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阁中人会以饮酒来回应他,本来还有些莫名地不敢看,却只见阁中人当真低眸抬手,将酒杯送到唇边,仅有一线之隔时,桃花眼蓦地睁开,俯视宁隋,手腕稍稍一偏,再平缓地绕了半圈,清冽的酒水化作透明长线,细细地滴落在地。 严格来讲,这不叫饮酒,而叫给对方上坟。 林星夜有一种风度,好听点说来叫做高冷,难听点说来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再恼宁隋,面上也会维持着贵公子般的优雅矜贵,顶多冰冷了些,却绝不会有任何失态的时候。但他的厌恶又要找其余的途径发泄出来,于是选择这般挑衅宁隋。 可惜了,他现在离宁隋离得太远,听不到宁隋的心声,想来若能听到那个伪君子心里如何愤恨跳脚,定是美事一桩。 宁隋却不懂为何阁中人会不饮酒,许是身体不适,不宜多饮? 宁隋正思索间,危机陡然迫近——追风刀快贴到他面门。 战场上的局势本就千变万化,即使宁隋之前占据了绝对优势,他那么长时间的分心也足够追风刀重新力挽狂澜。 刀势如风,危险逼到宁隋退无可退,他迅速在危机中回神,掐诀、变阵,万叶朝生阵立时变化,无数树叶飘在空中,守住追风刀每一条可后退之路,其余树叶凝成两股,一股为宁隋挡了这一击,一股纠集成柱向追风刀袭去—— 轰然一声,绝地反击,战局已定。 场下陷入长久的沉默,半晌,发出乱轰轰的讨论,“这小子……不,这位宁师弟居然当真赢了!那位可是风师兄啊。” “这下好看了,被一个原本的外门子弟一路全胜,还赢了两位内门师兄,不知宗门的脸往哪搁?” “其实宗门给这宁师弟挑选的对手本就极强,没想到都被他胜了,现在只有看第三位师兄的了,能在追风刀之后压轴的师兄……我想想,是金河扇还是修罗剑?” “之前我好像听说是修罗剑何师兄,但也不确定。” “要真是何师兄就好了,总不能真让这人一路打败三位内门弟子。” 许是坐镇此次比试的执事也听到了场下的发言,他宣布宁隋下一位对手是:“下一战,宁隋,林星夜。” 林星夜三字一出,底下立刻议论纷纷,“这人谁啊?” “宗门究竟在做什么,这人名不见经传,我在内门从没听说过他,让他打这一战,是要成全那位宁师弟的全胜?” 宁隋不理会这些纷纷扰扰,习惯性地开始修缮阵盘,只是总忍不住抬头——楼阁最顶层已经放下了窗纱,闭紧了窗门,唯独余下空空的画檐、镂空的窗桕。 还要打一场呢,他不看了吗?宁隋如是想,连修缮阵盘的手都变得慢了好些。
他此时觉得时光都变得悠长,同以往研究阵法时的低头天黑、抬头天亮完全不同。 宁隋不懂这种奇怪的情绪,索性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羽毛一样在心间划过,留了痕迹却并不算深刻,宁隋立刻专心修缮起阵盘,顺带恢复自身灵力。 一刻、两刻……这下不只宁隋觉得时间太慢,场下的弟子也是这般觉得,“超过三刻不来就算弃权认输了,那林星夜怎么还不出现?”第4章 难道这最后一战,归元宗的内门弟子竟要不战而弃? 所有内门弟子的脸色都不好看,他们都是天之骄子,哪里有过这么丢脸的时刻。 场下最前排有人愤愤道:“天下居然还有这般没血性的修士?实在不行,我替他上了又如何!”
“师兄所言极是,这姓林的怎么是这般德行……” 前排人纷纷扰扰的嘈杂声正闹得起劲,后排的声音却一点一滴消了下去,像一锅煮得正沸的水,陡然间被抽了柴火,咕嘟咕嘟的热气全部褪去,化作雪一般的寂静。 “怎么忽然这么安……”最前排那人回头,未出口的话统统卡在喉咙里。 修真界的人什么样的美景美人没见过?无论是飘渺如圣的蓬莱轻烟,仙画般的兰山紫府,还是月光下倾城的瑶宫仙子……昔日觉得高不可攀之物,在这一刻都变得平淡起来,如心里最感惊艳那处,已经有了别的影子。 来人仅着了内门弟子统一穿的白衣,稍显呆板的颜色被他穿得像高山上最凉的雪,但是没人会去注意他的穿着和气质,看到他的那刻都被他的模样摄去心神——一个有着极寒双眼的男人,却生了副烟聘媚妆的容貌,桃花眼形状微挑,肌肤瓷白胜雪,唯有嘴唇颜色极淡,脸上表情极冷,方将那股媚色全然压下。 也正是唇色和五官间极致的反差,反将人的视线都吸引到唇上,最淡的唇色反成了最惊心动魄的艳丽。 除开容貌之后,别人看到的才是他高不可攀的冰凉气质、周身萦绕的独属剑修的锋锐。 美人,剑修,惊鸿之影。 喧闹的试炼场霎时静得能细听针尖之声,所有人都没说话,林星夜也当惯了高高在上的少君,根本不觉得不自在。 他快走到试炼场上时,才有人轻轻提醒他:“那是试炼台,不能去……” 没人会想到这名修士是林星夜,美貌一旦过剩,世间便有许多俗人会因貌而忽视实力。 要是这名修士是林星夜的话,难道宗门打的算盘是靠脸打败宁隋? 林星夜听了提醒,脚步未顿,声音犹如冬日的雪落在寒潭中,汇做清泉冰流,“我正是去试炼台。” 他拾步上台阶,看到宁隋还拿着之前的阵盘,“灵力运行十二周天的时间不到半刻,我上台时间推迟了接近三刻,现下你的灵力应当充盈无碍。” 林星夜厌恶宁隋不假,但他并不屑于打败一个才经历过两场恶战的宁隋,他要让宁隋心服口服地输在他的剑下。 宁隋还有些手足无措,听见林星夜傲气十足又光明磊落的话后,不知为何,周身更觉奇怪,阁中人不是提前离开,而是成了他的对手? 这么想来,他盯着自己看也是为了熟悉招式吗?宁隋心中有隐隐的失落,又情不自禁想到他明明不只看招式,还可以将目光黏在自己身上…… 林星夜看宁隋在这种时候发神,更为不满,他也不爱出声提醒人,径直左手食指将碧空剑鞘往外抵了整一寸,继而龙吟声清啸而起,一柄秋水似的长剑便刺在宁隋喉前。 这样霸道的剑气总算将场下弟子的心神给渐唤了回来,“这……这是本门师兄?” 没人应答他的话,剑意像大张旗鼓的风,铺满在台上,台下人也被剑意感染,纷纷在身前张开了护身罩。 宁隋是最直接感到剑意压迫的人,他每一个感官都被剑意激发调动,既感受到危险,又感受到不一样的天地。 剑尖离喉咙仅有一寸之遥。 林星夜只要稍微将剑尖往前一送,就能刺破宁隋的喉咙。现在他心中盛满了将胜者的快感,似乎已经看到待会儿宁隋的惨败。 “将你的旧阵盘收起来。”林星夜睨了眼宁隋手中的阵盘,尤为不满,他可不是追风刀那种货色,能被一个损耗得七七八八的破阵打败。 林星夜骄傲到就连只要宁隋拿旧阵同他比斗,他都会觉得是受了折辱。 自从林星夜出现,宁隋便从未想过再用旧阵盘同他打。他丝毫没有被剑指着的怒气,顺从地将旧阵盘收进袖中,再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阵盘,声音略沉:“……我叫宁隋,不知师兄名讳是?” 林星夜看见宁隋手中的阵盘花纹便想起自己曾经的遭遇,心底的怒意反弹,哪还管得着面子上的寒暄。 反正,宁隋前世今生,打斗前都格外爱介绍自己,听来听去都是那套说辞。 于是宁隋没等来这位剑修师兄的只言片语,双眼便被照了一道银白剑光。 他被剑光稍晃了眼,林星夜手腕便一翻,长剑出其不意地变刺为竖,挟着风云般迫近宁隋的面门。 宁隋反应很快,不等眼睛看清,手指便几下拨动阵盘,多柄竹剑闪耀着橙光凭空出现,剑柄围拢成圆形,剑尖却朝着林星夜长剑的方向,“当啷”一声,碧空剑被拦下。 竹剑看似挡住了碧空剑的来势,宁隋却并未放松,他不认为这位师兄会像其他人一样好对付。 果然,林星夜抬眸,潋滟的桃花眼似幽寒的星谷,直视宁隋的眼睛:“这软趴趴的东西,也能算剑?” 宁隋有些惭愧,完全不敢直视这位师兄这般……对,这般骄矜的眼睛,一眼都不敢,在他还未完全挣脱林星夜眼中的神采之际,立刻明白了这位师兄为何要用竖剑:碧空剑尖上传来一股强大的威压,竹剑微颤,碧空剑自下而上一挑,原本金城般牢固的竹剑墙立时被击飞四散。 宁隋身法也极好,见状往后一仰,避开剑锋。林星夜却在察觉他身法的那刻,一招未完立刻变招,欺身横扫,既快又稳,无论是剑法还是应变,半点错都没有。 宁隋左臂被割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林星夜眼眸顿时更亮,获胜就在眼前! 宁隋却在反思,这位师兄剑意如此强悍,他的竹剑剑意同师兄剑意一比,便相形见绌,犹如小兵见王,光辉完全被掩盖。 那是剑修之间,对剑意的压制。 宁隋仅有两个阵盘,一个是万叶朝生阵,一个便是眼前的五行生剑阵,剑主杀戮,本来这套阵法攻击力最为强悍,偏偏碰上了剑意能完克他的煞星。 万叶朝生阵则更不是眼前这位师兄的对手。 宁隋想,难道他真的只能认输?他也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尤其不想在这位师兄面前认输。 他需要一个其余的阵法,来压制这位师兄的剑意,压制……剑属金,五行相生相克,土克金,可惜宁隋没有土属性的阵法。 他只能被动防守,被一个剑修近身的下场便只能是被压着打。 林星夜倒十分满足,他享受于玩弄昔日宿敌的感觉,却也不想让这般低俗的趣味被人瞧出来,便端着张冷淡的俊脸,如雪山如群玉,剑招看似在正经对敌,实则却是猫戏老鼠,不给宁隋最后一击。 这给了宁隋机会,宁隋感受到林星夜的游刃有余,忽受启发:这位师兄在阵中不止没受丁点影响,反而如鱼得水,难道不是因金助金的缘故?他的竹剑本属木,因被他赋予了剑的意志而属金,石头本属金,被赋予了树叶的灵态而属木。 那么,竹剑为何不能再属土呢? 宁隋本就是热爱阵法,现下有了这个想法,更是急于测试,一边避开林星夜的“杀招”,一边脑中推算阵法演变,将手上的阵盘改来变去。 原本的竹剑慢慢变得古朴起来,利剑之息慢慢减弱,雄浑的大地气息透露出来。 林星夜见宁隋这般,哪还不懂发生了什么,眼中一片晦暗。 宁隋将他当成什么?进阶的踏脚石? 林星夜一旦察觉自己的攻击反使得宁隋顿悟,心中的屈辱便怎么也化不了。他是来杀人的,并不是来做人师傅的。宁隋在他的剑气中成长,便是对他和他的剑最大的侮辱。 林星夜当下收起了之前轻佻的心思,重新动了真手。 宁隋成长的速度却极为可怕,竹剑要么聚成成一排“土墙”,看着薄,碧空剑一斩,不到片刻又聚拢了起来。 生生不息,烦不胜烦。 林星夜心情则越来越低,他也不急躁,剑招倒是越发加快,碧空剑成了光影,同宁隋的阵盘不断对抗。 宁隋正要领悟新的阵势,他改变了几块灵石的方位,“轰”一声,“竹剑土墙”自动炸开,从中间生出几根“竹土刺”。 竹土刺突破重重阻势,朝林星夜攻去,要是碧空剑被这土刺一污,土势就能完全克制金势。 胜败在此一举。 林星夜完全处于不利地位,四周都是克制他的土墙,还有竹土刺咄咄逼来。 他的碧空剑从未如此钝重过,林星夜深厌,宁隋总有稀奇古怪的方法克制他,就像是生来同他作对一般。 “刺——“两道声响一前一后响起。 竹土刺向剑而去,林星夜冷脸避开,握剑的左手衣袖却被”刺—“一声,划破一大片,同时碧空剑自空中西斜而下,将竹土刺拦腰斩断。 战局已定,林星夜胜。 这是林星夜第一次胜过宁隋,并且没用任何魍魉手段,他顿感前耻被扫了大半,刚才的不快都忘得一干二净,就连左臂袖子残破,露出一片白皙细腻能晃花人眼的肌肤也不在意。 林星夜是个男人,一个任何人都没胆子骚扰的剑修,他的感情经历为零,只知男女之防,不知男男间也有大防。 他只是想起自己得的奇遇,迫不及待要试验一番。 林星夜的奇遇是,他能听到宁隋的心里话,这个奇遇在实战中没什么用,原因之一是因为高手过招,念头都是一闪而逝飞速成型,并不能轻易被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