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柔软的,小小的少年,撞在他的怀里。 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流着血。 气息扑在他的脸上,鲜血滴在他的胸口。 时间仿佛静止,看似漫长,其实不过转瞬之间,潜帝才刚伸出双手,抱向伏在胸口的少年,手还不曾触到少年的肩膀,秦毅的大喝的声音传来:“座弩瞄准不易,动起来!入林!” 那支□□,显然早就准备好了,在这里等着他们,但要射出第二支却不易。 云起从潜帝身上退开,嘶声道:“不要入林!向西!” 不等人开始犹豫,潜帝的声音紧跟着传来:“向西!” 秦毅率先向西冲去,青二红着眼,半拖半抱着摇摇欲坠的云起,云起扭头找他的狗:“胖墩……” 他刚刚中箭的时候,看见潜帝把它给扔了。 这个讨厌的皇帝! 他替他抓箭,他却扔他的胖墩儿! 潜帝忙弯腰捡起地上的毛团:“在这儿,在这儿呢!” 破空声起,稀稀拉拉的箭雨从林中射来,幸好他们隔得远,让羽箭威力大减,只一名侍卫受了轻伤。 但随即从林中冲出的黑压压的骑兵,却让刚刚逃出升天的众人,心生绝望。 他们大多数已经精疲力尽,伤痕累累,甩开身后的假和尚尚且不易,如何再和这些四条腿的骑兵赛跑? 潜帝沉声道:“后退!压缩阵型。” 阵型压缩,向后急退,他们身后十丈,是明镜寺高达一丈的围墙,只要背靠高墙,骑兵的优势便荡然无存。 只是十丈,略远。 而且不能迅速甩脱追兵的话,就算没有骑兵,他们又能撑多久? “不怕,”少年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虽虚弱无力,却不容置疑:“我们不会死,一个都不会死……我的相术,很准的。” 所有人苦笑,他们愿意相信这少年的话,毕竟方才若不是有他提醒,贸然向林中冲去的话,一波箭雨就能将他们全部留下。 但这句话,他们却没办法相信。 他们有信心保护皇上,让他活到援军前来,但却不敢奢望,这里的每个人都能活下去。 所有人紧握兵器,安静看着迅速靠近的敌人。 潜帝将小胖墩放在脚下,手在腰间一按,玉带弹开绷直,化作软剑。 蹄声如雷,黑色的洪流狂涌而至,不过上百骑,跑起来之后,却有着千军万马般的气势,席卷一切,一往无前。 忽然间,一声嗤笑响起,声音不高,却在奔雷般的马蹄声中,清晰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随着这一声嗤笑,一道青色的人影从众人头顶越过,落入洪流。
就像狂奔的河流撞上礁石,瞬息之间,人仰马翻。 秦毅杀人如破竹,身前无敌。 云起杀人如砍柴,信手拈来。 此人杀人,如割草。 一剑,一茬。 云起看着那道有些模糊的背影,他从没见过那个人杀人,但却知道,他是他。 于是安心的闭上眼睛,跌进不知道谁的怀里。第45章 潜帝挥开婢女, 自己掀帘子进门,一见眼前的情景,不由微楞。 那个在他印象中一惯冷情的男人,正靠坐在床头, 合着眼,不知是睡是醒, 纤长的睫毛静谧的低垂, 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 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是个容貌不输与他的少年,虽舒服的靠在他身上, 却睡的并不安稳, 皱着眉, 嘟着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脸上还有泪痕残留。 房间里装了地龙, 虽没有火盆, 却暖和的很,潜帝原本在外面就去了斗篷, 但还是有些待不住, 伸手解开外袍,道:“这是怎么了?” 顾云卿睁开眼睛,不悦的瞥了他一眼,将云起小心挪到一边安置好,起身下床, 淡淡道:“不肯老实睡觉,偏偏伤口太大,好容易止住血,稍微动一下又裂开,不按着他,多少金疮药都没用。” 又道:“把我当成他师傅了,缠着不放。也不知道老和尚怎么养孩子的,好好的男孩儿,被他惯的娇气的不成样子。” 一晚上的兵荒马乱。 因有人在睡觉,两个人都放低了声音。 潜帝拧了帕子,坐到床边,准备给少年擦脸,随口道:“我看他不是娇气,他只是在你面前娇气。” 顾云卿动作一顿,看向少年那张苍白的小脸,不由想起昨夜,他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哭闹的模样,不知怎的,有些心疼,有些心酸。 “师傅,疼,好疼……” “师傅……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管我……” “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你不是我师傅,我不要师傅……我没有师傅……” 倒像是真被人抛弃了似的。 一转眼看见潜帝的动作,伸手夺过他手中的帕子,道:“临天亮才好容易睡踏实,把他弄醒了你哄?” 又道:“陛下不用上早朝吗?” 这么早跑过来,当皇帝这么闲? 潜帝哪能听不出他的嫌弃之意,伸了个懒腰,道:“昨天出了那档子事儿,上朝?上朝听那些老古董唠叨吗?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哈,好像我故意去找刺激似的! “京城近地竟然出现了那种地方,一个个不自省不说,出了事就知道嚷嚷!朕要不是一脚淌进去,等他们自己爆发出来,这天下姓什么还不知道呢!” 潜帝骂骂咧咧发泄了一通,又道:“你不是说离京了吗,怎么还在?” 顾云卿淡淡道:“有事耽误了,怎的,陛下要治我的欺君之罪不成?” 潜帝从云起脸上移开目光,扭过头来看他,道:“我说顾云卿,你就非要这么夹枪带棍的跟我说话吗?” 顾云卿冷笑一声,将毛巾朝水盆里一摔,道:“臣可是记得清楚,才刚托付陛下帮我照看他,才照看了两日,一条小命就差点没了! “昨天若不是我去的及时,先不说那些贼秃你们挡不挡的住,光是流血也要流死了! “陛下就是这样照看他的?” “昨天……”潜帝一噎,又一挥手,道:“算了算了,朕懒得跟你说……你昨儿也累了,自去洗漱吧,这儿有我在。” 顾云卿看了他一眼,转身去了外室。 房间里只剩了两个人,潜帝叹了口气,看向安静躺在床上的少年,将他脸颊边的几缕乱发拨开。 眼前又浮现出他浑身浴血,踉踉跄跄撞进他怀里的模样。 娇气?竟然说他娇气? 娇气多好啊! 被细心呵护的孩子才有资格娇气啊! 倒真希望这孩子,能娇气些。 想起他肩上的血洞,想起那只被铁箭磨的几乎露出白骨,都不曾松开的手。 娇气? 对这个孩子而言,娇气两个字,太过奢侈啊! 潜帝又叹了一声,替少年拢了拢薄被,想看看他手上的伤,终究没敢碰,目光不经意间,落一旁的托盘上。 云起昨天的衣服自然是穿不得了,连清洗和缝补的价值都没有,直接让下人拿去烧了,这会儿他身上穿的,是顾云卿没上过身的中衣,大了些,不过反正他起不得身,也不碍事。 衣服拿去烧了,他身上的一些零碎,便被丫头收在这个托盘里。 东西不多,没什么香袋子、玉坠子之类的配饰,只有一个连最简单的花纹都没有的钱袋子,十几枚散放的铜板,两片龟甲,还有一枚玉佩。 跟着和尚们,果然没什么好日子过。浑身上下唯一像样点的东西,也就是这枚玉佩了。 潜帝随手拿起来把玩:玉质不错,纹饰却……却……
潜帝忽然浑身僵硬,手指微微颤抖,猛地将玉佩翻过来,果不其然在底端,看见一个小小的“云”字。 潜帝的呼吸骤然急促,紧紧握住玉佩,目光死死盯在云起脸上,越看越是难以自控,猛地一个转身,大步冲了出去。 …… 小花厅里,顾云卿坐在临窗的太师椅上,看着外面的雪景。 这地方他很久没来了,看着有些陌生。 这些年偶尔上京,他宁愿住客栈也懒得回来,这次若不是为了那孩子…… 他低下头,抚摸手腕上的新鲜齿痕:又被咬了,这孩子属狗的吗?看见他就咬。 回头去问问那个老和尚,到底是欺负他,还是吓唬他了,怎么做梦都是被人丢掉不要了? 既然不好好待他,当初为什么又非要抢了去? 忽然急切的脚步声起,顾云卿转目看向门外。 “陛……” 门外侍女才说了一个字,潜帝已经闯了进来,不曾收敛的凌人霸气,令人胆战心惊:“顾云卿!” 顾云卿眯起眼:“怎么?” 潜帝深吸口气,冷然道:“所有人给朕滚出去,滚的远远的!” 随着周围的人悄然退下,潜帝几步来到顾云卿身前,半弯下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手上的玉佩在他面前晃动,一字一句道:“告诉朕,曦儿的玉佩,为什么会在云起的手里!” 顾云卿淡淡道:“自然是我给他的。” “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顾云卿道:“这是云家的东西,我高兴给谁就给谁,陛下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宽了吗?” 又道:“不问自取是为贼也,麻烦陛下待会物归原主。” 伸手端起一旁的茶盏,便要送客,只是还未拿到面前,便被潜帝面无表情的挥手打翻,道:“顾云卿,你说他是你故人之子……哪个故人?” 顾云卿的目光从碎在地上的茶盏,移到潜帝脸上,冷冷道:“是哪个故人,与陛下何干?” “顾云卿!”潜帝伸手抓住他的衣领,胸口剧烈欺负,眼睛赤红一片,道:“顾云卿,朕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顾云卿是什么人,朕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告诉朕,是什么样的故人之子,让你念念不忘,七次下山寻他? “是什么样的故人之子,让你将曦儿最重要的遗物,赠送给他?” “是什么样的故人之子,让你千方百计哄他下山? “是什么样的故人之子,让你亲自为他设计修建栖云居? “是什么样的故人之子,让你将亲手调教的六青卫放在他身边? “是什么样的故人之子,让你为了让他睡得安稳,抱着他整整一夜? “还有,他的容貌,他的容貌……” 潜帝闭了闭眼,没有继续说下去,又猛地睁开,看着顾云卿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道:“顾云卿,你告诉朕……到底是,哪个故人之子?!” 顾云卿拨开潜帝的手,慢慢站起来,冷冷看着他,道:“我知道你想听到什么答案,刘渊,但是我告诉你…… “凡事,不要想的太美。” 转身拂袖就走。 潜帝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哀求:“云卿……” 顾云卿挥袖一幅,将他挥退两步,冷冷道:“陛下,美梦,还是睡着了做比较好。” 转身出门。 潜帝呆立在原地,许久之后,忽然猛地一脚踹翻面前的茶案,又无力的坐倒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不断飘落的雪花,眼中是浓浓的疲惫和痛楚。 …… 顾瑶琴坐在梳妆台前,脸色有些麻木,在她身后给她梳头的,是个有些眼生的丫头,以前连进她院子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可以在她身边近身服侍。 小丫头手生,扯得她头皮生疼,丫头自己吓得手都抖了,见顾瑶琴一句话都没有,又壮着胆子将玉钗插了上去。 “小姐!小姐!”一个小丫头急匆匆进门,喘着气:“好事!好事到了!” 顾瑶琴冷冷一笑,她如今还会有什么好事? 院门外一把大锁,身边的人被换了个干净,送来一堆歪瓜裂枣,连规矩都没有的人“服侍”她。 处境竟比前世的原主还要可怜。 只听小丫头喜滋滋道:“是国公爷身边的王管事来了,说要见您!” 顾瑶琴神色一动:“王管事?” 外院的管事,怎么会来见她? 小丫头道:“真的是王管事!他说是国公爷交代的差事,怕别人说不清楚,所以才亲自跑一趟的。” 顾瑶琴微一沉吟,从妆台上取了根簪子,随意插在头上,披了大衣服起身。 王管事上了年纪,没那么多规矩,不必隔着屏风说话,见顾瑶琴过来,起身行了礼,问了好,又道:“七小姐,国公爷吩咐,让您从饭店里抽调两个最好的厨娘,送去西府那边……” “西府?”听到这两个字,顾瑶琴轻呼一声,道:“是……定国公府?” 王管事笑笑,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