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周身的阳光逐渐冰凉,好似二月天未散尽的风霜,剑无雪本就处于将要突破、却强行压制的状态,此刻心境直转而下,眸眼中竟是有稀微诡异光芒浮动! 剑无雪抬手按上眉心,试图克制住这走火入魔的前兆,却在此时,周遭弥散开一股诡谲气息,那沿街卖花的少女,挑货吆喝的伙计,趁暑热未至光着脚丫在石板嬉戏的孩童,于此一瞬,倏尔远去。 喧嚣热闹的长街,静了。 剑无雪垂眸。 刹那间,明寂初空出鞘,于半空一划,剑身流淌过一抹凛冽光芒,格上来者兵刃。 当—— 冷眼对冷眼,只此刹那,剑无雪辨明来者身份——那耀在明晃晃日光下的武器,顶端刻有千机阁的标志。 千机阁是位于辰州的刺客组织,往往单人作战,乃杀人利器。然此时此刻,现身的虽只一人,但来者数目为五,两个玄冥境一层,三个金刚境三层大圆满。 探明来者实力,剑无雪心思却歪了片刻,他想,若是谢厌在此,大抵会说上一句“派这么多高手来,还真是看得起我”。 弹指间,对手的剑迅猛而至,而隐在暗处的,又有无数暗器朝他袭来,且脚下,似乎更是阵法在落成。 剑无雪以自身为中心,横剑一斩,剑起与剑落之处叠为一点,凛光长合,势如满月,在危机一瞬挡住所有攻击。 再踏步旋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袂翻转之间,长剑更是数次折转,江山厌第四式“波撼岳阳”,自通体玄黑的剑下挥出。 长光一浩,剑气如虹,真元激荡,恍如涟漪,朝着整座城扩散开去! 如古井无波的青灰色眼眸中再度浮现青金色,像是燃烧着的光,于无尽冷冽的剑气中,灼烧凡尘微埃。 足踏之处若绽莲华,明寂初空又起,使出春江花月夜第一式。但浩荡在落凤城中的,却是冰冷刺骨的一剑春色,令深夏在一瞬中荒芜。 剑落,来者五人皆受重创,可伤不致死。 剑无雪几近凝霜眉眼不着痕迹蹙起,极力压制体内剧烈翻涌的气息。 说起来,如若就此走火入魔,他并非不能敌过这五人联手,怕就怕,谢厌那不要脸的,趁着他神志不清,哄他做些不得了的事情! 话分两头,且说谢厌捏碎传送符纸,瞬移至最千秋卧房中。 檀香依旧,菱花窗却是逐一放下,室内无风,轻帐不展,连香炉里飘出的烟,都是竖直朝上。 最千秋支着那杆万年不换的鎏金紫玉烟枪,懒散侧卧榻上,见谢厌来了,异常嫌弃地朝他吐了口烟。 “你的待客之礼愈发别致了。”谢厌数落他。 “你是客人?你有身为客人的自觉?”最千秋冷笑。这话刚说完,就见谢厌毫不客气挥退他的侍女,瘫到罗汉榻的另一侧,他不由又发出一声冷哼。 “方才有五个千机阁杀手来到落凤城,不会是你惹上的吧?”最千秋没好气道。 “我如此低调,怎会在外惹是生非?”谢厌执起案上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轻声说道。 最千秋口吻嫌弃至极:“你惹上的事还少?别告诉我,星枢门的人并非为你而来。” 谢厌眉梢轻挑:“这个星枢门,是今日第二次听人提起。” “那个你送到我这来的姑娘,被星枢门给哄走了。”最千秋幽幽地说。 谢厌轻叩几案的手指一顿,紧接着嗤笑一声,“都是造化。如此说来,霍家背后,就是星枢门在搞鬼?” 最千秋撩起眼皮:“你竟出手管霍家的事,我没料到。” 谢厌带着笑回视他:“三百年了,你和晏珣仍在置气,我亦没料到。” “你见过他了?想必是见过,否则怎会弄了个上林谷长老的身份,入学神都。他又说但凡我医治过的病人,都不接手的话了?”最千秋轻描淡写一笑,将烟枪在浅口瓷缸里磕了磕,抖掉烟灰。 谢厌抻了抻腿,搁下酒杯,笑眼弯弯:“他还说与你老死不相往来。” 谁知最千秋面不改色:“行吧,他爱如何便如何。”又话锋一转,“倒是你,是否对捡来的那少年太过偏爱了?” “你这是在质疑我养孩子的方式有问题。”谢厌眯了眯眼睛。 最千秋偏过头,将谢厌上下一打量:“就你,迟早把人家养歪。” 谢厌仔细想了想,抿了口酒,又剥了瓣桔子,慢慢吃下,才道:“目前而言,他还是挺直的。” 最千秋轻声一哼,抬手招来一幅画卷,丢到谢厌身上。 “这是什么?”谢厌问。 最千秋却不多言,只道自己打开看。 谢厌将画卷展开,见得山崖之巅,一人青衣执剑,远眺山河,面无悲喜。画中人,一双青灰色眼眸如古井无波,那眉骨、鼻梁与唇,皆俊俏得眼熟。 他眉心蹙了蹙:“嗯?” 最千秋将他知道的事情慢慢道来: “你睡过去的这三百年中,七州上出了一位剑圣,名叫北云岫,是当时最有希望踏入太上长生境之人,他却不入长生,最后为了救一方黎民,功体散尽、尸骨无存。那一年距今,正巧是十六年。那一日,正巧是二月初二。” “鲜少有人见过北云岫真容,这幅画像,是我偶然间寻得的,已辨过真伪,本打算拿去拍卖所,但他长得与你家少年相似十分,便留下了。” 谢厌手指又是一顿,接着将画卷收起,塞进自己鸿蒙戒里。最千秋没阻止,下一瞬,听得他道:“你可记得青金双瞳。” “乃东华皇族血脉独有。”最千秋道。 谢厌敛下眸光,捏了捏自己手指:“前几日在秘境中,东华皇族血脉特征,在剑无雪身上出现过。” “据传剑圣北云岫,亦有此特征。”边说,最千秋边将另外一件东西丢给谢厌,定睛一看,乃是几枚留影石,“发现北云岫和你家少年长相相同后,我特意差人去寻的。青色那枚,记录着当年他在灞陵台上的比试;赤色的,是他与什么狂疏真人对战的影像;玄色的,是他在雪山上练剑。” 谢厌一一看过。 当年那场灞陵台大比举办时,谢厌已北上莽州数年,不再问胤朝之事。那时的扶疏城,名为神京,尚且是一国之都,繁华无比,热闹无双。 剑圣北云岫,自北方昆仑而来,一袭青衫,一柄长剑,如独岫出云,在灞陵台上凭借惊风落雨的半招成名。 后有诗言:独岫出北云,一剑泽神京;拂过灞陵雨,青衫载酒行。 说的便是他一剑招来风雨,解救神京半载干旱之苦。 与狂疏真人对战,乃北云岫是步入玄冥境第三层之后的事情。那时,谢厌已经把自己埋到地底。 当是时,北云岫一人一剑,杀进入侵七州南境的魔族,还南地百姓一片净土。苍生感激不尽,皇室封赏不绝,剑圣的名号,便是那时得来的。 然那狂疏真人不服,说若是那时他不闭关,自己亦能做到如此。于是一连向北云岫下十封战帖,皆拒,直至第十一封,北云岫终于接下,两人于敬云山山巅一战。 北云岫败那成名数十载的狂疏真人,只用了三剑。 第一剑,凛绝剑气飒然一荡,化无数冰澜,将狂疏真人困于一隅。 第二剑,青灰色双眸如古井无波,步伐折转三次,倏然至狂疏真人身后。 第三剑,所踏之处,冰霜凝结的莲华瞬息生、瞬息灭,化作细碎流光,揉成一片散不尽的云岚,于北云岫抬剑刹那,尽数袭往狂疏真人胸口。 狂疏真人败得彻底,而北云岫,在狂疏真人倒地后,还一脚把人家踹下山巅。 即使隔着一道似幻的虚影,隔着数百年的时光,谢厌仍旧看出北云岫藏在眼底深处的不耐烦来。 他觉得这人那时那刻,心底一定在说:“早知道这么弱,一脚踹下去就完事。” 谢厌没忍住笑出声,边吃桔子边欣赏玄色留影石中,北云岫于雪山上练剑的情形,随后将这些青的黑的红的石头统统丢进鸿蒙戒。
“两个人的确挺像,连剑法都如此相似。我先前怀疑,剑无雪是东华皇族后裔,现在看来,他莫非是北云岫转世?”谢厌不慢不紧开口,尾音带着点未散尽的笑意。 最千秋凉丝丝瞥他一眼:“你见过谁转世之后,与前世模样相同?转过一世,忘却前尘,获得新生,便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说得也是。”谢厌点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那便不是转世了,可纵然如此,又是怎样成为至阳之气化体的?” “你都不知道,我从何得知?”最千秋敷衍道。 “且他身上只能寻得半数至阳之气。” “那另外半数?” 谢厌垂下眼眸,丢开桔子,极力感应,却是无果,只得道:“仍旧无法感知。” 最千秋把玩着手里烟枪,沉思许久,道:“难不成……长歪了?三百年前,他因缘际会,长成了北云岫,却又觉得身为东华皇族不太符合自己身份,于是另一半跑了。” 谢厌:“……” 看着谢厌表情瘫住,最千秋乐呵呵笑道:“那他还能杀死你吗?” “只要有至阳之气便能,不过他体内只有一半,须得修到陆地神仙境界,才有能力一击将我打散。”谢厌慢悠悠抬了下眼皮。 最千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说得云淡风轻:“如此一来,何必在意他是否就是北云岫,是否是东华皇族?” 谢厌颇为无言地瞪视最千秋:“你说得好有道理。” “反正,他不过是你的一把利刃、一杯毒酒,身份是什么,为何得到那个身份,又有何干?”最千秋又道。 谢厌低下脑袋,垂眸望着酒杯中自己的影,其间启唇数次,最后道出一句:“可我摸过他的骨,的确只有十六岁。” 最千秋:“不许人家倒着长?” “……那他到底多大?”谢厌蹙起眉。 “若从北云岫出生之日算起,他……已有三百三十四岁。”最千秋轻笑。 谢厌将酒杯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后干脆斟满,一饮而尽,随后道:“我突然有点不能接受,我以为我家小孩只有十六岁,可现在你告诉我其实他已经三百多岁了。”
最千秋凉丝丝瞥他一眼:“您老人家已是三千多岁,三百多岁的北云岫,跟你一比,不依然是个孩子?” 谢厌又喝了一杯酒:“不行,我还是很在意为什么至阳之气会是北云岫。” “自己去查,慢走,不送,别再来找我了。”最千秋抬起烟枪,指向珠帘之后的传送阵,毫不掩饰自己希望谢厌快滚之情。 谢厌平平一“啧”,没好气拍开他的手,从榻上起身,慢悠悠地,去掏出了最千秋藏了好些年头的几坛佳酿。 最千秋迁就了一会儿这人,但谢厌十分得寸进尺,喝完一坛又一坛,最终对酒的心疼占据上风,他劈手夺过剩下半坛三百年的女儿红,对谢厌道:“快滚,这儿不留你。” 谢厌哼了一声,抬脚往传送阵走,并道:“那少年,呸,那三百三十四岁的少年在秘境中猎了不少妖兽,劳驾过些日子江天一色开张,一并端上竞价台。” 闻言,最千秋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像方才影像当中,北云岫踹狂疏真人那般,踹谢厌一脚。 “当然啦,拍卖所抽成还是照平常的来,毕竟亲兄弟、明算账。”谢厌非常大方地摆手。 最千秋又是一对白眼跑过去:“谁跟你是亲兄弟,至阳之气才是你亲兄弟。” 谢厌“呵”了声,正欲抽出瓶中花枝,却倏地感应到扩散在落凤城中的气息。眉梢一拧,唰然回身,目光凛凛:“你方才说千机阁来了人。” “对。”最千秋点头。 谢厌伸出手:“给我一瓶清心玉露丸。” 最千秋亦是同样察觉到城中不同寻常之处,见得谢厌脸色,当即明白前因后果,丢去一瓶丹药的同时,问:“就你这副模样,直接去?” “劳驾您一同前往?”谢厌冷哼。 最千秋却道:“最好别让星枢门发现我与你的关系,他们还未查到你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