人笑话,老男人一个了还要靠个玩具娃娃来思念放在心尖上的小情人。 小家伙说爱就爱, 说走就走,一点也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无害, 受伤之后浑身是刺,让人根本无法下手。 宫丞记得郁南说过:“伤害一个人, 就是毁掉他最珍视的东西, 让他精神上痛苦比让他肉体上痛苦更为折磨人。一想到他能受到折磨,我就觉得很快乐。” 原来他不是说说而已。 郁南的善良娇弱, 从来都只给他放在心里的人。 可是,郁南真的得到了快乐吗? 将娃娃摔下的瞬间,他明明看见郁南嘴唇苍白,满脸是泪。 最难以启齿的告白都奉上了,也换不来一点信任。 宫丞感觉到了失控。 他的世界并不是完全由他掌控的,郁南就是那一个意外,掌控了他全部的爱欲情感。 一直以来,正如他道歉时说的那样,因为郁南年纪小不谙世事,足够乖也足够单纯,他可以恣意将郁南的情感拿捏在掌心,进退全由他心情。 不愿意花心思去哄的时候,就晾一晾。没有精力去陪他玩的时候,也晾一晾。 晾一两周、甚至三个月,只要他招招手,郁南就会颠颠地扑上来撒娇。 他玩弄人心,自视甚高地站在年长者的台阶上,清楚地看到郁南的每个渴望,轻易将郁南完全调教到合乎心意,再反复占有。 他现在才明白,郁南之所以永远热烈,是因为郁南爱他。 一旦郁南不爱了,他就什么也不是。 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药的话,宫丞真想吃一颗,叫他从第一次见面时、从占有欲膨胀时、从底线退让时就逐次发现自己的真心。 然后将人捧在手心里宠,永远不让他难过半分。 他不可能放手。 * 两天后。 段裕寒:[你在干什么?] 郁南:[我在画画。你在干什么?] 段裕寒:[我也在画画。] 两人同时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对方。 郁南莞尔一笑。 段裕寒学建筑,郁南以为他在画建筑平面图,不料却是一副透明水彩,画的是深城的风景。郁南也在画画,不过他是用的iPad,画的是动漫人物。 郁南闷闷不乐好几天,覃乐风见他露出笑容,好奇地凑过来看。 “咦,这谁?”覃乐风点开段裕寒的头像。 “是我以前集训时认识的朋友。”郁南说,“那时候他可以说是我最好的朋友。” 覃乐风道:“哦,那现在你们又联系上了,我和他谁才是你最好的朋友。” 郁南听不出来覃乐风是开玩笑的,认真回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覃乐风失笑:“算你有良心!” 郁南又说:“因为我不确定我和他还能不能继续做朋友。那天你不在,他来找我玩了,还说他以前喜欢过我,这会有影响吗?” 覃乐风:“……” 他就知道任何想接近郁南的同性都是狂蜂浪蝶。 段裕寒没再提起那天的事情,而因为他说的是“以前喜欢过“,所以也没觉得尴尬。 他们偶尔聊天,聊的都是很平常的事。 “你真的以后都不打算谈恋爱了?”覃乐风问。 “嗯。”郁南毫不迟疑。 这几天他都没有睡好,眼下有了黑眼圈。 脑子里总是反复在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并且不由自主。 比如此时。 “我爱你。” 猝不及防闯进脑海里的低沉嗓音,根本不受控制,让郁南的指尖有一瞬间的麻痹,心脏忽地收紧了,生拉硬扯地疼了一阵。 郁南放下笔,好半天才把那声音脑海中赶走。 他觉得羞耻,因为他的潜意识竟然会反复想起这三个字,典型的愚蠢。 那天他上楼后蒙头大睡,半夜惊醒,发现宿舍楼下还停着那辆车。车旁有一个小小的发着光的红点,忽明忽灭,有个高大的身影一直站在那里。 天明了,那车才悄无声息地开走。 宫丞再没有来过,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终于彻底结束了,他希望是,那么他再也不用见到宫丞。 这几天,郁南都在忙着报名绘画比赛的事,他准备好了资料,递交了资质,报名已经通过了。 签证申请也递交给大使馆,只等面签。 那场比赛是新兴的现场制命题绘画,偏向非传统性的年轻艺术家。参赛者可以使用油画颜料或者丙烯颜料参加比赛,根据绘画进度可以自己决定时长提前完成,最长不超过一周——届时比赛场地会如期关闭。 长这么大第一次去欧美国家参赛,郁南还是有些兴奋的。 段裕寒听说他要去M国比赛:[你英文怎么样?] 郁南老实讲:[很烂。] 段裕寒狂笑。 郁南就说:[我和老师一起去。] 段裕寒:[那还好,有老师帮忙,你不至于当文盲。] 郁南陷入了沉思。 实际上余深都五十多岁了,平时看起来也是个糟老头子,果不其然英文水平也堪忧,上次还问郁南英文怎么样。 师生俩拿着手机,用翻译软件什么的度过一周,还是挺有画面感的。 段裕寒说:[我陪你去啊。] 郁南吓了一跳。 建筑类专业学习有多忙就不用说了,去一周肯定会落下不少课程,何况这是出国,又不是人民公园一日游,他不觉得应该让朋友花费那么多来帮忙。 婉言拒绝了段裕寒,郁南准备换衣服出门去。 今晚他要去看一看爷爷奶奶,听说奶奶想他了。 天气变得温暖了一些,覃乐风整理衣柜时,顺便帮他整理了一番。 郁南翻出卫衣,冷不防掉落一件硬物。 他低头一看,僵住了。 竟是那对娃娃的另一个。 是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迷你版宫丞,英俊冷漠,线条硬朗。 仍然有他曾经说过喜欢的鬼畜。 应该是冬天时他随便塞到了哪件衣服里,还以为弄丢了,之后又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也根本没想过要找。
覃乐风见他愣住,弯腰捡了起来:“这个……” 郁南说:“扔了吧。” 这对娃娃郁南做了一个月。 覃乐风亲眼看见他完成的,还帮着他调整过比例倒过模,见状也是不高兴,同仇敌忾地应了声,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你今天晚上吃过饭才回来?”覃乐风很自然地转移话题。 郁南点点头:“应该是的。” “要不要我陪你下楼?”覃乐风道,“今天周五诶,每个人都闲下来了,我怕堵你的人比前两天更多。” 郁南戴上卫衣的帽子和口罩,吸一口气道:“我走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