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同心中所有隐秘的期望,都化作焦枯
“你想找的那个人,恐怕已经死了
” 这一句话,击碎了当时哑儿心中仅剩的希冀
然而如今故地重游,却是另一番滋味
段正歧才在碎石碎砖之上,正欲往前再走一步
“谁?!” 突然听见身后一阵惊呼
转身,一个男人怔然望着他们,手中黄纸与白烛掉了一地
段正歧看向他,挑起双眉
会来祭拜许家老宅的人,他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甄吾:“不,那是你的益达
”甄咲:…… 第67章 垣 人们为死者祭祀,一为怀念,二为镇魂
许老三家里这几日总是有些不顺,用一句话来说,是触了霉头
他把能够祭拜的先祖全部都祭拜了一遍后,许老三想了想,还是到许家旧宅跑了一趟
许家灭门之前,他是府上的长工,侥幸逃脱过一难后就另寻了营生
许老三总觉得家里最近这么不顺畅,说不定是老主雇一家在地下过得不好,向他闹腾来着
不管是不是,烧几张黄纸祭拜一下总是不费事
可他拎着纸烛刚走到旧宅前,就看到夜影重重,几个模糊的黑影屹立在废墟之上
许老三吓得扔下黄纸,瞬间以为自己见了鬼了
段正歧问清楚缘由后,也是有点无奈
他虽然常在沙场上不留情,被人称为活阎王,可却从没有真被人当做孤魂野鬼过
他看着属下抵着这许老三,正想着要怎么处理这个人
谁知许老三已经吓得口不择言起来
“爷饶命,也饶命,小民不是有意冒犯!不是故意要把各位看做野鬼来着
” 难不成你还想有意?一名士官正想说些什么,只听许老三又道:“只是前几个月,这老宅确实闹过鬼,还出了人命
所以小民才……才心有余悸
” “呵,还知道用成语
”士官不把他的话当真,只是嘲笑,却突然被一只胳膊伸手拦住
闹鬼?出了人命? 段正歧示意属下安静,又盯着这许老三
他从来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更不相信厉鬼索命
如果这许老三不是胡言乱语,那么显然在许家旧宅上闹腾的,不是什么野鬼,而是居心叵测的人
这件事,他定要查清楚不可
“忌日?” 许宁听槐叔提醒,才想了起来,明天就是他母亲的忌日
许宁母亲在他年幼时便早逝,父亲一早就续娶,外祖家更一直没有什么往来
所以自他懂事起,为母亲操办忌日的活计,就一直由槐叔张罗,他自己主持
而槐叔,则是许宁母亲从娘家带过的下人
寻常人家嫁女儿都是送的陪嫁丫头,许宁母亲这一出倒是有些别致
而许宁虽然与母亲相处时日不久,却对她印象深刻、十分孺慕崇敬
换句话说,许宁这一身脾气七八分肖像了他母亲
“我竟差点忘了
”他懊悔道,“槐叔,便由你张罗,我明日空出半日来为母亲祭祀
” 槐叔点了点头
“少爷这又要去哪?” “去金陵大学
”许宁道,“今日章先生约了一位教授,与我在那相谈
” 槐叔目送许宁出去,又回想着这几日少爷匆匆忙忙,四处为了段正歧的事业张罗,想起许宁牵扯进这乱局,再也抽不开身,心下又是叹了一口气
“早知如此,小姐当年何必还要离家出走呢
” 没错,便是连许宁也不知道,他的亲生母亲竟然是私奔离家的
可惜所托非人,耽误终生
这边,许宁尚不知槐叔还瞒着他关于母亲的大事,也不知杭县那里段正歧已经开始调查一桩闹鬼案
他只是忙于为段正歧打理金陵的人脉,拉来更多可靠的支持
吴正之,便是许宁这次要拜访的对象
这位比他年长三岁,还不到而立之年的物理学家,上个月刚刚在美国发表数篇优秀论文拿到博士学位,便归国执教,成为金陵大学史上最年轻的教授
可以说未来几年,金陵大学的物理学院都是由他来执牛耳,而作为青年学者中最有建树的一位,他的话语分量在年轻人中也不可小觑
许宁此来,就是为了获得这位大学者的认同
“吴先生
” 两人约在金陵大学吴正之的办公室见面,许宁一上门,便恭敬道:“冒昧打扰了
” 吴正之和老派文人不同,爱穿西装不爱长衫,也不喜欢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便挥手道:“无畏打扰之说,许先生有事拜访,便请直说吧
” 好像最近遇到的人,都是这些直来直往的性子
许宁想章秋桐势必已经先打过招呼,便也不委婉了,说道:“我此次来,是想请吴先生一句话
” “什么话?” 吴正之抬头看他
许宁微笑:“请先生不偏不倚,认认真真地看着这金陵城内的变化
假以时日,如有有人问起来段正歧治下金陵如何,还请先生说一句公道话
” 吴正之双眉一挑,倒是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许宁上门劝说会来个威逼利诱的把戏,没想到却只是这么一句
许宁像是知道他在猜想什么,说:“若是要用金钱名利来换先生一句好话、一个立场,不是没有手段
只是若不成功,难免我与先生结下嫌隙;若是成了,我却也会觉得失望
幸好的是,我不用这样测试先生,先生也不用因此为难
” 吴正之听他这么说,好笑道:“那你想用什么来换我一句好话?” “当然是触手可及、亲眼可睹的现实
”许宁道,“金陵在我们将军手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不用吴先生说好话
” 他微微一笑,抬头迎视
“您只需要说实话就可以了
” 直到送走了人,吴正之也是有些怅然
“这许宁……”他摇头道,“倒真是个人物啊
” 亲自上门拜访,明显是为段正歧笼络人脉,却不急不缓也不拿捏手段,两三句话就将自己的野心与自信显现,也不叫人反感
最关键的是,他好像真有实现他野心的本事
许宁最后临走前说:“先生放弃优渥待遇回国效力,我不想让您这样的人才困于池中
外面风雨自然有我们来顶,阴私角斗也有旁人来为
我只希望先生能安安静静地做您擅长之事,不要浪费了一身才学
” 吴正之听到这句话,也不是不受震撼的
他想,金陵几度易主,现在到了这段正歧手中,似乎真能迎来一个更好的明日
在这之后,许宁又拜访了几位学人,无一不是使用相同的方式
章秋桐曾有些不满他手段太软,许宁解释道:“这些都是没有什么野心,安安心心做学问的人
我若用勾心斗角的方法来对付他们,能得到什么呢?不妨让他们静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得出成果又何尝不是快慰之事呢
” “你这样,不怕他们被别人笼络了去?”章秋桐问
许宁笑:“大学者们也并不傻,谁是豺狼,谁是真心相待,难道不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吗?” 章秋桐不再说话,因为许宁这几次上门之后,却是有一些效果显见出来了
最起码金陵学界,不再像之前那样排斥段正歧的执政,而是沉默下来,静观其变
许宁说,这就是做实事的时候了
他转身就拿着上海寄来的资金去办慈幼堂,去建立公立学校去了
说到这笔资金,不得不提许宁处事的另一手段
对付文人学子这些心高气傲,不肯轻易折腰之辈,他待之以礼、施之以柔
然而对于商人士绅,这些闻着肉味就会群聚一块的野狼,他却是软硬兼施
一方面,许宁拿着张四先生的推荐信做敲门砖,另一方面,他借着段正歧的大军实力作为笑里刀
双管齐下之下,倒是有不少士绅欣赏他的手段,也看好段正歧的前景,纷纷投资这位新派系
没错,新派系
现在段正歧麾下行走在外,已经不再顶着皖系军阀的名号
一个月之前他神出鬼没在浙江,与孙系你来我往交锋之后,丁一又抵达湖南战场与叶挺独立团合作对抗其他势力
这两部军队虽然人数不多,但背后的意味却叫人警醒
段正歧显然已经与左派结盟,作为仅次于张吴的一股势力,他这一举动不仅仅是表明了立场,更可能会影响到之后的势力洗牌
且看他在浙江搅混水的手段就知道,在现在的乱局中,段正歧的军力支持哪一方,天枰就会有所倾斜
他能给孙系添麻烦,就也能吴张甚至是右派添麻烦
那些大人物或许不怕段正歧的一点小麻烦,但若有别的势力在这之后浑水摸鱼,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左派令立新军的意图,就这么在段正歧的支持下,顺利进行
到了七月,北伐戛然而止,但是以第四军为首的左派军事力量也彻底洗脱了右派的干扰,独立出来
至此,段正歧作为原北伐军左派的盟友,似乎不能再冠以旧军阀的称呼
人们便给他取了新名号,段家军
只不过这段,已经不是段祺瑞之段,而是段正歧之段
而许宁,此时与段正歧分别也有一月之久
这一个月内,他总揽了金陵城内大大小小的杂事,办完了自己母亲的忌日,时不时与段正歧鸿雁传书寄托相思
可他没想到,段正歧会这么快赶回来
更没想到的是,在见到段正歧之前,他却先遇见了另一批人
那是一批从北平南逃的家小,几人正在一位友人府上作客,恰好许宁当日也是上门拜访
“你……你是!” 然而其中一个花甲之年的老者,看见他却惊得掉落了手中杯盏
热水与茶叶倾洒一地,也引的旁人纷纷看去
老者的家眷不知长辈为何如此失态,只能也顺着他的目光向许宁看来
“华、华……” 而那老人指着许宁说了半天,却吐不出完整的词来
正在此时,门外冲进一排士兵
一人顶着烈日走进厅堂,他环视一圈,心里已经有了些把握
他心下微恼,当即便做了决定
“全部拿下!”下属看长官手势,便浩浩汤汤将在场除了许宁之人,全都扣押下来
许宁又惊又气,看向来人
“段正歧,你这又是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科普:吴正之原型吴有训
芝加哥大学物理系博士,中国近代物理奠基人
他的导师和师弟都是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获得人,吴大师本人也有杰出成就,他在事业巅峰选择了回国,回到近代科学几乎荒芜的旧中国
我总想如果他有一个更好的实验环境,他是否能走得更远,与师门其他人并肩也不在话下
第68章 愿 许宁没想到自己刚刚在金陵为段正歧博得一些好名声,就被他来了这一招釜底抽薪
光天化日之下,在人家府上强行抓人,没有缘由,不给解释,直接把人投下打牢
消息很快如风散息,转眼整个金陵都知道这件事,议论纷纷
许宁想到自己刚刚在吴正之等人面前夸下海口,说必然会用实际行动来教他们看清段正歧的为人
好哇,现在果然是用行动表明心志了,但却和许宁预想的截然相反! 为了这件事,段正歧回来两天,许宁愣是避着他一面都不见
两人之间的冷战,连章秋桐都惊动了,章先生特地跑来询问缘由
许宁:“他以前做事虽然狠厉但是都有缘由,但是这一次,我实在是不明白他为何凭空抓了他人一家老小,累及无辜,还不给个说法
” 章秋桐去问段正歧
段正歧:“……” 好吧,哑将军不能说话,又不打算解释,谁都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或许一直跟着段正歧从杭县回金陵的几名亲兵,有一些线索,但他们显然是不会背着长官泄露出来的
于是这一场冷战,直到了第三天还没有缓和
而金陵城内,关于段正歧一时起意就抓人回大牢的传言传得更盛了
名声并不怎么好听
这个关头,段正歧还是不肯解释半句
许宁为了避免把自己气出病来,决定找点事情做分散一下注意力
正好这一天,他安排下去的慈幼堂初步准备齐全,算是正式经营了
许宁便上门瞧一瞧
慈幼堂是以段正歧军方的名义开办的,却是一个半官方半私人的机构
许宁参考了古今中外的类似模式,发现无论是全官方或全私人的托孤所,都有弊端
前者容易陷入经营周转不灵,后者容易变成商人笼财求名的道具
他便索性和金陵的几家商户联手,合开了这个慈幼堂
慈幼堂不仅仅是一个托孤所,还附有私塾,田地,以及自己的手工厂作坊
即便是慈幼堂外的孩儿,只要交了脩金,也可以来就读
而田地与作坊则是由入股的商人经营,既可以为其提供资金,也可以让长大的孤儿学得一身手艺,寻得出路
许宁来的这一天,正是这所慈幼堂正是奠基剪彩的日子
他却没有出头,只是站在人群中一起分享了这件喜事
按照许宁的构想,慈幼堂只是第一步,孤寡老弱都有所依,才是最终的目的
然而现在实现这个目的太难,他只能先一点一点从最容易的做起
然而,他却听见有人这么议论起来
“这真是白做善事
” “要是全天下的托孤所都像他家这么办,哪家穷人愿意自己养孩子?生了丢到慈幼堂,既有饭吃又有学上,不比在自家好?” “这创办人或许是心善,但是未免太天真
” 听着人们这么议论,许宁只是笑了一笑
他不是没有想过有人投机取巧这点,慈幼堂内部规矩专门来应付这些问题
只是这些话不大能与旁人说,而且别人理不理解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想,如果这些孤儿能够活下去,好好读书长大成才,也许有朝一日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也能出现一位艾先生
即便不能,能教出一个好手艺的铁匠,培养一个巧工艺的绣娘,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许宁转身,看向身后人道:“当年因我一时之善,世间多了一位哑将军,改变了这一方局势
现在集众人之力,会不会更能改变这个国家呢?你觉得呢?” 段正歧站在他身后,眨也不眨地望向他
自从知道许宁要建立慈幼堂之后,他心中就像此刻似的又酸又喜
欢喜的是他知道许宁建立慈幼堂,多半是因为他
酸楚的是,即便如此许宁之前仍不肯和他说半句话
被避而不见的这几天,段正歧又是焦躁又是不安,脾气都暴躁了不少,眼中也有不少血丝
此时见许宁终于肯和他说话,他小心翼翼地抓住许宁的手掌,见对方没有甩开,又握在手里仔细蹭了蹭
许宁又何尝好受
段正歧出门一月有余,又身在战场祸福难料,好不容易人平安回来了,自己不能好好打量还要不得已与他斗气
没错,正是不得已
许宁想用这方法逼段正歧说出实话,问他为何非要把那天的那群人抓走,可谁想到段正歧熬得眼下一片乌青了,还是不肯交代,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在今天这个场合,许宁还是心软了
就像段正歧能猜出,许宁办慈幼堂是为了他
许宁又如何猜不出,令段正歧匆匆从前线赶回,宁愿犯众怒也要做下的事,是为了自己呢? “你要不想说便不说吧
但我知道那天事出古怪,你十有八九是为了我,对不对?”他凝视着段正歧的黑眸,又叹道,“好,我现在不逼你
但以后若真到了紧要关头,你别再想瞒着我
” 段正歧连忙点都示好,两人便尽释前嫌,重归旧好
毕竟是一个多月没见面,又化解了纠葛
段正歧便不想直接回府,而是带着许宁在街上逛了起来
两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夫子庙旁,一同静静望着秦淮河水
斜阳树影,流水潺潺
许宁突然开口道:“都说它是六朝帝都
从范蠡筑越城,到朱元璋定都,前后千载一晃而逝