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托起足履的星河里,尘世的两个生灵也没有失去方向。
叶修被拉着走,心里悠悠地想,先上山的是你,先抱过来的也是你,可别把春江花月夜退成高山流水了。
这个夜晚过去了,口十寺唯一的变化是开发出了萝卜以外的新菜系。叶修往家里打电话的第二天,叶秋就亲自押送一批种类繁多的蔬菜过来了,开着直升机。
叶修觉得弟弟是找理由翘班,叶秋则坚称他是担心叶家长男的头发。
“你不会真的想出家吧?不想出家要这么多素的干什么?我跟你说秃头很丑的。”叶弟弟怀疑地打量叶住持,“防止你真的想不开,我还带了肉来。”
叶住持虚伪地叹息:“杀生啊,杀生啊……”心里已经愉快地定下了今天的菜单。
叶秋还真的不能翘班,放下食材就得坐直升机去另一个城市开会。叶修说:“也不用这么赶来的,还真的弄个直升飞机,这么大阵仗,家里知道了不得说你。”
叶秋脚步就停下了,犹豫了会实话说:“是父亲允许的。”
叶修看着他。
“这么多年你也没跟家里提出过要求,难得一次,都激动得跟什么似的,差点把人家农场都搬空了。”叶秋也不管他什么反应,一口气说,“我觉得他们心里始终是对不住你。”
叶修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叶秋忍不住又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你为什么又不离开,家里头没人肯跟我说一句。哥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盯住叶修。
直升机上提醒了一声,叶修抬手把人往那边推:“赶紧上班去,迟到不是好习惯啊。”
叶秋被他推着走了两步,抬起头眼圈有点红了:“叶修!”
叶修还是那副模样,平静得仿佛无物可撼动,然而他的哥哥只是个凡人啊。
这一次,他的哥哥注视着他的神色很温和。
“不要想太多,”叶修说,“我现在也很好。去吧。”
叶秋站了一会,最终一转身大步走了。估计真气了,连再见也没说。
叶住持望着天空中一个小点远去,收回视线瞥见树林里一个洁白可人的毛球。
“……小周。”叶修说,“尾巴露出来了。”
毛球动了一下,然后消失了。周泽楷从树林里走出来,面无表情,仿佛天然就该在这里。他扛起两箱蔬菜就走,只留给上司一个勤恳工作的员工背影。脊背挺直,身材修长,腰线动人,视觉效果完美。
叶修在后面欣赏,自个乐了一会,拎起一袋小番茄,摸出一个尝了口。
嗯,甜。
第十五章
清凉山的住持思考自己最近是不是被夜袭了。
如果夜袭的定义是每晚有不速之客造访你的卧室、与你分享床铺,直至天明醒来时发现他正与你同床共枕……那么是的。
问题在于,做出以上行为的是一只兔子。至少每次他醒来的时候,躺在身边的都是巨大的兔子形态,而自己正控制不住地把脸埋进那柔软浓密的白毛里。
综上所述,关于夜袭的控告变得很难提出。在秋凉渐起的当下,真不知道谁占谁的便宜更多一点。
住持抱着毛茸茸赖床,被人类当做抱枕的妖怪就闭眼装睡。两个和尚非常没有清规戒律的意识,一起翘了早课。以前周泽楷还会每天清晨准时把叶修叫醒,现在窗外已然日迟仍然沉迷人类体温,分明假公济私。
第一次“夜袭”的时候,某兔尚不熟练,巨大的体型团成一团也能撑满房间,结果清晨从窗口逃逸时卡在半路,惊醒住持爬起围观,不仅有损形象,还被扣了窗户的修理费。这样的事情没再发生过,在叶修无声的纵容下,妖怪一天天刷着夜袭的熟练度,现在已经能控制形态在一个颇为心机的大小了:不仅行动方便,还能被睡眠中的人类抱个满怀。
一个悄无声息迷路到别人房间,一个不知不觉夜揽毛茸茸在怀。双方都装作这是无意识的行为,实则内心各自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两边都暗自满意,寺内气氛十分和谐。
长夜漫漫,有时山风会在窗后现出狰狞的虚影,徒劳地用利爪划过玻璃,向窗棂缝隙间吐入寒息。这时候叶修免不了惊醒,但还没睁开眼,便感觉怀中触感丕变,不属于他的手掌带着安全的黑暗覆盖下来。
“睡吧。”周泽楷低声说。
这个晚上,他没有再化形成另一种形态。而叶修的体温没有离开过。他甚至没有尝试睁开眼,就这样安然睡去。
山间昼夜温差大,立秋之后,白日仍如暑夏,夜中方觉露凉。清凉山将进入长时间的封禁,十里山色也自觉收拢,堆得座座峰头深碧如古玉,云气如带缭绕其间,显得愈发远离人世。
午饭后叶修被周泽楷拉出去散步,两个人沿着寺庙前的台阶一路往下走,避开偶然落在阶上的银杏叶。勤劳员工小周虽然陪着住持赖床了,依然认真负责地清扫了落叶,叶修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完成的——印象中妖怪总是黏在他身边,简直像怕他走丢一样不看着就不安心。
寺院前的台阶一直延伸到森林边缘。平日无事时,叶修很少主动走入森林中去,今天也是一样。两人走到尽头便要返回,却发现台阶末端躺着一枚信封。
空无一字的白色信封在青苔石阶上十分显眼。在叶修伸手前,周泽楷先一步拾起它,却不急着查看,反而扫视仅在几步外的森林。
山林静谧,无辜而无知无觉。
叶修取回信封,没等周泽楷阻止便打开了它,掉出两枚钥匙。叶修看了看,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又把钥匙放了回去。
“这是邀请函。真是一年比一年奇怪……”叶修把信封原样封好,又说,“你也被邀请了啊,小周。”
周泽楷已经走到森林中去查看,听了这句话,回头看了看他,又大步走回来。他从叶修手中抽出信封,捏了捏。
“干的。”
信封未有被露水沾湿的痕迹,简直像是一分钟前才落在台阶下面的。
叶修倒不觉得惊讶。“以前它还在更奇怪的地方出现过,”他向周泽楷解释,“有时候在窗台上,有时候在禅房里。还有一年居然放在屋顶上,快到时间了我都没发现,还是一只路过的大雁衔下来给我的。”
周泽楷侧头听着,若有所思。叶修今天穿的衣服没有口袋,没地方放,他又不想拿在手里,就机智地把信封折了折,绕到周泽楷身后塞进他裤子后口袋里。这时候周泽楷回过神,乖乖站在原地任他折腾,一边问:“什么的邀请函?”
“算是封山祭典?”叶修把信封放好,又转回去,两个人往回走,“清凉山封山是在中元那一天,祭典就在那之前,毕竟封山之后不许出入——反正我平时也不出去,就当叶秋出了个长差没法来了,还是照旧过。中元听起来不太吉利对吧?”
周泽楷点了点头。
“我倒是想把它往后挪一挪,老头子死活不肯,这么多年也就这样了。”叶修还是和往常一样,语气随意,“所以如果你不想被关在山里一直到明年,就收拾一下放个长假吧,我准假。”
他说完了等回答,走出去好几步,才发觉半晌没声。他忍不住停步回头,周泽楷在几道台阶下站住了不知多久,无声地望着他。
设想中会有两种回答。一个是真的离山走人,另一个就是“我会留下陪你。”叶修问出这句话,是因为他无法主动要求后一个回答。
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能够期待,会有后一个回答。
在妖怪沉默的目光中,叶修无端地感到一种窘迫——这也是非常新鲜的体验。
“……我并不是想试探你。”他终究几乎是耳语般翕动双唇选择坦诚,他知道妖怪能够听见,“——我希望你能留下。”
台阶上不知不觉,落了许多银杏叶。这真奇怪,附近并没有银杏树呀。
“叶修,”周泽楷没有走近,站在台阶上望着他,“你希望的封山时间,是什么?”
这是叶修很小的时候就思考过的问题。这么多年了,那个答案从未变过,而叶修也从未向任何人吐露那个微小的愿望。
“我希望的时间,是在中秋节之后。”叶修平静地说,因为怀念而微笑了起来,“那样,我就可以和大家一起过中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