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路灯光照在齐北崧脸上,他看上去比以前深沉一些。 程几看着他想:算了,不骂他了,二十九岁是个多好的年龄,可我竟然让他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半,他跟着我是亏了,我欠他的。 “……”程几望向海面,刻意快速眨动眼睛,把泛上来的泪意压下去。 齐北崧问:“怎么了?” 程几叼着烟说:“……想老婆。” 齐北崧和他并肩而立,说:“理解。” 程几晃着手腕问:“你手上戴的是什么?” “哦,这个啊,”齐北崧抬腕,将红绳后面的东西露出来,“好像是个小葫芦,我也不记得从哪儿来的,反正我一直戴着。” 程几深吸一口气,喉结上下滑动,尽量维持声音平稳。 “为什么会不记得?” 齐北崧指着自己的脑袋:“我这里受过伤,在医院昏迷了好久,醒来就忘了一些事。” “那葫芦是桃核雕的吧?”程几故意说,“只值几块钱的玩意儿。” 齐北崧点头:“但是很重要。” “为什么?” 齐北崧说:“我总有一种感觉,其实我早死了,是被它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又是因为它而醒来。它对我来说并不只是个桃核雕的小葫芦,它是信物,是我一生的运气。” 程几把脸转过去,说:“……挺好。” 齐北崧看不见他眼睛里坠落的水光,低柔地问:“烟抽完了吗?” “抽完了。”程几摁灭烟头,用手背擦了一下脸,说,“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程几扭头,眼眶通红但笑出了虎牙:“我决定不等我老婆了,我打算重新开始!” 齐北崧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程几笑着往汽车走去:“我也没说要跟你啊,走吧,先送你回家,然后我还得去执勤呢!” 他当然不是去执勤,只是觉得自己老失控,还不如避到一旁缓缓,免得老掉眼泪吓着人家。他是久别重逢,齐北崧可没这感受。 “你可以考虑一下我。”齐北崧比几年前坦诚,郑重其事地自荐。 程几重新发动,问:“你以前谈过对象吗?” “呃……”齐北崧苦笑,“不记得了。” 程几严肃脸:“那可不行,搞对象这事儿费时耗力,好不容易搞一场,你转眼就忘了,我找谁说理去?” 齐北崧赶紧想解释他是因为生病,说:“那个耿……” 他一说耿什么,程几就忍不住要笑。 “你笑什么?”齐北崧问,“到底怎么称呼?” 程几就把耿春红的身份证掏出来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世界上的确有“耿春红”这个人,至少他在国外使用的就是这个假身份,连官方都默认。当年老耿出于好玩给他办了一张假证,没想到立足R国三年,知道“程几”的人不多,知道“春红”的人却不少。 齐北崧问:“这是你爸给你取的名字。” “嗯。” “小时候就没想过要改?” 程几说:“这个名字是不太好,我爸起名的时候就是瞎胡闹。有首词叫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我生命中很多东西都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追不上,抓不住,无可奈何。” 齐北崧心口莫名剧痛,互相交叉的手指忽然张开,又曲起,刚才那一瞬间他很想拥抱对方。 他注视着程几的侧脸,见他脖子上有一道醒目的疤痕。程几极白,皮肤也好,这疤落在他身上就格外狰狞。 齐北崧问:“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那是程几在R国时被弹片擦到所导致的,当时只差半寸就要丧命。 程几说:“撞刮胡子刀上了。” “你用钢锯刮胡子?” 程几笑得很开心,说:“齐先生,蓝色天际快到了,准备下车!” 车子径直开进地下车库,停稳。因为程几先前说了要赶回去执勤,齐北崧无法开口邀请他上去坐坐,只好强忍住失望情绪,帮他叫了一辆出租车。 等车时他闷闷不乐地抽烟,腾起的烟雾后面,英俊的面庞显得有些迷茫。 程几摇了摇手机:“加个好友?” 齐北崧求之不得。 程几扫了他,抬眼说:“你在哪儿工作?我明天接你下班。” “你……要接我下班?” “嗯,我请你吃饭。”程几问,“行不行?” 齐北崧简直像个半大小子般手足无措,以至于烟灰烫了手。 “……行!” “给我发个定位哦!”程几爬上出租车之前说。 他没有去过齐北崧的公司,真心实意想要一个定位。 宏城这个城市聚财聚气,向来以快速扩张闻名,主城区隔江沿海,街道纵横。程几三年来满打满算只在宏城呆了两个月,而那两个月中,他几乎没有一天能够闲适地出来走走,所以其实不怎么认路。 齐北崧目送出租车远离,返身回家,心头乱跳,又开始剥了上衣在跑步机上狂奔,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只需要一个火星就能点着! 汗水沿着他强健的脖子往胸肌上流淌,胸口有疤痕,那是起搏器留下的痕迹。 但这点痕迹比起程几的伤疤就太温柔了,他想象不出为什么有东西会损伤那样美丽的身体,而且割得那么深,那么大。 当时出了多少血?怎么活下来的?有多痛?谁陪在他身边?
他也痛起来了,心痛! 他喜欢对方的每一寸,从头发梢到指甲尖,从明亮的眼睛到不加遮盖的疤痕,喜欢到明明只见过两次,就恨不得永生永世! 他一边跑一边狂吻手上的那只桃核小葫芦,仿佛是那玩意儿给他带来源源不断的好运! 他反复查看微信里对方的头像,想说些什么,不断输入又不断删去,他十九岁时都没有这么患得患失! 程几的微信头像是一条德牧,即国人常说的黑背,相册里有几张照片,也是同一条狗。 “他喜欢德牧……”齐北崧喃喃。 他决定先养三条会撕家的大狼狗当见面礼! 他不知道那条德牧是程几在R国时养的狗,曾经和程几寸步不离,忠心耿耿,由于不能带回国来,程几还抱着狗哭了好几场。 狗的名字叫崧崧(陈川起的)。第八十章 齐北崧一夜燥热难眠,第二天大清早直奔公司。 他姐姐齐司令很有经商天赋, 并且是个福将, 三年来也不见她怎么凶横怎么铁腕,倒是把宏晟这么个大集团弄得蒸蒸日上。 见他来了, 齐司令莫名其妙, 说:“你来干嘛?干嘛不回去陪爷爷?脑残病又犯了?” “我来上班。”齐北崧说。 齐司令说:“滚吧。” 在齐北崧昏迷的那段日子, 齐司令成天求神告佛希望他醒;他醒来以后, 齐司令又心心念念盼他赶快康复。现在他康复了,齐司令却开始对他有气, 嫌他把程几忘了。 前两年不敢提, 现在就算提了他也跟个木头似的, 气得人直跳! 齐司令将门虎女, 颜狗一只,瞧弟弟像是自己养大的猪,瞧程几倒像一朵花。 齐北崧才不滚, 他要好好工作, 表现给耿春红看! 临近中午, 程几给他发消息:你几点钟下班? 他正儿八经地回复:三点。 他是老板,想几点下班就几点下班,说早点还能和春红多相处一会儿。 这么早?程几问。 齐北崧正要改四点, 程几说:我今天轮休,三点见。 齐北崧开心得在办公室里乱转。 齐司令本来就有点儿忙, 见状更不耐烦,大骂什么猪拱圈拱槽子窜栏啃墙, 一般都是发情!拉出去配了就好了!你丫脑子不好,能配谁啊?! 齐北崧也指着她说你现在好歹也是个总裁,能别满嘴猪牛羊狗吗?你是养过还是怎么的? 齐司令还真养过猪,她十八岁当兵在边疆饲养班养了两年猪,因为猪倌当得好,还戴过光荣的大红花。 她怒道,不许侮辱猪,我对猪有感情! 齐北崧捂住耳朵,两点刚过就下了楼。他不好意思傻站着被人看,于是尽在周边转悠,当他步行一公里买回一杯奶茶后,终于看到了程几。 程几跨坐在一辆半旧的电瓶车上,埋头发消息。
片刻后齐北崧收到三个字:我到了。 齐北崧没回,他还想多看对方一会儿。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开电瓶车来接自己的人,比齐司令还彪。 他拎着奶茶慢慢走近,竭力控制表情,直到和程几对上眼神。 阳光很好,照在程几白皙清隽的脸上,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程几冲他笑,露出一排可爱的牙,坦白说:“齐先生,一会儿要委屈你了,昨天承诺太快,回家才想起来我没车。” 以齐北崧现在的心情,别说程几还骑着电瓶车来,就算他拉一大板车让他齐总上去坐,他也乐意! “奶茶。”齐北崧举着手上的礼物。 “给我的?”程几问。 “嗯。” 程几微微歪着头,心想他怎么还记得我喜欢奶茶? 齐北崧不记得,他就是直觉。 “谢了。”程几正好渴了。 齐北崧扬起下巴问:“这车能带人?” “不能,前面那个路口交警正抓呢。”程几啜了口奶茶,“一会儿你骑我这车,我跑回去。” 齐北崧真有点儿绷不住,憋笑道:“你原先就是这么追你老婆的?” 程几一脸认真:“我可没追过我老婆,是我老婆追我。我老婆有宾利,你有吗?” 齐北崧说:“有倒是有,我就是想不出人怎么跟你凑到一块儿的?” “没凑一块儿啊。”程几埋头喝茶,“这不分了嘛。” “……”齐北崧不笑了,干咳两声问,“下面去哪儿?” “去我家,请你吃饭。” 齐北崧惊讶道:“第一次就去家里?” “对,而且第一次就要见我爸。”程几促狭地看着齐北崧,“跟我就是困难模式,敢不敢?” 他深知后者的个性,吃软不吃硬,倔强不退缩,越有挑战性的事情越要上去碰,即使讨不着好。 果不其然,齐北崧点头说:“行,你等一会儿,我到车上拎两瓶酒给你爸。” 程几大笑:“骗你的,他值班不在家!” 他笑得太夸张以至于呛着了,从电瓶车上跳下往侧边走。 齐北崧眼睛一眨不眨地追着他,明知道他只是去扔垃圾,但仍觉得每一寸都可爱,而且他还不察觉自己可爱。 头发是寸头,短得扎手;从上到下一身运动装,看款式说不定还是他爸买的。齐北崧觉得最可爱之处,是他老跟支标枪似的挺得笔直,腰背上仿佛装着弹簧。 挺得直好,精神!即使齐北崧半夜里想到情浓处,觉得那其实是个妖精,也是个精神奕奕的妖精。 两人上路,程几还真跟在电瓶车后面跑,满脸笑嘻嘻,就像个刚放了学的高中生。 齐北崧不住扭头看,他生平第一次遛妖精,新鲜得很! 程几说:“你骑你的!我每天早上要跑三公里,这点路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齐北崧问:“你家离这儿有多远?” “五六公里吧!”程几说,“不过前面就可以转小道了!” “转小道以后呢?” “违章啊!” 通过某个繁华路口,程几指挥:“左拐!”齐北崧刚拐过去,程几就呼啦一下窜上了他的后座。 “这边不查了。”程几微喘着说。 他将手搭上了齐北崧的肩膀,那一瞬间齐北崧差点儿没握住车把! 齐北崧扭头看了一眼肩上的手,白皙,修长,但食指侧面有一处刚愈合的血痂。 “怎么弄伤的?”他问。 其实是程几训练时不小心被器械划伤了,但他说:“刮胡刀弄的。” “你们家刮胡刀可真够委屈的。”齐北崧说,“什么都能赖它身上。” 程几嘿嘿笑了两声,突然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齐北崧被摸得浑身一颤! 这个举动对于初次约会的两人来说挺唐突,但程几做来特别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