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两人去了一趟集市,不为别的,剑无雪不高兴他闭关的这一年时间中,谢厌老是不忌口、胡乱吃东西,打算一番采买,北上寻找玉佛莲的过程中不许他吃旁的,只能吃自己做的菜。 这途中,剑无雪自上而下打量了谢厌好几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对谢厌道:“较之我闭关前,你竟是胖了些。” 谢厌偏过脑袋,冲剑无雪挑眉:“莫非你希望我清减?” “我先前成天喂你喝汤,你不长肉,如今整日在外吃东西,竟是胖了。”剑无雪瘫着一张脸,语气不大好。 其实谢厌仍是瘦的,但从前气色不佳,瘦削得唯有骨头,现在要丰润些,牵在手里、抱在怀里,感觉刚好。说到底,剑无雪是不高兴这样的谢厌竟不是自己一口一口喂出来的,在自己同自己闹别扭。 “这个时候,就要套用步回风的一句话:‘廉价的食品总是美味,而美味最能浇灌身心’。”谢厌缓慢弯起眼睛,拉长语调,漫声说道。 剑无雪表情极臭,将谢厌往自己身侧拽了一下,当着他的面,挑了一堆大白萝卜。 谢厌睁大眼,有些难以接受。 “炖汤。冬吃萝卜夏吃姜,符合时节。”剑无雪语气平静说完,利落付账。 谢厌一脸嘲讽:“呵。” 下一瞬便被抓住手腕带去隔壁支摊。 “碎叶川并不是一处小地方,药引之一的玉佛莲,你打算从何处找起?”剑无雪更是心机地转了话题。 “嗯哼。”谢厌挑了一下眉,把手拢进衣袖中,“此种可遇不可求之物,当然是凭着缘分找寻。” 这种话,剑无雪半个字都不信,思索片刻,道:“你总该告诉我一些你的计划,免得到时被我打乱。” “没关系,对于你,我向来是大度且包容的。”谢厌笑眯眯地望向剑无雪,“无论你捣什么乱,我都可以为你收拾,但除了一点——” 话到这里止住,故意引得剑无雪问:“哪一点?” “以后不许随便烧掉别人的求亲帖。”谢厌伸出指尖,戳着剑无雪胸膛,慢慢说道。 话毕,也不管剑无雪还有无东西要带,谢厌弯着眼睛将符纸捏碎。 周遭场景转换,漫天风雪扑面而来,如意料之中,狂躁得几欲将人掀翻。但未曾料到的是,目之所及,唯茫茫皓雪,十里方圆,断壁残垣、空无人烟。 谢厌渐渐蹙起眉,“咦”了一声,“这里怎会如此凄惨?” 一件宽大厚袄从头顶兜下来,将谢厌罩住,尔后剑无雪将手伸进谢厌衣袖,把他微凉的手握入掌心。 “冷不冷?”剑无雪问,语气有些闷。 谢厌抬头一“啊”,却瞬间扭头,皱起鼻子,“你可有闻见什么味道?” 剑无雪朝某个方向眯了眯眼:“血腥味。” “还有魔族的味道。”谢厌补充,慢条斯理拉下帽子,说得不咸不淡。第52章 朝圣地疏勒 朝圣地疏勒 一听魔族, 剑无雪的表情瞬时沉下去, 向北而望, 眸光冰冷。他仍记得去岁夏天,落雁湖秘境中, 那些魔族的丑陋姿态, 以及……对谢厌这幅身躯的觊觎,不由将谢厌抓得更紧。 谢厌却是极不适应这种两只手都被抓住的姿势, 缓慢挪动手指,把剑无雪的手推开, 并问:“有兴趣一探究竟?” “自然。”剑无雪遂了谢厌的意愿,不过只有一半——他垂下一只手,抽剑出鞘、反握剑柄, 至于另一只,仍旧抓着谢厌不放。随后又道,“但是在将你送往安全之地以后。” 饶是如今境界已至玄冥境三层, 然谢厌就在身侧, 剑无雪不敢托大。 谢厌望着剑无雪侧脸,漫不经心一笑:“你初到此地, 连路都不识,便知道何处安全不安全了?” “这——”剑无雪眉头深深蹙起。谢厌所言不假,他连如今身在何地都不知晓,更别谈安全与否。魔族当诛, 谢厌当护, 他又不愿带着谢厌去讨伐魔族, 一时之间,竟是陷入两难局面。 “随我来,在去寻找玉佛莲之前,我还要取些东西。”谢厌抬手往剑无雪额上拍了一下,反手将身侧人手腕抓住,带他往城中行去。 “你应当知晓,碎叶川乃数百年前,莽州最大的部族。此处位于碎叶川南部,名为疏勒,为朝圣所建。现今时节不大好,若是夏时来,还能赶上祭典。”边走,谢厌边徐徐缓缓对剑无雪说道。 剑无雪沉声说:“可如今这模样,就算换在夏季,仍是不会有祭典了。” 谢厌哼笑,不予回答。 足踏无声,风雪犹刀。 入城之后,血腥气息更为浓烈,疮痍逼入视线,八方四面,墙倾颓、瓦成屑,神祇雕像更是遭拦腰斩断。 深雪长埋枯败断枝,而断枝下,又依稀可见断肢残臂。 一座空城。 一座死城。 剑无雪驻足四望,握在明寂初空上的手,越收越紧。 谢厌与他并肩,不消多时,飞雪积满周身,他未伸手拂落,目光仍是平静。 “看见这样的场景,你心中不悲痛?”剑无雪偏过头,紧盯谢厌双眸。 “曾经悲痛过,但与他们相处久了,你会发现,很少有东西能打垮他们。”谢厌伸手去接一片落到眼前的雪花,语调缓慢悠悠,“莽州的人,就如莽州的花草,充满韧性;又似莽州的刀,充满血性。他们生活在大陆的最北方,离无尽之涯最近,魔族侵袭之事,十有八九发生在此地,但区区魔族,从来杀不尽他们。” 言罢,又松开手,任由这片莹白冰晶,逐风远去。 仿佛是为了应证谢厌的话,不多时,便有一支小队入城来,沿街搜索城内是否有幸存者。 有人见着他们,立时高呼招手。剑无雪听不懂这里的方言,但大致能猜出是何意思,思及谢厌要去取东西,当即摇头回应。 那人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见谢厌和剑无雪理也不理、仍立在原处,干脆冲过来,一手拉住一个,打算把两人拖出城,然而一用力,发现根本拖不动。 这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青年,穿棕色皮袄,蹬深黑皮靴,腰佩雪亮弯刀,生了一双大眼睛,因面前两人不配合,急得满脸通红。 谢厌大半张脸被兜帽遮住,蓬松毛领又挡去下半张,看上去不像好说话的样子,于是青年将目光投向剑无雪,无视那冷漠冻人的表情,叽里呱啦、手舞足蹈,试图与他讲清现下疏勒城中有多危险。 而剑无雪,自然是听不懂的。 谢厌被两人的模样逗乐,极轻地笑了声,拉低衣领上的那圈绒毛,又一指剑无雪,用这里的语言,对青年道:“他是个修行者,并不惧怕魔族。我们现下要去日月湖,可否告知于我,你们暂居于何处,等我们办完了事,再来与你们汇合。” 谁知青年一听“日月湖”这个地名,竟是惊得跳起来:“日月湖便是那群魔族被召唤出的地方,当下已成他们的老巢,那处实在太危险,你们还是随我回去,有什么事,等援军抵达、将魔族收拾干净,再办不迟!” 青年边跳边说话的同时,又有一人行至此处,他看上去年长许多,更是分寸有礼,听见谢厌方才说剑无雪是修行者,便尊敬地说:“日月湖已被魔族占据,此时独闯,并非上策。两位侠士,可否随我们一道往金河上游?城中逃出去的人皆在那处,我们已向周边求援,但援军到达尚需时间……” 他话未说完,谢厌已明白意思,不过是希望修行者能够去城中暂避所充当保护者而已,当即点头,道无须恳求,我们会过去保护那边的人,直到援军过来。 青年顿时高兴了,拍着胸脯对那个年长之人道:“侍卫长,便由我带他们过去!” 侍卫长允了青年,不过压着他向谢厌与剑无雪道谢行礼,才肯放人。 三人往疏勒城外行去。 剑无雪除了先前打量周遭,目光未曾从谢厌身上挪开半分。 同样一种话,由北地之人说出来,便是三分粗鲁三分粗俗,分外嫌恶;可谢厌开口,却觉得好听十分、悦耳至极,仿佛弹奏某种悠远古老的乐器。 这令他生出某种念头,但很快意识到谢厌必定不会喜欢此种念头,又不得不压下去。 目光亦跟着往下挪,从谢厌轻弯的眉眼,掠过鼻梁与唇,最后落到那只拉住他的手上——衣袖被风掀起,露出半截手腕,白皙如瓷,根本受不住风雪。剑无雪赶紧将衣袖替谢厌拉下去。 谢厌被他的动静吸引过注意力,颇为无所谓地晃了晃手臂,道:“不打算问我什么?” 剑无雪掀眸看向他:“你连这里的方言都学会了,到底在此地待了几年?” “……”谢厌无言片刻,“我以为你会问,他们同我说了什么。” “自然是打算问的。”剑无雪轻声道。 谢厌没好气哼笑一声,抬手往剑无雪额头拍去一巴掌。 这时,在前带路、名为阿云的青年颇为好奇地回头:“你们说的话,是否是南边官话?” 谢厌点头:“是。” 阿云的表情顿时变得夸张:“哇,这么说,你们是南胤人了?” “我们从扶疏城来。”谢厌轻轻勾起唇角。 “哦——原来如此!”说完,阿云又问大名鼎鼎的中立城是何等景象、风俗与莽州是否有不同、吃穿又有何特色……一连串问题,就跟不停歇的风一般,不停冲谢厌叽里呱啦。 剑无雪面无表情用明寂初空把离谢厌越来越近的阿云挑开,再将谢厌往后拽了拽,替他拉低帽檐、拢高衣领,这番动作中的排斥意味很足,让谢厌不由挑了下眉。 “小少年。”谢厌微微眯眼,脑袋往剑无雪凑近几分,“想学这里的话吗?需要我教你吗?” “不想学,不需要,但你如果要教,我不会拒绝。”剑无雪瘫着脸瞪他,“再者,你还未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时间过得太久,你且让我算算。”谢厌轻笑着敛下眼眸,语气漫不经心,数息后,答:“约莫六年。” 剑无雪又问:“缘何至此?” 这次,谢厌不肯直言答案:“有机会,你自会知晓其中缘由。” 剑无雪眼神微颤,却早已习惯,不过此时此刻,却是起了某种猜测。被谢厌松松拉着的手反客为主,将人紧紧握住,可到底是不放心谢厌走他身后,于是将谢厌往前推了推,自己落后半步。 北地的寒冷与中州不同,在这里,步回风特制的衣料便不太够用,于是剑无雪调转体内至阳之气,如落雁湖秘境中那般,为谢厌取暖。 他一边观察道路两旁情形,一边装作被谢厌敷衍过后、不甘心另起话题的样子,低声说:“之前在落凤城,我听闻你是被人从棺材里挖出来的。你在里面睡了多久?”
“嗯哼,三百多年吧。”谢厌亦四下打量,不慢不紧答道。剑无雪悄悄渡过来的至阳之气让他从骨子里开始暖和,语调便懒洋洋的。
“三百多年,都是睡在一具棺材里?”剑无雪蹙起眉。 谢厌散漫点头:“对。” “为何不回去东风一梦遥?” “那会儿正巧传送符用光了,身上亦无旁的东西,便就近找了个地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剑无雪无声将人攥紧,暗自敛眸,从种种痕迹中拼凑真相:避世三百年,曾入莽州六年,对碎叶川最为熟悉,以及刻意被历史抹去,这些关键点,令他不得不将谢厌与某个声名狼藉,又名声赫赫的人联系起来。。 但他面上并无表现,不动声色把问题给绕了回去:“方才你同他们,说了些什么?” 谢厌便将方才的对话三言两语总结一番,接着道:“还真是有点意思,这次的魔族竟是被召唤出来的。” “被召唤出的……”剑无雪沉吟片刻,“你还是教我这里的方言吧,我去问清情况。” 谢厌瞪他许久,又翻了个白眼:“等你学会,约莫已是数月后,魔族早被清理好几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