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看见一个憔悴的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满脸通红的孩子,跪在栅栏内侧,她身材单薄,几乎被身后的人群挤成了肉饼,但始终牢牢护着怀中的孩子。而更让潘岳触目惊心的是,这老妇人脸上,脖颈上,手臂上,乃是身体每一寸露出来的皮肤上,全部是红得发黑的溃烂的伤口,这些伤口大大小小,但无一例外都是深可见骨,发出浓烈的臭气。 身后官兵催促道:“快进去,我要关门了!”说罢,也不等他们,迅速地关上了大门,仿佛生怕这些难民会插着翅膀从栅栏里飞出来,然后跑出城门一样。 难民们看到有人进城,俱是纷纷猜测,不一会有人喊道:“是皇帝派来救我们的吗?是来给我们治病的吗?” 杨容积心想的确是皇上派来的,但却不是来给你们治病的。他道:“不不不,我们只是来找亲戚的,我是大夫,他是厨子。” 难民们便不作声了,片刻后有人道:“大夫有什么用,我看了多少大夫了,又有多少大夫也同我一样得上了这怪病,这是绝症,治不了了,哈哈,我们都得死,哈哈哈!”他说着说着竟状如疯癫,撕扯自己的头发,狂笑着拨开人群跑掉了。 这话一出口,人群开始战战兢兢起来,许多人都绝望地说:“皇帝抛弃了我们!我们只有等死了!皇帝在最危难的时候抛弃了我们!” 有人甚至开始拿起砖石砸城门,口中怒骂:“凭什么不让我们逃命,凭什么!我们也是人呐!平日收了那么多税,为什么我们有难了就让我们自生自灭?!钱呢!钱用在哪里了?!” 声声呐喊极为凄厉,潘岳听得心头泛酸,不忍再看。他视线一转,又转到那老妇人身上,她已经被狂躁的人群挤得呼吸困难,而怀中的孩子也开始大声啼哭,马上就要挤出人命了! 城门关闭,里面的官兵立刻打开栅栏的一个小门,将潘岳和杨容积一把推进去。潘岳想挤到那妇人身边,可人潮汹涌根本一动都动不了。潘岳灵机一动,从怀中掏出一包干粮,大喊一声:“抢干粮啊!”说着用力掷向一边。人群见有粮食,立刻去争抢起来。那妇人终于得了空,痛苦地倒在地上,潘岳赶紧跑到那妇人身边,将她扶起来。 她怀中孩童哇哇大哭,潘岳又摸出一包干粮塞到妇人手中,妇人喘息着说:“谢谢,谢谢这位公子。” 杨容积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老妇人落下泪来,声音颤抖地说:“是他,是他来复仇了!” “是谁?” 老妇人道:“两位公子,你们快走吧,这里已经不是人呆的地方了!那妖怪四处播撒毒气,若是沾上,就会像我一样浑身溃烂,很快就要死去!你们快走吧,不要被那妖怪发现了!” 杨容积道:“您别急,说清楚,难道没有人反抗吗?官兵没有保护你们吗?” 妇人道:“没人能保护得了我们,但凡有人反抗,就会被一条会喷火的大狗活活喷死!” 妖犬祸斗!潘岳和杨容积俱是愣住了,看来,这城里的情况,要比他们想象的凶险多了。 潘岳小心翼翼地问:“那您刚才说的复仇,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妇人一双无神的眼睛微微睁大,却再不作声了,潘岳正想再问,一旁一个看了他们很久的年轻小伙说话了:“这事我知道,两位公子,行行好,也给我点吃的吧。” 潘岳哭笑不得,只得从怀中再掏出了一份干粮递给他。得了食物,小伙子当场大口吞咽起来,一边吃,一边喷着渣子说:“我也是听人说的,这都要从十二年前的河阳第一大户陶家讲起了。” “那时候河阳有两个大家族,一个姓陶,一个姓李。陶家是做水运通商的,这水运啊,就是河阳经济的命脉,那时候的陶家,财源滚滚,两道通吃,可以说是一手遮天。威风极了。在他们家族的光环下,李家做的小小的药材生意简直就不值一提。” “可是就在十二年前,陶家少奶奶生下了一个孩子,给陶家带来了灭顶之灾。这孩子出生的那一晚,阴云密布,电闪雷鸣,那风刮得几乎把房顶掀了去,这是连老天爷都不想让他出生。” “那孩子生下来就奇丑无比,半边脸坑坑洼洼长满了脓包,见过的人都说像□□皮缝在了人脸上一般恐怖。自打他生下来,陶家管辖的水运接连出事,好几艘货船突然走水被盗,甚至直接破了个大洞,东西全部丢失了。陶家家主请来了一个高人算卦,结果高人算完卦,看了一眼扭头就走,走之前就说了一句话。”
潘岳追问:“什么话?” 小伙道:“宿鸟焚巢,幺子毁业。除子祭天,方得生机。” 潘岳噗地笑了出来:“这话也有人信?” 小伙正色道:“这位公子,你先别笑,且听我说,那陶家家主也跟你一样的想法,顶着压力留下了那刚出生的小孙子。可后来……” 潘岳:“后来?” “后来这家人都染上了一种怪病,几乎是一夜之间,全部暴毙身亡。陶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只活下了那个小孩,你说这命,够不够硬?” 潘岳道:“够硬够硬。那小孩后来怎么样了?” 小伙道:“说来也惭愧,大家忌惮陶家灭门惨状,实在不敢接近那小孩,偶尔也有蛮横的欺负他。那孩子自己摸爬滚打,竟然也长大了。有一户卖烧饼的贾姓夫妻俩,一直没生孩子,便收留他干活,像自己的小孩一样照料。本来相安无事,可那孩子突然有一天趁着送货的机会,要加害于宋家老爷,被人发现打了出去。” 杨容积道:“陶家陨落之后,莫非宋家成了河阳的霸主?” 小伙点头:“正是,陶家出事的那段时间,河阳的水运没人管,乱象横生。宋家就代为接管了水运通商,现在做得有声有色,风头比起当年的陶家更胜。” 潘岳对那孩子更感兴趣,问道:“那小孩为何要加害宋家老爷?” 小伙道:“谁知道呢,兴许是为了报复吧。毕竟宋家现在掌管水运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相当于霸占了老陶家的家业。” 他继续道:“更可怕的在后头。那小孩被打出去之后,第二天被人发现他的尸体倒在郊外河边。那尸体,干巴巴的,浑身的血都被吸干了。自打那之后,宋家半夜闯进了一个妖怪,浑身散发着黑雾,凡是被黑雾沾上的人很快就浑身溃烂,不久就死了。接着是镇上的百姓,一家一家,都是被那可怕的黑雾沾染,然后得了这种怪病。镇上的老人都说是那孩子来复仇的。” 潘岳奇道:“染了病的人没有去医治么?” 小伙叹气道:“最先死的一批人里面就是镇上的大夫,没有用的,连大夫自己都救不了自己的命。现在呢,我们也看开了,谁知道这病什么时候会发作呢,能多活一天就是赚到,开开心心的呗。” 潘岳笑道:“你倒是看得开。” 小伙认真道:“小爷,你别看我大字不识几个,可我比那些官老爷们看得通透。他们成天窝在家里,心惊胆战地求神问仙,恨不得先迈左脚还是右脚都要卜上一卦。既然能活着的日子所剩无多,倒不如把生前没做过的事都做上一遍,这才叫舒坦。提心吊胆地死也是死,开开心心地死也是死,小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潘岳哈哈大笑,道:“有道理,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了。” 小伙好奇地道:“两位公子,我看你们一举一动不像普通人啊,你们是不是练那个,修道成仙的?” 潘岳嘻嘻一笑:“你这小伙子眼力不错的嘛,倒是不瞒你,我们是洛阳太学的修道之人。” 小伙眼中尽是赞叹:“哇,修道之人,就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那种。修道难不难,普通人怎么学?” 这小伙着实是个话痨,潘岳和他聊了两句,杨容积沉声道:“看来,我们得去拜访一下陶家了。”作者有话要说:猜一猜这可怕的瘟疫是如何造成的呢?第30章 探访陶宅 杨容积沉声道:“看来,我们得去拜访一下陶家了。” 陶宅已成为河阳人心中“凶宅”的代名词,方圆一里杳无人烟,连棵像样的绿植都没有,仿佛连野草在这里都活不下去。宅邸森森,到处都是灰黑色的基调,破败的砖瓦,失修已久的大门破了个大洞,像怪兽血淋淋的喉咙。门口镇着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子,衬得这宅子越发妖异。 然而,这衰落的陶宅此刻却被团团围绕起来,数十个身着护甲的武人警惕地守在陶宅的四面墙边,还有几个修士打扮的人的进进出出,往院子里面搬运东西。 潘岳和杨容积鬼鬼祟祟地藏在一处残破房屋后头,潘岳惊讶道:“那小伙不是说陶家已经衰败很久了吗,怎么现在看来倒像是要住人进去?” 杨容积道:“你看这些侍卫,与咱们进城时遇见的官兵穿着不同,身上也没有正经武器,应该是普通人,战斗力不大,倒是不必担心。但那几个修士步伐轻盈,周身灵力充沛,个个佩戴的飞剑和法器均非凡品,恐怕单是我……我们两个,打起来不是他们的对手。” 潘岳挠挠头:“那怎么办,要不趁着晚上夜深人静再来?” 杨容积望着陶宅,心生一计,道:“不必。这些侍卫三不五时地溜号走神,有一处墙头极高,是他们的视线盲区,咱们等会趁其不备,直接翻上去,如何?” 潘岳只有拍马屁的份:“容积神机妙算,全都听你的!” 杨容积不禁好笑,捏起他一只手,轻声道:“我数三二一,跑到那墙头下面。” 潘岳嘴角抽搐:“你别只说最后一下……” “一!”潘岳只觉一条有力的臂膀揽住了他的腰,一股霸道的气劲环着他的身躯,径直把他双脚离地地提了起来,几乎是瞬间,二人就窜出五丈远,来到了高墙之下。而墙边的侍卫正张大了嘴打喷嚏,“啊——秋——”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打了出来,杨容积掐着这声巨响,足尖轻飘飘地点了三下墙壁,拉着潘岳翻身上去。 潘岳瞪大了眼睛,那墙头极窄,只略有一条腿的宽度,而他趴在墙上,杨容积趴在他背上,二人正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交叠在一起。 潘岳眼睛向陶宅院内望去,只见偌大的院子里同样清冷破败,唯独一棵茂盛的桃树长在院子中央,葱葱郁郁,青色的桃果已经结在枝头。虽不知这寸草不生的地方是如何养出一棵桃树的,但种树的人想必是费劲了心思照料。 这棵桃树被修士们围着,以它为中心画出了一个巨大的法阵,四周镇着他们刚搬进来的桃木人偶。 修士们衣着统一,俱是身穿莺黄鹤翎法袍,脚蹬一双皂色翘头厚布鞋,腰佩宝剑,手拿拂尘。其中一个年轻的修士似乎感到异样,回头看去,这一眼,惊得潘岳几乎叫出声来!好在杨容积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将他的头压下去,这才没引起那修士的察觉。 潘岳:“唔唔唔!” 杨容积小心谨慎地埋头在他的颈窝里,见那年轻道士狐疑地转回头,这才凑到潘岳耳边,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我看见了,那人是孙秀——宴会厅上挑战你失败,在洛水上又被你打了一巴掌的人。他此刻在这,而且穿着人家的道袍,只能说明,是被你打得颜面无存,投奔了那五斗米道了。” 潘岳:“唔唔唔?”杨容积温热的鼻息吐在他的耳边,骚得他浑身痒痒的,不禁扭了扭身子,以示抗议。 杨容积脸突然一红:“别动!” 潘岳:“唔唔唔!” 杨容积把捂着他的嘴的手放下来,道:“想说什么?” 潘岳道:“五斗米道是什么?” 杨容积十分不屑:“一个靠着坑蒙拐骗起家的道派,无论是什么人,只要缴纳五斗米便可入道,平日里尽教些唬人的把戏,竟然也有不少信徒。近些年来声势颇大,可以说是与洛阳太学分庭抗礼。” 潘岳似懂非懂:“竞争对手。” 杨容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那边几个道士围着桃树开始讨论起来,由于隔得太远,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吐露的几个字眼,“不能”“桃树”“解毒”“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