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的那天,已是隆冬,外面下了一场好大的雪,整个世界都披上了一层银沙,冒着丝丝寒意。 久卧病床的沈渊疲倦地睁开了眼睛。 他恍惚地眨了眨眼睛,眼里犹带着梦意,他迟缓地转动头部。 许久不见的秀气青年正忧虑地坐在床边。 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黑色的符文以螺旋形环绕于两人交握的双手,一点点地从他身上流入傅凛的身体里。 沈渊定睛望去,却又什么都没看见,傅凛只是单纯地握着他的手。 男人迟钝地移动着视线,空荡荡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人在将死的时候,总是懒得再计较那么多。 “你醒了?”傅凛的眼神亮了亮。 “……嗯。”沈渊虚弱地应了一声。 他没有再次昏迷。 反而精神了一点。 身体里的疼痛微微退散,四肢里涌起不明显的力量感。 沈渊怔了怔,是回光返照吗? “我……想起来。”沈渊用另一只手撑着床,艰难地直起身体。 “好!”傅凛弯了弯嘴角,赶紧将人扶起来。 在沈渊的执意要求下,傅凛给沈渊披上宽松臃肿的大袄子,搀扶着他去了室外。 澄澈的蓝天下,是银装素裹的世界。 沈渊安静地站在雪地中间,望着天空微微出神。 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死在寂冷的雪地里,似乎比那张床要好一些? “真好。”傅凛感慨。 “嗯。”沈渊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他垂眸看向傅凛,“你怎么回来了?” “什么?”傅凛就很莫名,“我一直都在啊。” “不是说要走?”沈渊慢吞吞地问道。 “哦……过几天吧。”傅凛抿了抿唇角,喃喃地低声重复了一遍,“再等几天。” “这样么?”沈渊的好心情瞬间消散大半,不再哼声。 半晌后,傅凛拍了拍沈渊袄子上的雪花:“感觉怎么样?” 沈渊眉峰聚拢,略微有些迷茫:“有点饿。” “噗。”傅凛欣慰地笑了笑,“想吃什么?我给你订个外卖。” 说是这么说,傅凛压根没按沈渊的诉求下单,只点了几样清粥小菜。 沈渊饱食一顿后,心满意足地静待死亡的降临。 可他这一等,便等了好几天,死神依然没有眷顾他。 甚至……他的病都似乎在好转。 虽然身体依然虚弱乏力,但他没有昏迷,没有犯病,连血都没吐。 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好。 相反,傅凛却突然患了重感冒,发热、炎症、咳嗽接踵而至,长时间的高烧让青年神智恍惚、小脸通红,天天咳得撕心裂肺。 人都清瘦了几分。 沈渊在狠狠地训斥了一通没有建树的家庭医生后,敏锐地想起那天环绕于他和傅凛之间的黑色符文。 沈渊呼吸一顿。 他拽住傅凛,低声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沙哑的声线里透着显而易见的慌乱与焦虑。 “咳咳咳……”傅凛克制不住地咳嗽,他无辜地挠了挠头,脸色卡白,“你说什么做咳咳咳……做了什么?” “怎么更严重了?”沈渊一皱眉,拢了拢傅凛的衣领,“药呢?喝了么?” “喝了喝了。”傅凛乖乖地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沈渊一开口询问,傅凛便胡搅蛮缠地装病重,愣是让沈渊啥也没问出来。 沈渊没办法,只能偷偷去傅凛的房间看了看。 傅凛的书桌上堆满了玄学方面的专业书籍。 这桌子似乎刚收拾过,物什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沈渊脸上的怀疑之色更浓,傅凛向来不修边幅,东西扔得随心又随意,从来不整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 男人细细翻了翻书籍,还真让他找到了几张未清理干净的手稿。 沈渊拼凑了一下零碎潦草的字迹。 因果承担理论……? 这是……什么? ……………… ?????? 沈渊眼前一黑,恼怒得连神经末梢都在疼痛,痛得发苦。 谁让他这么干了?! 他的业障有多深重,傅凛难道不知道吗? 那是能随便承担的么? 他知不知道这样……他会……会…… 沈渊握着手稿的手指克制不住地颤抖。 男人用另一只手掩着半张脸,整个人陷入了沉重的阴影之中。 下一刻,沈渊如疾风般扫过整个沈家,在小厅里把某个牺牲自我的“伟大人士”揪了出来。 沈渊用手掌卡着傅凛纤细的脖颈,漂亮的眼睛气得通红:“你疯了吗?你想承担什么?你能承担什么……这么想死么?”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不可闻,只剩下微弱的气流声。 他松开手,抱紧傅凛,沙哑的声音近乎哀求:“停止施术,好不好?” “你知道了?”傅凛怔了一下,他顺势拍了拍沈渊的后背,“我没事的,我过几天就回家了……咳咳。”傅凛又轻微地咳嗽了两下。 其实傅凛的感冒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还剩点尾巴未愈。 他体质过人,病得突如其来,好得也迅猛无比。 “哪里不舒服?”沈渊却脸色一变,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傅凛的额头,试了试青年的体温。 还好,没有发烧。 傅凛认真感受了下……好像没哪里难受? 不应该啊,他应该病得越来越重才对吧? 傅凛又认真感受了一遍,好像真没什么感觉? 就是身体有点疲乏,他迟疑:“胸口发闷。” 沈渊连忙给青年揉了揉胸口:“好点吗?” “好!”傅凛点头,再次认真感受,“头有点胀。” 沈渊揉了揉青年的太阳穴:“现在如何?” “背疼,给我捶捶。” ………… 傅凛乖巧地在沈家待了好多天,沈渊没再提他是不是要回去了。 傅凛自己却焦虑起来了。 他该回家了。 他真该走了。 每天早上起来,他都想,该走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又想,再等一天吧,反正不差这么一天。 晚上临睡前又暗暗决定,明天一定要向大家告别。 该走了。 真的该走了。 傅凛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 墙上的时钟慢慢走过12这个数字。 又是新的一天。 傅凛躺在他霸占了四年的客房里,盯着床头灯默默出神。 暖黄色的暗光为寂静的深夜染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 他家的灯是什么样的?是黄色的还是白色的? 傅凛已经快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他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游戏机。 回去以后,他可以按顺序全部临幸一遍。 这本该是一件高兴事。 傅凛却更低落了。 一想到他以后大概再也见不到这盏暖灯,再也走不进这个房间,再也回不到这里…… 傅凛猛得坐起身,郁燥地抓了抓头发。 时钟的指针转过一圈又一圈,每一下都仿佛响在青年的心上。 ……………… 沈渊翻遍了家里的典籍,问遍了家里的长辈,仍然对所谓的“承担因果”的相关咒术毫无头绪。 他们沈家的咒法向来都是“教你如何把业障塞给别人”。 怎么会有“如何承担他人业障”这样的邪术?! 有病吧。 沈渊头很疼,他烦了很久,已经开始考虑怎么去傅凛那里套话。 如果套不出来,他只能把顾玄铭抓回来,做成鬼仆,逼他贡献想法了。 不等沈渊对老顾实施一些可怕的操作,他竟碰巧遇到阿凛一个人在客厅里喝闷酒。 青年瘦了很多,眼底全是青黑。 沈渊狭长的眼眸闪了闪。 “阿渊?来一起喝呀。”傅凛摇了摇酒瓶,朝沈渊挥手。 沈渊脚步一顿,转身走进客厅,坐到主位上,为两人倒上满满一杯。 沈渊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接着,他直勾勾地注视着傅凛。 青年愣了一下,也不甘示弱地一杯干掉。 两杯下去,傅凛就懵了。 青年慢吞吞地又抿了口酒,眼神里满是模模糊糊的醉意:“阿渊,我该回家了。” “回家?”沈渊挑眉。 回周家么? “嗯。”傅凛点点头,“我家在另一个世界。那里……那里其实跟这里一模一样,哎,好像也没啥好说的。” 沈渊又挑了挑眉头。 行吧,两杯就开始说胡话了,阿凛这酒量……真可爱。 “你那咒术能停止或撤回么?”趁着傅凛醉酒,沈渊直接问道。 “撤回,为啥要撤回?”傅凛纳闷,“我回家就没事了。” 周家这么厉害? 沈渊不太相信,却忍不住抱有希望:“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傅凛垂下视线不说话,他沉默了好久,才哑着嗓门回答:“明天?或者……后天吧。” 说完这话,傅凛闷声不吭地又喝了好几杯。 往日里傅凛喝醉后,话会变得特别多,语气还又软又萌。 可这一次傅凛却一言不发,默默地一杯接一杯。 “别喝了,对身体不好。”沈渊夺过傅凛的酒杯,沉声说道,“你该休息了。” 傅凛看了看空荡荡的手心,茫然地望向男人。 他顿了一下,忽然抬手握住沈渊的手臂,迟疑地低声喃喃:“我不想走,我……能不能不回去?” 阿凛不愿意回周家? 沈渊皱了皱眉头,他一直知道傅凛跟周家关系不怎么样。 毕竟他拿着主母的玉佩,却偏偏不姓周。 若是往常,沈渊肯定由着傅凛开心就好。 去他的周家,爱去不去。 但现在事关傅凛的生命安危,沈渊只能环着青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任性。” “……确实,你说的对,人不能太任性。”傅凛无法反驳,他昏昏沉沉地靠着沈渊,微不可闻地低语,“是该回去了,我爸妈也……” 傅凛安静地靠在沈渊的胸口,似乎已经昏睡过去。 可沈渊却感到自己胸口的布料一点点地浸湿。 这是哭了?! 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傅凛掉眼泪。 沈渊身体一僵,立刻改了口风:“你不想回,就不回了。” 大不了他去周家威逼利诱一波。 沈渊安抚性地拍了拍青年的背部,缓声提议:“或者,我陪你一起回去?” 青年蓦地攥紧沈渊的衬衫,抬起头:“可以么?” 随即他又徒然清醒过来,摇摇头:“不行,你……在这边要好好的。” 这之后,傅凛拉着沈渊继续喝了一大波,喝得连沈渊都醉眼朦胧,脑子发昏。 第二天,沈渊起得晚了,他醒来时已经上午十点多了。 他没看到傅凛的身影,便到处问了问。 其他人告诉他,傅凛回家去了。 沈家众人没往心里去,毕竟傅凛往常也不是一直待在沈家。 隔三差五地就要离开半个月。 沈渊给傅凛发了条微信,他摸不准傅凛是什么意思。 是否允许他去见个家长。 他等了好几个小时,傅凛一直没回他微信,沈渊这才惊觉不对劲。 打电话没人接,信息也不回。 沈渊最后是靠自己和引魂盘的联系,才确定出傅凛的所在之地。 他是在荒无一人的郊区找到傅凛的。 青年无声无息地倒在雪地里,一半的身体掩埋在寒冷的冰雪之下。
沈渊的神色空白了两三秒,瞳孔收缩到了极致。 下一刻,他踉跄地将人挖出来,紧紧抱住。 青年的身体冷得一如这彻骨之寒的雪地,没有一分一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