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朝百里晓躬身一礼:“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不知百里先生此答案认为如何?” “作为一名胤人,能不带情绪地看待此段历史,实属难得。请坐。”百里晓比了个手势。 步回风呼出一口气,适才觉得自己逃脱一劫、活了过来。坐下后,他赶紧抬手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放轻松。 很快有不同的声音响起来,一人道:“为何不能是那国师和北武勾结,让北武的史官替他美化了一番?又或许,是北武皇室为吹嘘自己地位正统,才将那国师说成天神下凡!” 这声音极大。 勤书阁内除却胤国人,多半是自北武而来,土生土长的扶疏城居民寥寥无几,此言一出,战火立起。
一个高鼻梁、轮廓深邃的少女拍案而起:“萨满大人为草原带来福祉,在他的指导下,莽州牛羊渐肥、花草渐美,从此饥饿这个恶魔再也渡不过蓝关山。他不是天神下凡,莫非你是天神下凡?” 又有一个胤国人站起来进行反驳,大声道南地因他妖魔四起,血染江河、生灵涂炭,那国师是魔鬼中的魔鬼,你们所见,皆是假象,毕竟在大正四年之前,我们亦称他为大慈悲者。 两方争执不休,百里晓自鸿蒙戒中抽出一根戒尺,在讲案上猛地一拍,沉目冷声:“都给我坐下!” 这一声喊夹杂了真元,立着的几人登时噤声,但坐回座位上之前,不约而同互相仇视一眼。 百里晓冷眼扫过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正低着头、自己和自己下棋的谢厌身上,立刻下颌一扬,道:“谢厌。” 被叫的人缓慢抬头。 “此间我为师者,汝等为学生,其余一切身份皆需抛开,故而我不称你为长老。”百里晓语气不带鄙夷、不带轻蔑,说得掷地有声,“烦请回答方才问题。” 谢厌欣赏她的态度,眸眼一弯,幽幽笑起来:“我对过去之事,向来没什么看法。两国史官为何会著出观点截然相反的史书,背后自有其深意。” 百里晓眉心一蹙:“我等后世之人,研究的便是其中深意。教训,吸取之;经验,学习之。又或者你自恃年长,见识众多,不屑与周围人深谈?” “您这帽子扣得有些大,令我实在是坐立不安。” 这话说得漫不经心,眸中笑意仍存,周围人压根看不出哪儿不安了。 百里晓抬手,强硬地比了个“请”的手势:“那便请你谈一谈自己的观点。” “行吧。”谢厌放下指间棋子,轻笑开口,“我无法起身作答,还请见谅。” “国师一职,自前朝东华帝国设立,于胤朝大正七年废止,历来由德才兼备者担任;萨满,乃草原传说中,父神阿拉卡比降临人间所用的名字,意为智者、晓彻、探究。 南胤称其国师,北武称其萨满,可看出这两国,都认可那人的智慧与能力。” 百里晓淡淡一“嗯”。 “矛盾点便在于胤史上那位国师的所作所为,与北武史上,那位萨满的行为。”谢厌敛下眸光,双手交握搁置在桌畔,说起后半截时,话语带上丝丝疑惑,“何以会产生如此矛盾?莫非他们并非同一人?” 百里晓道:“有人提过此种观点,然诸多事实证明,胤国最后一位国师与草原上被称为萨满之人,是同一个。” 谢厌又问:“那人因何离开南胤,前往当时的莽州六部之一碎叶川?” 学生坐席中有人替他回答,声音中带着倨傲:“还不是因为在我大胤待不下去了。” “然也,我想在北武的记载中,那人是过去和亲的,和亲对象乃当时碎叶川部落三王子。”谢厌右手食指轻轻叩上左手的,眸间笑意渐浅。 有北武人点头道:“的确如此。在我国都城,至今存放着当年萨满随身携带的盖有胤帝大印的文书。我曾有幸见过。” “这便是了,一个罪大恶极之人,何以有这个能耐,代表一国,奉旨和亲?”谢厌轻声道。 座中某个胤人怒而拍案:“是烈帝识破他的真面目,想借此让他远离胤国六州!” 谢厌不缓不慢偏头,幽幽瞥他一眼:“哦?若如你所言,你们那位烈帝还真是歹毒心肠。这么一个为祸四方的人,自己不加以收拾、为民除害,反倒丢去旁的地方,让他继续祸害人间。” “你——”方才说话的人差点气得蹦起来。烈帝赵辜在他们心中何许人也?乃一统战乱的千秋帝王! “不许吵!”百里晓又一次拿戒尺拍响讲案,等众人安静,又对谢厌道:“请继续说。” 谢厌便继续说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可以看出胤国史书记载有误。” 倏尔却是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再看北武那边。他们的萨满自南方来,为草原带来繁荣与富足。 但是,那人大正七年来到碎叶川,大正十二年,便率领草原骑兵南下,这中间的时间只有五年,其间还与碎叶川一同草原六部,此等条件下的繁荣昌盛,当真如史书所吹嘘那般吗?” 这次不等勤书阁内其他人发声,他便自己作了回答:“当然不是,更不可能是。战争消耗人力物力极大,男丁皆被征走,家中只留下女眷与病老,谁去犁地,谁去种田?繁盛都是虚假的。” “所以我说,两国对于此人之记载,背后皆有一番深意。”言及此,他将面前的棋局往前推了推,又轻笑一声,“世事如棋,双方所为,为的不过是追求自身利益而已。” 谢厌不再说话,勤书阁中便安静下来,众人陷入深思,无人反驳,无人附和。百里晓深深看他一眼,抬手翻开书册,终于开始正题。 只有对比两国史书、详细了解过此段历史的剑无雪小声说了一句:“你说了这么多,跟没说一个样。” 谢厌面不改色:“我本就没准备回答这种问题。” 剑无雪扭回头去认真看书,他前方的陆羡云亦专注地在书上做批注,而靠墙的两个人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谢厌继续下自己同自己下棋,步回风开始画图纸。 七州近千年来的历史并不复杂。先是东华帝国一统江山,天下合了数百年后,战乱四起。 莽州在大陆最北,一边是无垠海洋,另一边依靠连绵不绝山脉,与建、凉二州相隔,距中州都城甚远,首先宣布脱离东华帝国。 但脱离之后,草原六部谈不拢条件,谁也不服气谁,遂再度化作一盘散沙,各自占据一片土地,时常兵戎相向。 再说莽州以南的六州。 当是时,东华幼帝势弱,异姓王赵氏不甘居于人下,挟天子以令诸侯,谋取统治实权,并逐步架空内外,于幼帝夭折后一年,更改国号为胤。 但那之后,胤国内部并不统一。 首先是地处辰州的南疆自立为王,号为南诏;其次,在旧贵族煽动下,南方沿海爆发起义;紧接着,赵氏子孙起了内斗。
纷争不休,至烈帝时期,山河才逐渐走向和平。 可这样的和平没持续多久,统一草原六部的碎叶川带军南下,占据凉州与建州大部分区域,割裂中州。 扶疏城便是自那时起,在神都学院的斡旋下,成为大陆上唯一一块中立区的。 亦是自那之后,胤与北武分别占据大陆南北,对峙中双方不相上下,七州终于迎来久违和平。 这是剑无雪快速读完整本《七州编年史下卷》后,做出的总结。 他长叹一口气:“天下安稳已有三百余年,这太平可否持续下去?” 闻言,谢厌缓慢挑了一下眉:“少年,你观这山河,是真的太平?” 他的话,正巧与讲案后的百里晓沉声所讲重合。 百里晓说:“干旱、洪涝、饥荒、瘟疫,千万年来,此四者都未得到彻底解决。又及,直至今日,仍旧有魔族残害黎民的事情发生,这天下看似太平,实则危机四伏。诸君,你们且静心思考……” 不走心地听着这番话,谢厌前方的步回风倏地顿住笔,刷的一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望向百里晓,上下唇轻微张合:“干旱、洪涝、饥荒、瘟疫……这四个问题要想解决,当……工业革命!” 最后四字,他的声音轻若蚊蝇之语,可眼睛却是越来越亮,仿佛烧起了一把火。 一瞬光自脑海中闪过。 “……我知道要如何改良了!”他欣喜说完,笔尖重新落回纸上。 等放了课,步回风招呼也不打,风一样跑出勤书阁,消失在幽弥夜色之中;接着是陆羡云,他亦住在学院居舍内,同后方二人道了句“明日见”后,与旁的悬剑山庄弟子一道离开。 谢厌慢条斯理收拾桌上的袖珍棋盘,剑无雪收书与笔墨,正待起身,却见温飒朝此处行来。 “谢长老,若我从现在开始,改为习剑,真的可以吗?”站定后,温飒不错目地凝视谢厌,轻声发问。 “小姑娘,你不过二八年华,正是修习的好时期,为何不可?”谢厌撩了一下眼皮。 温飒犹豫片刻,“我练刀,除了想去都红台外,还有一个原因。” 谢厌问她:“什么原因?” “我想尽快变得强大,好去江陵道霍家,抢回我姐姐。”温飒话语里透着一股倔,“而陌刀,是一种令人望而生寒的武器。那些杂碎怕这北地的刀,看见就腿软,我一刀下去,准能砍掉他们的脑袋。” 谢厌视线从她眼睛移开,落到她手心刀茧上,“如此一来,那些人可以看做是被刀杀的,而非你。” “我——”小姑娘瞪大眼。 “你左手如右手一般灵活,双剑很适合你,练好了,一剑能切两个。”谢厌给出建议。 温飒垂眸看向自己手心:“那我……且去一试。”说完一顿,又抬起眼望向谢厌,数次抿唇后,再度开口:“若有不解之处,可否——” 她话还没说完,谢厌身旁的剑无雪已从席案后站起,推起他往勤书阁外而去。 走了好几步,剑无雪才冷冷道:“若有不解,去问先生长老们。”脸瘫得比平日里更厉害,能冻死一片人。 等行远了,谢厌终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少年,你这是做何?” 剑无雪眉梢挑了一下:“帮你拒绝麻烦。” “这小姑娘还有点意思。”谢厌用饶有兴致的语气说道。 剑无雪声音硬邦邦的:“没有意思。” 谢厌强调:“我觉得有意思。” 少年声线更沉:“你觉得没意思。” 谢厌平平一“啧”,偏过头去,抓着剑无雪衣领让他低下脑袋,拍了一下这人额头,笑骂:“小崽子。” 这次换剑无雪来强调:“我十六了。” 谢厌哼了一声:“跟我比起来,你和没出生没区别。” 少年蹙眉,不解道:“你到底多少岁?” 谢厌开始吹牛:“与天地同岁。” 剑无雪敏锐地想起谢厌曾对晏珣说过,他与他是同辈,便道:“那我和你一样。” 怕谢厌反驳,剑无雪又飞快寻了个别的理由:“至阴之气与至阳之气一般,皆是天地初开时就存在的。” 谢厌轻轻一“嘶”,发现竟然被自己扳起的石头砸了脚,遂不再与他说话。 下山的路与往日无异,回家之前,谢厌让剑无雪同他去酒楼里吃了一盅粥。 接下来的时间,依旧是剑无雪在庭院里练剑,谢厌逗猫,或者是看书下棋。 今日的书是本游记,乃一位归隐山林的千机阁刺客所著,由于本职关系,常常写着写着就歪了,跑到暗器上。 谢厌看了小半本,倏地心思一动。 ——在轮椅上添个类似投石的装置似乎不太雅观,而且会使整体变得笨拙,但若能将两边扶手利用起来,藏数支暗箭,岂非妙哉? 思及此,他连忙铺开宣纸,将自己的想法与见解书于其上,再等剑无雪挥完两万次剑,把人叫过来,请他明日帮忙交给步回风。 少年人换上了谢厌为他添置的、专门在练剑时穿的轻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