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捣乱的葬剑,焚琴再一次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对着尚未出门的客人道:“他既是愿意赠你物事,你拿了便是。他平时就爱制些辣酱,都堆在伙房,看中哪个取了便是,拿最大的那坛更好。”
张大魔君蹙眉,问道:“你不心疼?”
焚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疼他作甚?平日里我便烦他吃辣,更烦他吃了辣还要凑近我。如今你能拿多少便拿去多少,也好教我多清净些时日。”
他二人虽情比金坚,奈何口味一去十万八千里,能相处到今日实属不易,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从没见过有人卖队友卖得如此心安理得,自觉觉悟不够的张凯枫一脸黑线地去取了几坛辣酱,套上马儿走了。
焚琴没送也没拦,一来他和张大魔君真心不熟,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实无必要多亲近;二来么……家里还有个醉鬼,总不能抛下了不管。
过得片刻,嘚嘚马蹄声已在山林间远去,余响再不可闻,焚琴放下了碗筷,却仍是静坐桌前没有动。
本该被敲晕放置一边的葬剑此时却坐了起来,揉了揉后颈,打着哈欠道:“你敲人,还是这般不留情面。”说话时口齿流利,瞧人的目光也是清明的,哪有半分醉意。
焚琴见他坐起,也不说什么,只波澜不惊地睇了他一眼。
葬剑嬉皮笑脸地凑近,要去拉他衣袖,“好啦,我知你不喜我将这饭食抹得满桌通红,我这不是给你留了些嘛,莫气了。”他想到方才焚琴一入席便冷下来的面色,又有点偷笑,“你一着恼便爱牙尖嘴利的气人,瞧你都把小师弟气成什么模样了。”
“一身脏污,莫靠近我。”焚琴躲开他的毛手毛脚,“有这纠缠的功夫,倒不如想想一会儿拿什么去交差。”
放走了张凯枫的葬剑毫无压力,“陆师兄只说要我尽量将人留下,我自打遇着人起,这都留足两个时辰了,陆师兄还是不来,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要我豁出命去留人?怕是我有这心也没这能力啊,师兄定能理解我的。”
焚琴对此不置可否,毕竟做师门任务的人不是他。“既如此,也好,你便有更多的时间哀悼你失去的辣酱了。”
葬剑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焚琴心情总算好了,起身收拾桌面。
陆南亭来到丹青湖边的小竹屋时,葬剑正呈大字型趴在竹桥上,浑身脏乱不堪,目光呆滞无神,十分生动形象地以自身诠释了什么叫做生无可恋。
饶是陆南亭没有洁癖,对着这么大一个人形垃圾还是有点不知如何下手,只好忍耐着用靴子轻轻碰碰,“人呢?”
沾着尘绪的红毛动了动,露出一张瞧着十分英俊却对人生毫无希望的脸,“……我不是人吗?”
陆南亭忍了忍。他如今不再是弈剑掌门了,即便再是如何想抽,也没这个资格了,“你是,但我没问你。”
红毛又趴了回去,对着桥面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在陆南亭怀疑他大概这口气都要喘不上来时,才慢悠悠地说:“走了。”
“……走多久了?”剑阁的前掌门终于忍不住了,用足尖将人翻了过来,看着那张暮气沉沉的脸,“往哪儿走的?”
葬剑如同被翻了个儿的王八一样,四肢摊平躺在地上,目光悠远,“总有半个来时辰了,往……”他艰难地扭了扭脖子,视线沿着崎岖不平犹如天壑的蜀道一路往上,往上,再往上,直到……“……那个方向,走的。这里只有一条路。”他补充道。
陆南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后整个人都不淡定了,“……那个方向!?”
蜀道的尽头,巍峨山脉之间,那座犹自缠绕着仙魔之气的高塔巍然耸立。那是剑仙广成子的素影剑所化,弈剑听雨阁最初的锁妖塔。
那塔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曾经有过什么人,陆南亭再清楚不过了。
葬剑也回过味儿来了,没心思再装死,一个咕噜爬起来,同样看着锁妖塔的方向,“……只、只有这个方向了。”
陆南亭二话没说,连马都来不及牵,提气凝出飞剑急急追了上去。
第7章 7
陆南亭是在剑门关追上张凯枫的,比他预想的要早一些,并不是他速度太快,而是张凯枫停在了十字路口。
一袭白衣,头戴帽帘,驻马停足站在路口,微微抬头仰望远方。既像是在看什么,又向是在等什么。
若是平时,这骄傲又别扭的小师弟能等着他,陆南亭定是要高兴许久的,然而偏偏是此时。
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可他依旧毫不犹豫地掠了过去,在白马身畔悬停飞剑,“小枫。”
张凯枫微微偏头,即便隔着帽帘,陆南亭也能想象得到他斜眼下瞥时眼里的冷光,“我说过不想见你,你又跟来做甚?”
平日里张凯枫面对他时,语气总是夹枪带棒,带着压都压不住的火气,然而此时却十分冷淡平静,好似在看一个全然不相关之人。
陆南亭看似无法从他的语气中探明他情绪如何,然而这反常却足以说明一切。张凯枫此时的恨意怒意,比往时更甚数倍,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他撤去飞剑落下地来,往前走了两步,试着去拉缰绳,“可我想见你,小枫。”
“你想见我?”张凯枫冷笑,震动缰绳将他手挥开,“整十八年,我从没见过你一面,你说你想见我?”
陆南亭脸色苍白,抿了抿唇,艰难出声:“小枫,你信我。真的不是我。我从未想过要伤你。”
他知道这句话有多苍白无力。且不论当初门派中是如何瞒天过海,仅是张凯枫本人的所见所知,便足以证实此言不可信。他更知道这时说什么都会惹起对方滔天怒火,却依旧忍不住一再为自己辩白。
孰料张凯枫却没像先前任何一次一样暴怒起来,反而愈发平静,甚至点头应和道:“我早知不是你,一开始便知道。”
“……小枫,你……”陆南亭原先只道他定不会信,本也不存什么期许,这时乍听此言,不啻天外仙音,竟是激动得一把握住了缰绳。
“若当真是你,这时早死成锁妖塔里的镇塔亡灵,哪还有你十八年的掌门风光。”张凯枫沦陷在锁妖塔这许多年月,最初时的确被恨意支配几乎迷失心智,然而他毕竟身负委屈,加之意志坚定,不多时便清醒过来,幽都智囊的聪慧无需言表,一下子便寻到了破绽,看穿实情,再不被表象所迷。“然而那又如何,我所有苦难由你而始,虽不是你所为,到底是我错信。我仍是最恨你。”
陆南亭的面色从一开始的激动红润,到最后慢慢黯淡苍白,不过几句话的时间。
张凯枫轻轻松松自他手中抽出马缰,轻踢马腹往前行去,竟未再看他一眼。
他要走,陆南亭哪里忍得,当即回过神来,又见他竟不走大路,径直要往那密林深处烟瘴之地行去,立时追上几步,“小枫,你要去何处?你若不想上山,旁边是蜀州城,不若……”
“蜀州城一城的孤魂野鬼,有什么可看的。难不成,”他停下马来,微微侧头,言辞锋锐如刀:“因着我与匪首同姓,陆大掌门便要拐我去蜀州城替天行道以平民怨不成?”
“小枫,我怎会如此待你!我只是……”
“若不是,便少拦我路。再跟上来,我真杀了你。”张凯枫没耐心再与他耗着,拍马提速远远遁入了山林间。
陆南亭与他打了这许多年的交道,对他哪句是随口说来撑场面的,哪句又是真心实意的,再是清楚不过,只犹豫了片刻,便再也不见那白衣白马的身影。再看那密林云深雾绕烟气弥漫,哪还看不出里头凶险,当即顾不上会不会再将人惹恼,提气御剑便追了上去。
张凯枫面上虽平静,实则心中郁气难舒。自踏上山路后,眼前便一直晃着那锁妖塔,心中没一刻是安稳的,见到陆南亭时更是死命克制着才不曾下了杀手,这时总算将人甩脱,却也不曾高兴到哪里去。
闷着头只让脚力狂奔赶路,也不曾花心思驭使,密林深处林木葱郁,曾有落下的枝叶花果腐烂成瘴气,土地泥泞难行,左右绕行间,疏忽便迷了方向。
这山林从未有过人烟痕迹,树木遮天蔽日,本就不甚晴朗的天色顿时被遮掩得几乎连光都透不进来,一人一骥在林木间显得愈发形单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