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它红颜薄命,几经战火,颠转不休,却还要离遭大难
正歧,我看到这座城,就像是看到了你
” 孤儿的命格,残疾的缺损,却还要颠沛流离,凄风苦雨
段正歧听他这么说,望向秦淮的目光也是眼波流转
“廖老先生说你有赤诚之心,爱俞爱,恨俞恨
我想你或许对这同命相连的城市,有几分怜惜
所以我到处与人夸下海口,说我们段将军治下的金陵,绝对不是人命如草芥,法治如飞蝗
” 可结果,段正歧回来的第一日,就毫无理由地抓人,弄得人尽皆知
段正歧微微用力抓紧了许宁的手,许宁看着他
“既然你不能说缘由,我也不能再责怪你什么
但是正歧,你能不能答应我,下次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无论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都不能再做这样的事
金陵若要安定,需要的是法度而不是专权,更不能人心惶惶
就像是你,你孤苦无依还是个小哑儿的时候,手握强权者随意拿捏你,你又是如何不甘不愿不忿呢?” 向来门阀军阀都将自己看做王法,行事无所顾忌
可是现下的中国,已经不再有皇帝了
许宁不希望让段正歧培养出这样飞扬跋扈的风格,以后成了别人的刀下亡魂
段正歧安静地听他说着,眼神闪了闪,曾经有人教他要做豺狼,不能做绵羊
可许宁却告诉他豺狼也是人人喊打,不如去做一只守护平安的家犬
若是别人说了,段正歧必然不屑一顾,但是—— 他低下头,轻轻在许宁唇上落下一吻
【好
】 就算是要他弯下脊梁,做只家犬,他也只愿意做这一人的犬
两人回到段宅时,已经是彻底尽释前嫌了
甄吾看见他们,惊道:“这出门一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元谧不再愁眉苦脸,将军也不再板着脸吓唬我们
早知道有这个效果,就应该让你们手牵着手天天出门逛
” 孟陆被段正歧派到上海去办事了,丁一和姚二各自在外领兵
如今,这府内只有甄吾敢调侃他们,更仗着他和许宁的关系,有时候连段正歧都不能拿他奈何
还好甄吾还知道适可而止,他拿出一封信,对许宁道:“正好有一个好消息,元谧,师兄回信了
” 这是傅斯年的回信
许宁展信阅读之,信上大概陈明了傅斯年在德国的状况,并表达了年底就欲回国的心愿
最后对于许宁提起的那位船舶专业的能人,傅师兄是这么说的
【失其踪迹已久
】 许宁微微蹙眉,能外出留学的学子不是有才华就是有家底,这样的人好好的在国外怎么会不见了?而且听傅斯年的意思,这人消失已经有一段时间,亲友同学找了许久一直都没消息,大概是已经罹难了
许宁叹了口气,只能暂时放弃这一条线索
“只能希望孟陆和张孝若的谈判,能够顺利一些吧
” 目前华东最大的轮船厂,就掌握在张孝若手中
虽然军舰和民船终有不同,但已经比毫无助力好上许多了
而此时的上海,也正有人提起了他们
“哦,竟然有这一回事?” 杜九听着属下传来的消息:“许宁好心帮他经营人脉,这段正歧竟然会自毁长城?他可不像是那种莽夫
” 下属:“或许有我们不知晓的原因
” 杜九:“必然是有原因的
”他突然道,“去查,那天被段正歧抓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有预感,或许这一条线索,能帮助他掰倒越来越势大的段系势力! 第69章 渊 七月底,北平陷入了最黑暗的一段时期
奉直两军接管北平以来,从各地驻军到派系内大小官,来了一次大换血
在那之后,北平城内动乱频发,妇女遭受驻军凌辱的案件比率有增无减
尤其是在四月底,《京报》记者邵飘萍之死后,北平人人自危,南逃的学者一批又一批
在这种情况下,选择留在北平的《妇女之友》编辑张兰就显得格外醒目
虽然身边不时有朋友提醒她明哲保身,但她非但没有选择撤退,还多次直言道:奉张党派肆意抓人,其实毫无道理,犹如犬吠,我若因怕他们的威胁而遁走,犹如被败家之犬赶走,不该如此助长他人威风
她便一直留了下来,于此同时,也很小心注意自身的安全
今日,张兰外出去见了一位受驻军侮辱的女性
这位受害者遭家人摒弃,又无依无靠,只能上门寻她求助
张兰见到她时,也不由吃惊,因为这竟然是一位十分年轻的女学生
女学生叫刘宜人,之前在女子师范读书
“我父亲叫我去死
”刘宜人说,“我去报官,他们说我诬陷士兵
还说若我真是被强迫的,怎么还有脸面来报案,不该早就投河自杀了吗?” 她年轻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嘲讽
“我不明白,为何明明受侵害的人是我,在这些人眼里,倒像是我做错了事一样
” 张兰抓住她的手道:“那是因为他们害怕
他们只以为女人都应该懦弱,接受他们的命令与强权,你的反抗使得他们感觉自己的统治受到了挑战
这才要你去死
” “男人都是这样的么?”刘宜人脸上露出一丝心灰意冷
“和是男人或是女人无关,只是因为他们心的腐朽
”张兰道,“现下的局势,我会为你尽量搜集证据
但是你留在北平不太安全,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 与女学生刘宜人谈完后,已经快近黄昏
张兰暂时把人留在自己家,出了门一趟
她买好两人的生活用品,想了想,还是顺路去看望了一眼老师
李先生身体已经康复,但是脸色依然显得病弱,看到学生来探望,他眼中浮上一丝欣喜
如今,因为各方面的原因,李先生依旧不能出现在公众场合
那些大肆恶名化他和以他为敌的人,却在北平活得好好的
张兰又想起刘宜人之前的质问,心里不由也有些忿忿
她的表情带在脸上,叫先生一眼就看出来了
“卉心,你要不要离开北平?” 像是没想到会被老师这么建议,张兰错愕地抬起头
“如今南下的文人越来越多,北大教授也十之八九都不在校园,授课已经不能正常展开
风声鹤唳,人人都知道奉张还会有下一步行动,我担心你继续留下来,十分危险
” “那老师您走么!”张兰抢问道,“你不走,为何要我走?而且老师自己亲口跟我说,绝不跟这群匪徒妥协,如今却出尔反尔了吗?”她因为震惊和失望,语气里都带着些质问
李先生长叹一口气:“我是怕他们禽兽不如,对你施用……更折辱的手段
” 张兰说:“老师这就不用担心了,我早就嫁过了人,丈夫虽不在身边,但已是人妇
那些人还真是狼心狗肺,连这样缺德的事都做得出来吗?” 李先生看她天真,无奈道:“他们为了威逼你,甚至威逼我,什么手段都使不出来
” 张兰想说那她也不怕,大不了当被畜生咬了一口,难道还真因为这种恐惧而畏手畏脚,无所进益吗? 李先生却在她之前开了口
“你和许宁应该还有通信吧
” 张兰一愣,却已经听老师继续道: “去金陵吧,带着那些向你避难的女子们,去找你师兄
” 南逃的文人们原本只有两个最佳选择,广州和上海
然而最近几个月,选择去金陵的人也多了起来
金陵虽然是段正歧的地盘,但却和一般军阀辖地不同,非但是因为段与左派结盟的缘故,也因为这几个月人人都能看到它的变化
最大的改变则在于学校,以金陵大学为首,各校都新得了一批资金,是从段正歧军费中划拨出来的
金陵大学用这笔钱建立了新的物理实验室,其他学校也纷纷效仿
然而若仅仅只是一笔资金,并不能买通文人们对一座城市的看法
他们观念最大的转变,还是来自于民生的改变
自从段与左派结盟后,金陵工会便主动与段正歧合作,订立了新的工人作息薪酬制度
现在工人五作两息,不再劳作如耕牛,这是其一
段正歧关闭城内所有烟赌馆、娼寮,连靠近英国领事馆的几家外人出资的也没有放过
城内一扫颓靡风气,这是其二
许宁在金陵先后建立慈幼堂、辜老院,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寡老幼,并建立了一套还算完备的自学自助体制,这是其三
而最关键的是,在国内上下都因战火而陷入乱局的时刻,金陵的治理却逐渐变得清明,这便在有心人眼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起来
他们不禁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改变了金陵,或者说,是什么改变了段正歧? “啊欠
” 许宁打了个喷嚏
张三立马在一旁道:“怎么了,夫人,三伏天的你还感冒了吗?” 许宁的回应是一个眼白飞过去
“谢谢,你只要少喊我一句夫人,我就不会有事了
” 张三闻言对他笑了笑,露出右脸颊一个浅浅梨涡
他们两人此时正站在船厂门口,等着与接头人汇合
七月中旬过后不久,段正歧匆匆回了趟金陵又离开了
毕竟南方的局势还未稳定,依旧需要他在前线掌控
而许宁也需坐镇后方,不能陪同在他身边
这样算来,两人在互通心意后竟是聚少离多
不过局势所迫,分离也是不得已
因为段系的插手,南方的局势更加混乱起来,北伐军一分为二,大部分有生力量落在蒋汪手中,左派为重聚实力正在民间广泛招兵
大概一周之前,李默来向许宁辞别
他说:“先生如今做的事,都不需要我了,又有将军的人保护你,更显得我毫无用武之地,像是个废人
我想去南方闯一闯,要证明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
” 他投军去了
当时信誓旦旦要跟在许宁身边的李默,终于也选择去寻找自己的理想
而人的相聚与离别,似乎总在这一次次的选择中发生
许宁心中虽然有一丝不舍,却更乐于见到李默有自己的方向
张三突然道:“人来了
” 许宁看向路口,果然见几个穿着西装的外国人,在一人的陪同下向他们走来
陪同的人是张孝若,而这些洋人则是他轮船公司的设计师
今日前来,自然是为了与许宁谈技术交流的事
许宁脸上挂起笑容,正准备上前招呼
他旁边的人,却突然一把把他推了开去
“怎么——” 许宁一个踉跄,还未来得及站稳,却见推开他的张三身形突然一颤,整个人晃了一晃
那一瞬间,许宁仿佛听到什么穿入肉中的响声
前面张孝若也来不及反应,而他旁边的绿眼洋人已经扣下扳机再开了第二枪
这第二枪,许宁眼睁睁地看着子弹刺入张三胸膛,听见张三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
“去你爷的!” 张三早在中第一枪的时候就掏出了武器,中第二枪的同时他手中的飞刀已经射了出去
飞刀射中那开枪的洋人的手腕,对方惨叫一声,张三顺势倒入一旁的掩体
而其他几人,似乎至今都没回过神来
张孝若与他身旁的另两名外国设计师,错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而许宁看着滴落在地的一汪鲜血,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快走
” 隔着数米距离,张三对他大喝:“快走啊!”他掏出枪,对着又涌出来的几名刺客射击,而他每射一下,胸前就是一股鲜血涌出
“你……”许宁近乎失声
“被他们抓到了,你要将军怎么办!”张三大吼
终究还是被这一句话喊醒,许宁咬牙看了眼张三,借着集装箱的掩护撤离
他不回头看,却能听见身后声声枪击,重重敲击在他心扉
一切发生的这么突然,前一刻他还和张三在这里谈笑,现在他却丢下张三独自逃离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留下来成为拖累,更不能被人抓到,成为别人要挟段正歧的把柄
许宁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明明是酷暑夏日,喘进他胸膛中的气息却使人如坠寒潭
他从骨髓到灵魂都在簌簌发抖,他不能去想象留下来的张三在独自面对什么,不能去回忆张三身上的伤口
他生怕脚步只要一停顿下来,就会忍不住冲回去,却成了真的拖累
他只能向前跑,向前跑,感觉自己在走向一个不断攀高的悬崖,前方只有绝境,没有出路
然而他只能不断地向前跑,跑到灵魂都枯竭为止
直到他突然被人拉住
“元谧!元谧!” 甄吾喊他:“你没事吧!你醒醒
” 许宁一个激灵,这才好似清醒过来
他看向站在眼前的甄吾,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箬至!去救他,张山!张山他……” 甄吾眼中流露出不忍,被他不断拽着却纹丝不动
许宁忍不住大喊:“你怎还不去啊!他受了伤,还中了两枪,你不去的话他就——!” “元谧
” 甄吾轻声地,像是怕惊醒他一般,温柔地道:“三哥他……”他顿了顿,换了句话说,“你先看看你现在在哪
” 许宁回神,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船厂,也不在梦魇般的绝壁上
他坐在段府的书房内,身旁是甄吾还有前来诊治的医生
他的双腿阵阵刺痛,却近乎麻木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是深夜,不再是之前亮若雪地的白昼
他听到甄吾说
“元谧,我们去的时候,三哥已经……走了
” 许宁捂住眼睛
他这才想起,他跑出了船厂,在街上狂奔,几乎跑遍了大半个金陵,才遇上听到消息前来接应的甄吾
甄吾把着魔一般喊着去救人的许宁带回段府,至此离袭击发生,已经过了半日
而等援兵赶到的时候,张山半跪在地上,身上打满了窟窿一般的洞眼,血已经流干了
许宁终于忍不住流出一滴热泪
他想起了他和张三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再不会有人喊他“夫人”了
那个从他家房梁上跳下来,笑着说“我叫张山,你也可以叫我张三”的人
已经不在了
低低的哀鸣变成悲恸的哭声
许宁像孩子般任由眼泪穿透手掌,他那颗惯于忍耐的,却也比任何人都柔软的心,此时被血淋淋地割下了一块
那绵绵的钝痛将随着一个人的离去,永远无法修复
像累累白骨,赫赫深渊
第70章 峥 林白水死了
在邵飘萍死后不过百日,他的旧友,林白水先生也因“宣传赤化”被杀
同一时间,京城几家报社一同被封,人心惶惑,不能安宁
萍水相逢百日间,邵飘萍和林白水两位新闻业泰斗之死,彻底让北平的新闻自由化为无尽的飞灰
消息传来的时候,因考虑到林白水曾与皖系有旧,甄吾想着,是否应该就这件事询问将军的看法
他想去找许宁商议,然而,许宁最近的状态却有些不对劲
张三死去已过了七日,头七过后,许宁便命人将他安葬在紫金山脚下
这几日来,许宁一反常态地几度出入金陵的驻军地,似乎还在向驻军的士官学习枪法
甄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去问
直到许宁主动找上门来
“箬至
” 许宁道:“陪我去一趟医院
” 他身上还穿着练枪时的制服,没有脱下,就带着甄吾匆匆向城内医院赶去
路上,甄吾小心地试着说:“今天早上收到的消息,林先生他……” “我知道
” 许宁:“张宗昌命人枪杀了林白水,等其他先生们去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人死如灯灭
”说这句话的时候,许宁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甄吾以为他是想开了,即便悲痛也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失常了,然而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压抑在平静的假象之下的,是火山灰下的热烈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